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刚到月头,美顺就生了,六斤九两一个大胖小子。因为生在丁丑年,婆婆给孩子起个小名叫牛牛。说结实,好养活。
美顺坐月子,长生也跟着歇了半个月产假,伺候美顺。一天三顿饭外,洗涮都是长生。长生不怕臊不嫌臭,也不跑出去玩了。有一点,就是美顺坚决不让长生碰牛牛,因为看见长生伸向孩子的两只大手就害怕,怕把孩子伤了,二来自怀孕起美顺心里一直藏了个担心,怕生出的孩子像长生,长得像无所谓,长生不是个丑男人,怕就怕脑子像长生。
长生听话,虽然不明白美顺为什么这样要求,但不让碰真就不碰。且出怪样,在家里踮着脚尖走路,如其进了宝宝屋,那么大个男人,猫怕惊着耗子似的进出,晚上睡觉也紧侧在床边,不免让美顺觉得好笑又有一点心疼。但就是不松口,害怕一旦任其为所欲为,不知他一高兴会咋呼出啥样事情。婆婆看到长生这样走路有时会说:“干什么你?”长生不理,但若公公出现,不用说或怎样,长生立刻正常,只轻手轻脚。可日常白天,公婆都去上班。长生就怪样不断,让美顺笑也不是厌也不是。而且自有了牛牛,干着活的长生嘴不闲着,念念有词地叨咕。美顺不管不问,起初也不知道他念叨什么,但是总听,知道了。就是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碎碎念,翻来覆去就这几句,或偶尔换一个,不等美顺听明白,就又换成这首。没听长生唱或哼过歌,可能他就不会唱歌,把这几句话当成他自己的歌了。当着公公婆婆也唱,两个人都不嫌烦或者不愿意,该干啥干啥。有一回长生端着做好的菜从厨房出来,走到桌前正好唱完,一边落座一边对婆婆说:“宝宝大了,我就教他。”婆婆还笑,说:“行,你教。”公公则无反应。
全家都叫牛牛,只长生一个人叫宝宝,告诉美顺:宝宝哭了。宝宝醒了。一旦美顺给牛牛喂奶,无论长生正干什么,立刻停下,静静地看不够。惹得美顺说:“干啥?”长生就笑,也不离开。
日子一天天过去,儿子渐长开,脸形模样有点随自己,眼睛明亮。但是才出生几天的孩子啥也不能肯定。家乡人对于小孩子常说一句话:跟谁像谁。亲谁随谁。美顺不能把这句话说出来,但是认定了不让长生挨到孩子。幸喜这时牛牛小,婆婆也顾虑到长生鲁莽,几回说长生:他太软,你别动他。长生便有些委屈地躲着。一回,美顺如厕,出来时在客厅里看见长生在屋里,离床约有一步远,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够着看床上熟睡的牛牛。往常这个时候美顺会说一句什么,偏偏那一刻,不想说、不忍心说,静静在客厅里注视长生。长生一动不动,如同定住,过了好长时间他也不动。美顺忍不住,两眼湿了,急忙擦拭。却见长生一缩身,踮着脚步从房里小跑出来,不时回头。到了客厅告诉美顺:“他动呢,像我。”让美顺的好心情,瞬间皆无。
眼看长生的假期就要没了,吃饭时婆婆对公公说:“小李帮我找到一个,四十多岁,专门伺候月子。就是贵,一千六。”公公想了想,说:“行,贵就贵吧。”美顺虽然听着,没觉着是说自己。直到婆婆转过来问:“给你雇个保姆,长生一上班她就过来。”美顺不明白,问:“干啥?”
“做饭,帮你带牛牛。洗涮褥子。”
美顺吓一跳,惶惶地问:“那,我干啥呢?”
婆婆说请个保姆,又说褥子之类等长生下班回来洗。美顺坚决不要,为什么自己一天闲着,倒让忙了一天的人回来洗?不过多烧一些热水,哪儿就凉着了?
就这样,即便月子里美顺也是该干就干,幸喜这个时候孩子觉多。出了月子,更是美顺一个人照顾孩子。她没觉出累或委屈,倒是想北京人真娇气,天经地义的事情竟要雇人!在家乡,女人一出月子就下地,那才叫累,没听谁说过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喂奶也是,自己的奶这样足,为什么还要买奶粉呢?奶水越喂才越足。
有时看着孩子吃奶,就会想娘,进而爹、两个哥哥。他们还不知道自己有儿子了?自打来北京,和家人就没联系,不识字,信也写不成。婆婆家有一部电话,美顺不会打。就是会打,爹娘没有电话,村委会里有一部吱吱摇的电话,美顺也不知道号码。只好喂着牛牛时,静静地想他们,就当回去了。
眼见着牛牛一天天壮实,可以笑了,笑声不随长生。滚动乱爬了。买了一辆四围有栏带车轮的睡床,白天推到客厅。
牛牛是全家人的宝,个个喜欢他。
长生已经看不住,而且自上回之后,美顺很多时候不忍再阻长生。下班回来的长生,头一件事就是跑到牛牛床前看着宝宝笑。一个没看住,就把牛牛的小脚丫扒出来,挨着个地把脚指头放在嘴里嘬。有时嘬得牛牛咯咯笑,有时又嘬得哇哇哭。婆婆听见了,紧忙跑来揍长生,说:“有这么喜欢的吗?有这么喜欢的吗?”长生笑着乱躲。
公公不碰牛牛,背起手看,一看就没够,直到婆婆轰,才恋恋不舍地走,嘴里还赞上两句:“真好,真是不错。”
婆婆更甭提,只要她在家,只要美顺不喂奶,只要牛牛没睡着,准在她怀里,谁也抢不走。一来二去,成了习惯。牛牛也离不开奶奶,只要到了下午五点多钟,房门一响,准转头找奶奶。见了奶奶准笑,准张开双手要抱。婆婆美得不行,口里叫着:“哎哟,我的大孙子,想死我喽,快让我抱抱呗。”小跑着过去抱。
以后牛牛添个毛病,只要奶奶在家,拉屎撒尿都转着头找奶奶。弄得美顺心里酸溜溜的,不免有些吃醋。
总之,牛牛是个宝,家中的欢喜佛,全家人的生活都因有了牛牛而喜趣横生。
牛牛这么好,可牛牛的户口成了大问题,眼瞅着半岁多了,冷不丁有时会叫妈了,户口还没上呢。
牛牛出生在北京,爸爸是北京人,爷爷、奶奶都是北京人。可牛牛当不了北京人,必须当外地人。美顺千里迢迢,翻山越岭嫁到北京,帮着一个成不了家的北京人成了家,又生个大胖小子,美顺也不能当北京人,只能当外地人。婆婆说要等美顺四十五周岁了,还踏实地和长生在一起,没离婚,那时才可以请求当个北京人。
北京人就那么金贵吗?每当这么想的时候,美顺的脑海里就浮现出爹娘要把自己嫁到北京的喜兴,心里还会泛起酸楚。更想不通的是,牛牛是北京人的根,为啥也当不了北京人?就因为滋养根的那块土不是北京的土?
这天周日,吃过午饭,长生跑出去打球,美顺喂饱牛牛后拍了嗝,把他放倒在床,拍着,哄他睡,拍着,拍着,自己也迷迷糊糊瞌睡起来。
迷糊中,觉着婆婆进屋,给牛牛掖了掖被,带上门出去了。
生孩子前,美顺从不午睡。有了牛牛后有时陪他瞌睡一会儿。十来分钟,美顺就醒了,躺在那里,歪着身子,静静地看着儿子睡。隐隐地从客厅里传来婆婆的问话:“怎么就不行呢?”
美顺早已习惯了公婆午睡,所以醒了也不出屋,以免打搅他们。今天他们没睡,有点怪。就听公公小声说:“唉,你怎么不动脑子呢?是,凭我的关系,占咱厂一个进京名额把她办进来,一句话的事。这么些年了,严书记、黄厂长,肯定点头。可你看长生那样儿能笼住媳妇儿吗?一旦进厂当了工人,有了户口,不跟长生了,要离,找谁去?法院也挡不住人家离婚吧?到那时,房子、钱,都有人家一半,再带走牛牛。你动动脑子吧!”
“动脑子?可咱大孙子的户口上不来呀。”
“这个急什么?先回媳妇老家上。过上两年,找分局户管科老赵办。”
“他能办?”
“他巴不得呢。他儿子在咱厂技术科,不是我说话,他能评上初工,分房……”
美顺听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听见婆婆叹气:“唉,弄这么个半傻不荼的儿子,窝憋死我了。”
美顺歪在床上,张大嘴,想“噢”地尖叫一声,她没敢。两行泪流下来,往耳眼里淌。用手抹了去,把脸贴在儿子的小脸上,轻轻地贴,轻轻地贴,儿子的小脸好热乎呀。
晚间熄了灯,被窝里问长生:“咱爸本事大不?”长生说:“大,厂里人都怕呢。”
“咱爸是个大头头?”
“嗯,连我们处长都被他批评呢。”
“那,咱爸能把我户口弄进来不?”
“不知道。”
“你咋不知道,你问咱爸吗?”
“不,不问。”
“咋个不问?”
“爸揍我。”
美顺掀起被,啪啪地打长生,长生嘎嘎笑,说:“媳妇儿不打人,媳妇儿不打人。”就势爬到美顺身上来。美顺任他弄,瞪大眼望着黑暗想事。一会儿,说:“我要回咱家住呢。”长生说:“妈不让。”又过一会儿,说:“长生,求咱爸给我找个工作呗。”长生说:“找了,怀孕前就找了。但是,但是,你肚子大了。”说完就笑,得意的样子。
想不到,第三天晚上,婆婆来找美顺。那时吃过晚饭的长生出去玩了,美顺坐在房间抱着牛牛喂奶。婆婆进来,逗一会儿正吃奶的牛牛,问美顺:“我听长生说,你想上班呀?”美顺就知道长生把前天晚上的话跟婆婆说了,可不知说了多少,小心地点头。婆婆说:“那可不行啊,牛牛太小,七个多月,还在吃奶,离了你哪行?工作不着急,你这岁数,想上班,有日子让你上,也不用你找,到时我们就替你找了。眼下牛牛最重要,你安安心心带牛牛。我跟你公公的意思,等牛牛四岁,能上幼儿园了,你再上班。我那时也退休了,接送都不用你,我就弄了。你上班或者干点啥,也就无所谓了。现在不行,咱家又不缺你那三五百过日子。钱的事你不用管,把我孙子带好就是最大的事。你想他要有个毛病还不把咱们全都急死?再者,真说现在让你撂下牛牛上班,你舍得呀?”
牛牛九个月时,一个周末,下了班的长生告诉美顺,说:“我爸让我告你舅姥爷病了,住院了。”美顺忙问:“咋呀?啥病呀?”长生说:“癌。”
也就三个月前,长生和美顺抱着牛牛还去看望舅姥爷,舅姥爷丝毫不是有病的样子。只隔三个多月没见,舅姥爷完全变了,原来虽瘦,却显健康。面色红润,现在瘦得几乎脱形,脸暗黄,原来的黑头发,白了许多,顿时苍老了,五十几的人,倒像六十几的样子。
舅姥爷还能笑,说我没事,长了个小肿瘤,礼拜一手术。手术完就没事了。美顺已经被婆婆叮嘱过,什么都不敢说。只是眼圈红了,赶紧出来,说礼拜一我来。
走出病房,舅姥姥说:“谁知道一个嗓子疼,竟成癌了,到这里一查就说晚期,到礼拜一手术还不知怎么样。”二舅说:“妈,你别这样,谁知道会这样?只能尽人力,听天命了。”
下了病房楼,美顺就哭了,流了一路的眼泪。长生不会安慰人,陪着美顺,默默到家。
不到两个月的工夫,舅姥爷就走了。火化那天美顺也去了,在护送舅姥爷送火化炉的路上,突然想起最后一回看舅姥爷,那时手术后的舅姥爷已经不能说话,憔悴的眼窝都陷进了眼眶。正赶上舅姥姥在喂舅姥爷喝奶,美顺接过来,一勺勺喂。舅姥爷认出了美顺,支吾两声不知什么话,伸手慢慢地抓住美顺,深陷在眼窝里的黑眼珠盯着美顺,似乎想说话,美顺刚叫了一声舅姥爷,就见舅姥爷眼里大滴的眼泪滚出来,抓住自己手的那只手颤颤地使劲,然后唔唔的,一个老人就哭了……
眼看着舅姥爷的尸体推进焚化炉,美顺跪倒,放声大哭。
这时候她才明白当时的舅姥爷已经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有话要说,却说不出来。
在北京,美顺曾把舅姥爷当娘家人——唯一的亲人。结婚之后,自己一个人去舅姥爷家只有一回,可惜没见着,一个五六十岁的大妈站在上一层楼梯上,俯看着美顺说:“他们上班了。”
那天,美顺在舅姥爷门前又站了一会儿才下楼,去公交站。左手一袋水果,右手一箱牛奶。走出不远,美顺停下,转回头望着舅姥爷家紧闭的窗户,下意识希望窗户开着,证明老两口在家,脑海里却突然冒出舅姥爷那句话:“你公公是我的老同学,我们不错,你要真同意,就踏踏实实过,不能半道离婚,说话做事别让公婆说出什么。要不我为难,朋友成仇人了。”
那天在公交车上,美顺突然明白:其实没有娘家人,连个知根知底的亲人也没有,想在北京活着,只有靠自己。
虽然如此,舅姥爷还是可以看望的亲人,过年过节还有一家人走动。且每次去了,舅姥爷都会背着长生问美顺怎么样啊?美顺都说好,知道除好之外,说别的没用。有一回要走时,喝过酒的舅姥爷突然拍着长生的肩膀说:“要对美顺好,不能欺负我们。”就这个我们,让美顺听了,瞬间温暖。
现在舅姥爷走了,美顺哭得起不来,难说是因为舅姥爷走,还是哭自己。
奇怪的是,从那天后,美顺的奶水渐少,有时竟不能让牛牛吃饱,还被嘬得乳头生疼。婆婆颇不乐意地说:“这就是哭的,不让你去好了。”买了许多奶粉,牛牛也能喝,喝得很香。
隔一段时间,美顺抱着牛牛去看舅姥姥,敲门出来的却是个陌生人,说这房我们通过中介买的,原来是谁住不知道。
美顺在楼道里等了许久,终于看见那个大妈,说八成是和儿子过去了。
美顺不知道几个舅舅小姨住哪儿,也没有他们的电话或者呼机号。
后来美顺经常想,舅姥爷就像神一样,忽然来了,忽然走了,以至几回在梦里看见舅姥爷,都是一把挺长的白胡子,衣服飘飘的在天上飞,手里的红绳四处抛撒。有一根没人拿,落在地上,被美顺捡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