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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牛一岁多时,婆婆退休了,自此再也离不开牛牛,晚上睡觉都要在一起,一刻不能分开。

小两口便只在婆婆家吃饭,奶孩子。等孩子吃饱睡下,天也黑了,回家睡觉。

公公终于给美顺找了工作,就在电厂食堂上班。长生骑摩托车,带着美顺一起上下班。美顺喜欢这个感觉:偌大一个北京城里,长生才是她的依靠。

美顺在食堂烙饼。烙饼间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美顺,一个是美顺师傅,大家喊她英姐。美顺初来乍到,以为人家就姓英,就“英师傅,英师傅”地叫。英姐就笑,说:“我不姓英,我不姓英。”

头天上班,长生跑来三次,每次来都冲英姐说:“我媳妇儿,这是我媳妇儿。”第三次又来,英姐笑弯了腰:“知道知道,你媳妇儿,跑不了呀。”

美顺臊得不行。英姐说:“臊什么,傻子真心疼你,多好。”说完了,觉得不对,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成心的。”

头一天上班长生把美顺带到厂里后,就看见公公,公公把美顺领到食堂门口后,却不进去,说:“你进去吧,有人等你。”美顺小心翼翼地走进食堂,就看见英姐。英姐跑过来,笑着说:“你就是美顺吧?”后来英姐说:“打一看见你,我就喜欢上了,就觉着咱们俩有缘。”奇怪的是,美顺看见英姐笑着跑过来时,原本紧张的身体一下放松了,事前谁也没告诉她,她就知道自己一定和这个人在一起了。

英姐说:“咱俩专管烙饼。不管其他人多么忙你都不用出去。”

中午卖饭,美顺第一次见这么多人坐在一间屋里吃饭,一拨又一拨,来来走走,一眼望去,座位上全是人。打菜买饭的窗口有七八个,排成长队。她和英姐单摆一摊,各种饼。后面也是一大长队,忙得头上冒汗。初来乍到,常有人指指点点看美顺,悄声问英姐:“谁呀?新来的?”英姐说:“别瞎问,赵厂长的儿媳妇儿。”听了,有人忙冲美顺点头笑,有人捂住嘴走开,有人不免更多看几眼,还有人走到远处,拉住几人指点着美顺笑。

借着回灶间取饼,美顺掉了几滴泪,擦干净,回来接着忙。

英姐不但会烙大饼,还会烙烧饼、火烧、馅饼、糖饼、肉饼。怎么做,到什么火候,都教美顺。所以很快,美顺都学会了。

美顺不怕干活,唯一怵头的就是卖饭,不认识饭票。偏英姐一定要美顺卖,刚开始,饭票由英姐收,美顺只管递饼。吃罢午饭,两人会坐在灶间整理收上来的饭票。英姐一边整理一边告诉美顺,比如红色的饭票是一元钱,绿色两元,黄色五角,棕色五分。有时问美顺:“这是多少?”美顺上过一年级,认识一二三,简单的加减也可以算,加上用心,只几天就记住了,看颜色就知道是多少钱。英姐就让美顺也收饭票,见美顺算得慢了也不说什么。下午和美顺一块整理饭票,一会一问:“你手里有多少了?加一起是多少?”天天如此,竟让美顺养成了一边收拾一边计算的习惯。再卖饼时,速度就快了。

月底,管食堂的张科长把美顺叫了去,给她六百块钱,让她签字。美顺红了脸,歪歪扭扭写下名字。科长看了,皱皱眉,说:“这是你的工资,咱食堂你最多,他们都四百八。别和他们说啊。”

美顺千恩万谢后回到灶间。英姐问:“开支啦?”美顺喜滋滋地笑。英姐问:“多少?”美顺为难了,支支吾吾不说。英姐说:“怎么啦?保密呀,放心,不找你借。”美顺没法了,趴到英姐耳边说:“六百,咱科长不让说呢。”英姐说:“真不少。照顾你呢,他们才四百八。小枝年头最长,手艺好,白天上了晚上还盯夜餐,才开五百八呢。”美顺就愣了,觉得对不起英姐,怯怯地问:“师傅,你开多少?”英姐说:“我呀,连工资带奖金,一千三吧。”美顺蒙了,想不明白。过了一会儿才问:“我不是最多吗?”英姐说:“是呀。”看看美顺,恍然大悟,说:“你没明白吧?我北京的,正式职工。你不是外地的吗?是临时工。咱食堂临时工十多个呢。临时工里你最多,明白不?”

美顺摇头,怯怯地小声问:“那,那,长生呢?”

“长生?赵厂长的儿子?哎,他挣多少钱你不知道?嘿,真行,真是我的傻妹妹,告诉你吧,比我多!他在技术科,奖金高多了,就算拿最少吧,也得一千七八,不少挣。”

下班回家的路上,有个小花园,美顺让长生把车拐到里面,站到他身前想把长生的工资问明白。长生坐在车上笑,说:“在妈那儿呢,每回就给八百的,我自己拿起一百。”美顺站在长生面前哭了。长生问:“怎么了?怎么了?”美顺不哭出声,看着长生,任眼泪汩汩地流。长生抱住美顺,说:“小媳妇儿,你别哭,你别哭。”不知为啥,他也流了泪。

美顺擦干泪,托起长生的头,看着他,问:“长生,你爱我不?”长生说:“爱,我爱。”美顺问:“你看不起我农村人不?”长生说:“不,我不。”美顺说:“不兴哭,大男人呢,顶个天呢。活要站直了,不兴哭。”长生说:“你哭。”美顺说:“我没哭。长生你听好呢,往后我再也不哭了。你也不兴哭,你要哭,我就跑了,跑可远可远的,让你找不到!”长生一把擦干了泪,严肃地看着美顺,说:“我不哭,我永不哭,你别跑。”

美顺点点头:“今天的事,回家不兴和爹妈说呢,听见不?”长生说:“我不说,我就不说。小媳妇儿,我听见了,我记住了行不行?”

美顺笑了,说:“好生开车,咱回家。”

回到家里,美顺把六百块钱拿给婆婆。婆婆不接,说:“开支了?”美顺点头。婆婆说:“别给我,自己挣的自己花,不用给我。”美顺说:“该着呢。”婆婆立时三刻似乎没听明白这句家乡话的含义,愣了一下才说:“哪儿呀。我跟你说,你公公有工资,我有退休金,吃喝足够,用不上你们什么,就是你们三口人过好。你看牛牛,一天赛着一天长,再过两年就要上幼儿园了,以后小学、中学、大学,全要钱。又要结婚,全是钱。你得攒,不能花钱大手大脚,得捂住了。只要你和长生两人好好的,把牛牛养大,那才是正事,是不是?你们三口人过好,我们就高兴。钱拿着,攒起来。”

美顺觉得,虽然婆婆的话有点硬,却很入心。

人生头一回有了自己的六百块钱,美顺想买点什么,于是推牛牛去了小区外的超市。先是想给公公买酒,其实家里有很多酒,很少见公公喝。围着摆酒的货架转了一个来回,美顺还是决定不买酒了,家里的酒都是装在纸盒里的,美顺实在下不了决心掏恁多钱买一瓶装在纸盒里的酒,贵的自己这六百块都买不下一瓶。不在盒里的又怕公公嫌弃。便来到放茶的货架,公公喝茶。挑来选去,咬咬牙拿了一筒六十多的茶叶。又给儿子买,儿子还没花过自己的钱。便由儿子指,吃的、喝的,一个玩具。花了一百多,心疼了,频频回头,看那收银员放钱的抽屉。

出了商场,看见几个人围着一个卖水果的三轮车挑水果。走过去,买了一把香蕉。卖水果的说:“再挑些苹果吧,又脆又甜呢。”美顺完全没注意到卖水果的男人讲的是家乡话,只看到苹果确实好,本想挑几个,看看价格,还是算了。推着牛牛走开,听见卖水果的在身后叫:“老妹你拿吧,我给你便宜。”说的还是家乡话,美顺丝毫没反应,没听见一样往前走。走了一段路,看见车里的儿子撕扯那一排养乐多的包装,便停下,拿出一个,插入吸管递给儿子。因为弯着腰,感觉一辆三轮车就在自己身后,下意识回头,愣了,身后是自己刚买水果的三轮平板车,骑车的人竟是栓柱!美顺就这样弯腰未起,回头望着,被上午的阳光照个正着。

车上人就是栓柱,假若不来北京,美顺可能就嫁给他了。

栓柱到北京已经一年,待过许多地方,在这附近卖水果已经几个月,没有固定地儿,来到超市门口还不到一个礼拜。美顺进超市出超市他都没看到,由于已经有两个人在挑水果,所以美顺走过来挑香蕉,他也没在意。就是给美顺称秤,收钱,都没注意到这是美顺。况且美顺只注意挑水果,一直没抬头,也看不到美顺的脸。只是找完钱,栓柱心里忽然一颤,这才盯着美顺,只可惜美顺到走也没再抬头。这让他不确定,用家乡话试探,就怕认错,看人家有没有反应。但是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栓柱愈发感觉那是美顺,虽然相比他印象中的美顺胖了一些,高了一些,穿的衣服也全不是脑海里的样子。可是,那一行一走,却让他眼热心颤,收过两回顾客的钱,还是抬头,看走远的背影,心里怦怦,跳得越发慌。来北京前,以为北京不过山里,大不了哪去,即便不知道美顺住的地方,转悠长了总会碰到,有几回真见过以为就是美顺的人,追上去却根本不是美顺。他也寄信回家,托人打听美顺在北京的地址,打听不到。美顺家人不说,美顺村里的人都不知道。现在,他来北京已经一年,早死了找美顺的心,北京太大了,根本无望。不想这一个出乎意料的上午让已死的心怦然乱跳。这时有顾客挑好水果要称秤,连叫了几遍:“喂!喂!干吗呢?”他才清醒,赶紧称秤收钱,骑车追上。正想绕到美顺身前回头细认的时候,美顺突然回头。

明媚的阳光正照着美顺,相比山里那个女娃,滋润了,白净了,高了,不再那么瘦了。

美顺控制不了地惊讶,看着一脸慌乱,脸红带笑的栓柱,不知是在山里还是北京,甚至倒退半步,茫然四顾,要确定一下自己到底在哪儿,好一会儿才懵懵地问:“你、你咋在这儿呢?”

栓柱已经下车,一手抓着三轮车的车把,看着美顺,问:“你是不是美顺?前窝洼的刘美顺,是呢吧?你就是美顺……不,不敢认了,你你,像、像个北京人了。”美顺站直了,问:“你来北京了?啥时来的呢?”栓柱还是结巴,说:“有、有、有一年了吧。都说北京好,挣钱,我说我、我过来看看。”说着话歪头,看美顺身后,脸上的笑少了一些,上下望望美顺,说:“你咋呢?给人带孩子呀?”

美顺噢一声,拉过婴儿车,调个方向。冲着栓柱,说:“我儿子呢,一岁多,叫牛牛。”蹲下,指着栓柱告诉牛牛:“叫叔,叔呢。”牛牛挪开正喝的养乐多,叫了两声。美顺抬头,却见栓柱笑得不自然了,说:“儿、儿子呀?”美顺点头,起身,看见了栓柱车上的水果,说:“呀,我刚在你车上买的香蕉呢,咋不知道是你呢,你卖水果呀?”栓柱说:“没有执照,赶上来抄的就得跑。哎,告诉你,过完这月我就回家了,和英子结婚。英子你知道不?你们村的。”美顺说:“英子?你、你咋认识了英子呢?”栓柱说:“她姨介绍的。英子挺好,对我上赶着,半年多了。她家老催,下个月我们就结婚了,结完婚我俩上沈阳,跟我姐夫一起,干装修。”不知为什么,美顺有些失落,勉强地笑,说:“噢,是呀?”栓柱说:“英子挺好,我挺喜欢的。你俩一个村,你知道,英子是不是挺好?”美顺说:“嗯哪。”

栓柱转身装了一袋子香蕉、苹果递给美顺:“给你。你家在前面的楼里呀?”美顺正推那袋水果,说:“不、不住、不住那里。”栓柱绕过美顺,将一袋水果挂在婴儿车的车把上,转身推车,掉头,骑上就走。骑了一步,突然停住,转回头说:“后来我又去过你们村,看见你家新盖了两套房,大院子。你俩哥全结婚了,村里人都说是你帮的,夸你呢。”说罢转头,蹬车就走,伴一声:“走了。”

栓柱走了好一会儿美顺还站在原地站着,似乎不明白这么一会儿栓柱为什么就走了。眼前仿佛有两个院子,两套新房。山里有女孩的人家都愿意家里的女孩嫁到山外,能得一笔彩礼。这一笔彩礼就给儿子娶亲。山里都这样,没有人笑话。就是栓柱爹娘给栓柱盖新房,置家具用的也是姐姐的彩礼钱,这个说都不用说。山里的日子苦,每年只种一茬玉米,靠老天爷恩赐,三年两年赶不上丰收,没几个钱。大哥早该成家,就因为没房,媒人都不上门。同村的娟子喜欢二哥,也是因为没房成不了亲。这个美顺懂,不管嫁给谁,爹娘都会要人家的彩礼。可美顺没想到,也从没听爹娘讲过,自己嫁到北京,收了恁多彩礼。一下盖了两套新房,给两个哥哥娶亲。盖两套房要多少钱?加上娶亲,给女方彩礼……美顺算不清,只知道爹娘攒了多年,大约只有两千块钱……

到现在,美顺的衣柜里还藏着两百元钱,是出门那天娘给美顺的。那时的美顺,长到十六岁了手里还没拿过十块钱。一路火车、汽车,用手捂着祅里的钱,生怕丢了。到了北京也不花,过了这么多年也不花,板板正正地藏在衣柜里,不让长生知道,啥时想起都在心里说我有二百块钱。

这时婴儿车里牛牛拉她的裤筒,喊妈妈。低头见牛牛正举着喝净了的养乐多瓶子,张开另一只手说:“要,还要。”看着牛牛,美顺突然转念:倘没有牛牛,栓柱会那样?

牛牛又拉她的裤子,她才清醒,拿一瓶养乐多,递给牛牛,继续推车走。身边人来人往,如同不见。走着,走着,美顺站住了,手抓着车把,缓缓蹲下,低头看地面,忽一下,眼泪流了,憋住了抽泣。到底不行,哭出声来。

牛牛从车上扭转身,用小手使劲够着,拍美顺的头,说:“妈妈,妈妈。”

美顺不敢抬头,直接抱出牛牛,让他的头在自己肩上,自己头在他肩上,偷眼望去,泪水中,人来人往。

回到自己家,美顺没问长生彩礼的事,只把柜里的二百块钱拿出来,和四百元叠在一起,说:“长生,哪天陪我上银行,把它存上呢。”长生说:“好。”

夜里睡觉,长生来摸美顺,美顺一再不让,终于愤怒,吼:“躲呢!”这是美顺头一次发怒,这么吼,长生吓一跳,假笑两声,滚到自己被窝里。 b/imL3si0e/IV+HQjg4sWn4Fo92Aa0cz8qKrEgMWk1vaCJp3rrKCw4ZQNdQY1mI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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