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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来了。

和长生结婚已经三个多月,婆婆没到这个家来过。都是小两口到婆家去。

婆婆和公公都在电厂工作。婆婆是会计,公公是个什么技术厂长,工程师。公公不大爱说话。每次和长生到了婆家,公公面皮带笑地和美顺打个招呼就躲到他的房间看书,直到吃饭。婆婆能跟美顺说几句,比如来了?怎么样?胖点了,又白了。有一回说美顺:“脸色滋润了啊。”滋润二字,让美顺寻思了好几天,直到有一天看电视剧才似乎明白。因此美顺不敢主动和婆婆说什么,婆婆有文化,上午到了婆婆家,往往婆婆都在看报。美顺不主动讲什么,是怕讲出来被公婆笑话。只有公婆问了,才会回答,一个字也不多讲。

美顺没听见过公公和长生说话,也就长生叫爸时公公答应一声。长生和婆婆也没有话,顶多说儿子来啦,就像说美顺来了一样。一起吃饭时说儿子做得真好吃。或者长生干活,说儿子歇会儿。但是不管怎样,从婆婆的语气中能听出婆婆喜欢长生,对自己只是客气,这让美顺到了婆婆家总是手足无措,饭也吃不饱,回到自家再找补。

婆婆领着美顺去医院,一路没什么话。到了医院,领着美顺楼上楼下跑。婆婆认识一个B超室的大夫,说是老同学。大夫让美顺躺在床上,掀开上衣,往美顺的肚皮上抹层凉凉的油,拿个东西在上面移过来,移过去。和婆婆两个把头紧贴在脸前的小电视上,叽叽咕,叽叽咕。就听婆婆低声叫:“呦,喂!真的真的……哪儿呢,……哪儿……哎哟喂,太棒了……真的嘿!……请,一定请客……肯定的……大三元!”

回家时,婆婆叫了出租,和美顺一同坐在后座上。简直换了一个人,上上下下看着美顺笑。美顺从没和婆婆这么近地坐着,又被婆婆这样看,周身的汗毛都起来了,磕磕巴巴问:“妈呀,咋样子呢?”婆婆搂住美顺,说:“咋样了?好着呢。”把嘴贴住美顺耳朵,小声说:“小子!小子!”美顺没听懂,懵懂地望婆婆:“咋?”婆婆松开美顺,哈哈笑,又一推,说:“你呀,你呀,好比刚从土里出来的玉,喜欢死我了。”竖大拇指,说,“真牛!”又问,“想吃什么?快说。哎,对对对,咱下饭店,下饭店!”

饭店好大。门大,屋子大,窗户也大,十分敞亮。连窗户上的玻璃都是好大一块。桌上的菜,一盘又一盘,鸡鸭鱼肉,又香又好看,好想吃。但是刚把一块肉放进嘴里,突然想吐,捂也捂不住。婆婆大笑,啪啪地拍着公公的肩说:“怎么样,怎么样,绝对了吧?”

公公呷着酒,笑若桃花,道:“别绝对,别绝对。”婆婆扭身向后大叫:“服务员,服务员,上份糖醋鱼,告诉后厨多放醋,少放糖。”长生也站起来抻着脖子喊:“多放醋,多放醋!”

公公呵斥长生:“叫唤什么!”婆婆说:“儿子也很棒,值得表扬。”冲长生竖大拇指,惹得长生仰头大笑。

从此,长生和美顺住到了婆婆家。

婆婆家是套大三居,一间是公婆睡觉的房间,一间公公读书。另一间长生美顺住。

晚上要睡觉了,美顺耳语长生:“你要教我做饭呢。”长生笑,毫无顾忌地大声说:“你不会!”美顺看一看关严的屋门,说:“小点声呢。会!咋不会?教我就会呢。”长生想了想,两眼珠斜向隔断墙,学着美顺,特别小声说:“我不要你做。”那样子,美顺以前看到,会讨厌,现在差点笑出来,使劲忍住,说:“我得干点啥呢,要不爸妈说呢。”长生还是刚才的样子,特别小声说:“不用。”

第二天,长生特别早就起来,美顺也跟着起,因为公婆还没起,便悄没声地和长生一起收拾房间,进厨房跟他学做早起饭。长生几次推美顺回房,美顺不出,又不敢出声,就打长生手,招得长生笑。结果婆婆起来后问长生:“你干什么?嘎嘎嘎,嘎嘎嘎。”美顺很怕长生说出什么,不想长生只嘎嘎,什么都不说,往桌子上放早饭。

吃过早饭,婆婆锁上她和公公睡觉的房间先走了。长生收拾了碗筷下楼,家里就剰下美顺。公婆睡觉的房间锁着,公公读书写字的房间不锁,门敞开。书柜里,桌子上,尽是书,还有写了字、画着图的纸、本,美顺不敢进去。进了厨房,拿起土豆,洗净,学长生的样子削皮,切起来。

第一次吃长生炒的土豆丝时,美顺根本不知道这是土豆做的。家里土豆除过年炖肉时放进一起炖,从不做菜。蒸、煮,或搁灶灰里煨熟,当饭吃。美顺第一次觉出自己比长生笨了不知多少,一连三个土豆,都没切出长生那样的细丝,土豆却没了。她装好门钥匙,下楼,将没切好的土豆装进塑料袋扔进垃圾桶。到小区外的农贸市场又挑十来个土豆回来。心想:咋不信,切不出那个样的细丝!

结果,傍晚长生到家后,厨房里已经有切好待炒的莱,电饭煲里的米饭也快熟了。尤其切罢投过水的土豆丝,用水泡着,晶莹如发。长生拿着土豆丝让婆婆看,大声说:“我媳妇切的!”

美顺就觉得这一天过得真累、真好。

这以后,长生归来后,就直接炒菜。美顺看过一阵后,中午饭就自己做了。因为无论如何都做不出长生的味道,只敢自己吃,不敢让公婆尝,他们只喜欢长生做的菜。

怀孕至四个多月,吃过晚上饭,长生每天陪着美顺遛弯。但是走到活动广场,还是要冲进篮球场疯一会儿。美顺就找个椅子坐下,看长生疯。

长生很怪,比如在自己家里,片刻不离美顺,腻得人烦。住在婆家,尤其出门后在小区里遛弯,从不和美顺挨着,或前或后或左或右,拉开一两步距离。小区的道路边间有一两把长椅,倘美顺坐下休息,长生一定不坐,站着,身前左右晃。美顺以为长生因为自己是外地来的媳妇,才故意不和自己太近。但是一回睡觉屋,关上房门就另一样了,离不开美顺。招得美顺烦,忍不住了就小声说:“干啥?”“躲呢。”长生不急不恼,笑笑,离开一会儿又回来。

将近六个月时,儿子第一次动。当时美顺正上床,吓了一跳,捂着肚子,说:“哎呀。”长生赶忙过来,两眼紧张,看着美顺。美顺看着肚子,抚一抚,说:“动了,他动呢。”长生就笑了,帮助美顺躺好,美顺正要撩被,长生突然把耳朵贴到美顺肚子上,说:“我听听。”美顺竟然没烦,看看长生。只可惜儿子动那一下便安静起来,害长生弯腰撅腚俯了好长时间,也没听见。看长生聚精会神,贼一样,耳朵到这,到那,把美顺气笑了,说:“哎哟,起来,不动了,压到他呢。”长生一听,赶紧抬起头,看着美顺又气又笑的样子,才明白没压到,问:“小媳妇呀,刚才真动了?”

这以后,每天临睡前,长生都要把耳朵贴到美顺的肚子上听一听。有一天长生刚把耳朵贴到肚子上,儿子又动了,长生就像被人打了一下,差点坐地上。自那以后,怎么说都不行了,每天晚上,长生都要把耳朵贴到美顺肚皮上听上一会儿。这个时候肚里的儿子也爱动了,这鼓一下,那鼓一下,长生就追着听,拿嘴亲,惹得美顺笑。美顺也不再烦,甚至喜欢长生脸贴上肚子的感觉,任他亲,偶尔抚肚皮连带还要把长生的脸摸一摸。有一晚,儿子已经不动了,长生还舍不得离开,脸贴在肚子上,自言自语,说:“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美顺奇怪地说:“咋你还会念歌呢?”长生起身,说:“我还有呢,还有诗呢。”躺到自己一边,想啊想,等美顺似乎睡了,听见长生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抬、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大约知道美顺睡了,轻轻叨咕:“等你生出来,我教你啊。”

七个月以后,美顺渐有发福,脸、身子,都圆,小腿、两脚渐浮肿。走路时,长生便一手拉着美顺的胳膊,但是决不挨着,拉开一点距离,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望望美顺。晚上走路,越是走到没人处,越频频回望美顺,抿着嘴笑。美顺烦了,说:“啥呢?”长生小声说:“小媳妇呀,你更好看了。”美顺瞪了长生一下。长生便笑,笑得手脚颤。快到家时,美顺实在累了,找一长椅坐了一会儿,要起来时,肚里的小家伙突然蹬了一脚,疼得美顺哎哟一声,眼泪都出来了。长生说:“你怎么了,怎么了?”美顺捂着肚子,也不说话。长生说:“哎呀。”上下齐手,抄起美顺就向家走,嘴里不住地哎呀哎呀。横在长生怀中,被他几步一颤,美顺竟然好了,急说:“别叫呢。快把我放下呢。”长生看美顺,美顺说:“刚刚孩子蹬了我一下。好了,快放我。”长生稍一愣,突然大笑:“嘎嘎嘎。”哪里舍得放,抱着美顺快走,后来小跑,急得美顺拍他,却瞬间进了自己住的单元楼门、两居室,把美顺平平地放在床上……

长生笑啊,不停地笑……

那天回到三居室,刚一插钥匙,婆婆就出来了,问:“你们两个去哪儿了?这么老晚?”长生笑,躲着婆婆说:“肚子里小宝宝把她踢疼了。”婆婆说:“呦,有没有事?”美顺满脸通红。

第二天周六,全家人都去商场,为将要出生的孩子准备一些用品。婆婆看中一件适合长生的上衣。长生穿上走出试衣间,婆婆叫美顺,说:“你帮他整理一下,我过去他跑。”美顺就走过去帮着长生拽拽。婆婆就对公公说:“看看,媳妇过去就行。”公公微笑。

完事后,美顺总为婆婆说过的话奇怪,不免就时刻注意,便发现长生不只对自己,和公婆走路也要保持一两步的距离。公婆也不觉得奇怪,好像习惯长生这样。仔细一想,就是在婆婆家时长生也这样,从不到公婆身边去,不在同一个沙发上坐着。

晚间两个人遛弯,美顺说:“你干啥总躲着爸妈?”长生说:“没有。”美顺便讲自己看到的,讲着讲着,就见长生竟然生气了,便住口。走出几步,长生突然站住,说:“我不习惯。”放了美顺的胳膊,自己向前走。走几步,大约想到不能离开美顺,又站住,等美顺走近了,拿住美顺的胳膊。美顺说:“咋还生气呢?”长生说:“没有。我没生气,我、我就是不习惯。”美顺这才知道长生也有生气的时候,便不再说。

走着走着,想起一事,自家客厅,两个房间隔断墙的墙垛上,挂着一个古董样的镜框,里面一张黑白照片,是一个老人。镜框正对着户门。不管谁进家,先看到的就是这张照片。长生进家,十有七回要到像前站一下。美顺不曾问,直觉是长生的姥姥或者奶奶。想到此,不由说:“咱客厅挂的相片,是谁呢?”长生愣了一下,随即乐了,说:“像你。”美顺大愣,想想,却想不出照片上老人的模样,说:“瞎话!不像!”长生嘎嘎,说:“像,就是像!”美顺知道如果犟,长生就像一个孩子,走到天亮也会说像,便说:“那是谁呢?”长生说:“姥姥。”美顺问:“姥姥好不?”长生立刻说:“好!”说完,笑意渐消,悲戚渐涌。看着美顺,眼圈都红了,说:“姥姥。”美顺不敢再说,想不到长生和姥姥的感情这么深,提不得,真怕他当时站住,放声大哭,便反手,挽住长生胳膊,两个人挨近,向前走。长生没有拒绝,不说话,一直走。走了一会儿,感觉长生平复了,美顺也不敢再问姥姥。便说:“长生,儿子生出来了,叫啥?”长生笑了一下,仰着头想,想了一阵,憋住笑看美顺,说:“美顺。”美顺还以为长生叫自己,说:“啊?”长生说:“就叫美顺。”

那一晚,两个人一直挽着走,直到要进婆婆家,美顺才把胳膊抽出来。

二日,美顺回一趟自己家,站在姥姥像前端详,见是一个面相温和的老人,有些消瘦,六十多岁,眼神里透着亲切,很容易接近的样子,却看不出哪里和自己像。从此以后,姥姥便如一块心病,搁在美顺心里。

怀孕将至九个月,美顺起一怪样:任何东西吃不下。其实很饿,但是一坐到饭桌前,就一点想吃的意思也没有了。肉、鱼、菜,哪一样也闻不得,只有在婆婆的督促下,勉强吃一筷。却咽不下,只好走开,躲回房里吐掉。两天后,长生指着桌上的一盘东西一定要美顺“吃一吃”,美顺却从未见过这种吃食,青灰色的颜色,看上去已经馊了,像个馒头似的放在盘里,最上面挖一个窝,放有浇过滚油的辣椒,弥漫着辣香和淡淡的酸。样子、颜色,都不好看,不知用什么东西做的。美顺就不想或不敢吃。婆婆看出来了,说:“这是麻豆腐,长生他姥姥教给他做的,就他爱吃!”美顺听了,不知为什么,毅然夹一点放到嘴里,微微辣,有一点麻,舌头一裹,再一裹嚼,漾出一种特殊的酸香麻辣,逗出口水,便忍不住又夹了一口。

结果,一盘麻豆腐都让美顺就着米饭吃了。长生乐了,嘎嘎不停,惹得婆婆也笑,突用筷头敲了长生一下,说:“我这儿子,真行!”

早起,长生又关紧厨房门熬一种叫豆汁的东西,至满屋泔水味,美顺尚未觉出什么,公公站在厨房外,满脸嫌弃地喊长生:“谁让你弄的,哎呀。”婆婆说:“给他媳妇弄的。”问长生:“她能喝吗?”长生说:“她都吃我的麻豆腐了。”果真美顺已经被飘出来的味道勾起食欲,结果两个人站在厨房里,各端一碗,沿着碗边吸溜,把站在厨房外的婆婆看乐了。告诉美顺:“你这肚里怀的,就是个小北京。”美顺也才知道,公公是湖北人,和婆婆一起做知青时好上的。上完大学分在北京,最忍受不了的,就是豆汁。 9i1Iw8oHwtjGGxs3QvGcVPALdMfJjbZClpssZoN6tg56EzA/autzIyRE5ozp9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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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刚到月头,美顺就生了,六斤九两一个大胖小子。因为生在丁丑年,婆婆给孩子起个小名叫牛牛。说结实,好养活。

美顺坐月子,长生也跟着歇了半个月产假,伺候美顺。一天三顿饭外,洗涮都是长生。长生不怕臊不嫌臭,也不跑出去玩了。有一点,就是美顺坚决不让长生碰牛牛,因为看见长生伸向孩子的两只大手就害怕,怕把孩子伤了,二来自怀孕起美顺心里一直藏了个担心,怕生出的孩子像长生,长得像无所谓,长生不是个丑男人,怕就怕脑子像长生。

长生听话,虽然不明白美顺为什么这样要求,但不让碰真就不碰。且出怪样,在家里踮着脚尖走路,如其进了宝宝屋,那么大个男人,猫怕惊着耗子似的进出,晚上睡觉也紧侧在床边,不免让美顺觉得好笑又有一点心疼。但就是不松口,害怕一旦任其为所欲为,不知他一高兴会咋呼出啥样事情。婆婆看到长生这样走路有时会说:“干什么你?”长生不理,但若公公出现,不用说或怎样,长生立刻正常,只轻手轻脚。可日常白天,公婆都去上班。长生就怪样不断,让美顺笑也不是厌也不是。而且自有了牛牛,干着活的长生嘴不闲着,念念有词地叨咕。美顺不管不问,起初也不知道他念叨什么,但是总听,知道了。就是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碎碎念,翻来覆去就这几句,或偶尔换一个,不等美顺听明白,就又换成这首。没听长生唱或哼过歌,可能他就不会唱歌,把这几句话当成他自己的歌了。当着公公婆婆也唱,两个人都不嫌烦或者不愿意,该干啥干啥。有一回长生端着做好的菜从厨房出来,走到桌前正好唱完,一边落座一边对婆婆说:“宝宝大了,我就教他。”婆婆还笑,说:“行,你教。”公公则无反应。

全家都叫牛牛,只长生一个人叫宝宝,告诉美顺:宝宝哭了。宝宝醒了。一旦美顺给牛牛喂奶,无论长生正干什么,立刻停下,静静地看不够。惹得美顺说:“干啥?”长生就笑,也不离开。

日子一天天过去,儿子渐长开,脸形模样有点随自己,眼睛明亮。但是才出生几天的孩子啥也不能肯定。家乡人对于小孩子常说一句话:跟谁像谁。亲谁随谁。美顺不能把这句话说出来,但是认定了不让长生挨到孩子。幸喜这时牛牛小,婆婆也顾虑到长生鲁莽,几回说长生:他太软,你别动他。长生便有些委屈地躲着。一回,美顺如厕,出来时在客厅里看见长生在屋里,离床约有一步远,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够着看床上熟睡的牛牛。往常这个时候美顺会说一句什么,偏偏那一刻,不想说、不忍心说,静静在客厅里注视长生。长生一动不动,如同定住,过了好长时间他也不动。美顺忍不住,两眼湿了,急忙擦拭。却见长生一缩身,踮着脚步从房里小跑出来,不时回头。到了客厅告诉美顺:“他动呢,像我。”让美顺的好心情,瞬间皆无。

眼看长生的假期就要没了,吃饭时婆婆对公公说:“小李帮我找到一个,四十多岁,专门伺候月子。就是贵,一千六。”公公想了想,说:“行,贵就贵吧。”美顺虽然听着,没觉着是说自己。直到婆婆转过来问:“给你雇个保姆,长生一上班她就过来。”美顺不明白,问:“干啥?”

“做饭,帮你带牛牛。洗涮褥子。”

美顺吓一跳,惶惶地问:“那,我干啥呢?”

婆婆说请个保姆,又说褥子之类等长生下班回来洗。美顺坚决不要,为什么自己一天闲着,倒让忙了一天的人回来洗?不过多烧一些热水,哪儿就凉着了?

就这样,即便月子里美顺也是该干就干,幸喜这个时候孩子觉多。出了月子,更是美顺一个人照顾孩子。她没觉出累或委屈,倒是想北京人真娇气,天经地义的事情竟要雇人!在家乡,女人一出月子就下地,那才叫累,没听谁说过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喂奶也是,自己的奶这样足,为什么还要买奶粉呢?奶水越喂才越足。

有时看着孩子吃奶,就会想娘,进而爹、两个哥哥。他们还不知道自己有儿子了?自打来北京,和家人就没联系,不识字,信也写不成。婆婆家有一部电话,美顺不会打。就是会打,爹娘没有电话,村委会里有一部吱吱摇的电话,美顺也不知道号码。只好喂着牛牛时,静静地想他们,就当回去了。

眼见着牛牛一天天壮实,可以笑了,笑声不随长生。滚动乱爬了。买了一辆四围有栏带车轮的睡床,白天推到客厅。

牛牛是全家人的宝,个个喜欢他。

长生已经看不住,而且自上回之后,美顺很多时候不忍再阻长生。下班回来的长生,头一件事就是跑到牛牛床前看着宝宝笑。一个没看住,就把牛牛的小脚丫扒出来,挨着个地把脚指头放在嘴里嘬。有时嘬得牛牛咯咯笑,有时又嘬得哇哇哭。婆婆听见了,紧忙跑来揍长生,说:“有这么喜欢的吗?有这么喜欢的吗?”长生笑着乱躲。

公公不碰牛牛,背起手看,一看就没够,直到婆婆轰,才恋恋不舍地走,嘴里还赞上两句:“真好,真是不错。”

婆婆更甭提,只要她在家,只要美顺不喂奶,只要牛牛没睡着,准在她怀里,谁也抢不走。一来二去,成了习惯。牛牛也离不开奶奶,只要到了下午五点多钟,房门一响,准转头找奶奶。见了奶奶准笑,准张开双手要抱。婆婆美得不行,口里叫着:“哎哟,我的大孙子,想死我喽,快让我抱抱呗。”小跑着过去抱。

以后牛牛添个毛病,只要奶奶在家,拉屎撒尿都转着头找奶奶。弄得美顺心里酸溜溜的,不免有些吃醋。

总之,牛牛是个宝,家中的欢喜佛,全家人的生活都因有了牛牛而喜趣横生。

牛牛这么好,可牛牛的户口成了大问题,眼瞅着半岁多了,冷不丁有时会叫妈了,户口还没上呢。

牛牛出生在北京,爸爸是北京人,爷爷、奶奶都是北京人。可牛牛当不了北京人,必须当外地人。美顺千里迢迢,翻山越岭嫁到北京,帮着一个成不了家的北京人成了家,又生个大胖小子,美顺也不能当北京人,只能当外地人。婆婆说要等美顺四十五周岁了,还踏实地和长生在一起,没离婚,那时才可以请求当个北京人。

北京人就那么金贵吗?每当这么想的时候,美顺的脑海里就浮现出爹娘要把自己嫁到北京的喜兴,心里还会泛起酸楚。更想不通的是,牛牛是北京人的根,为啥也当不了北京人?就因为滋养根的那块土不是北京的土?

这天周日,吃过午饭,长生跑出去打球,美顺喂饱牛牛后拍了嗝,把他放倒在床,拍着,哄他睡,拍着,拍着,自己也迷迷糊糊瞌睡起来。

迷糊中,觉着婆婆进屋,给牛牛掖了掖被,带上门出去了。

生孩子前,美顺从不午睡。有了牛牛后有时陪他瞌睡一会儿。十来分钟,美顺就醒了,躺在那里,歪着身子,静静地看着儿子睡。隐隐地从客厅里传来婆婆的问话:“怎么就不行呢?”

美顺早已习惯了公婆午睡,所以醒了也不出屋,以免打搅他们。今天他们没睡,有点怪。就听公公小声说:“唉,你怎么不动脑子呢?是,凭我的关系,占咱厂一个进京名额把她办进来,一句话的事。这么些年了,严书记、黄厂长,肯定点头。可你看长生那样儿能笼住媳妇儿吗?一旦进厂当了工人,有了户口,不跟长生了,要离,找谁去?法院也挡不住人家离婚吧?到那时,房子、钱,都有人家一半,再带走牛牛。你动动脑子吧!”

“动脑子?可咱大孙子的户口上不来呀。”

“这个急什么?先回媳妇老家上。过上两年,找分局户管科老赵办。”

“他能办?”

“他巴不得呢。他儿子在咱厂技术科,不是我说话,他能评上初工,分房……”

美顺听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听见婆婆叹气:“唉,弄这么个半傻不荼的儿子,窝憋死我了。”

美顺歪在床上,张大嘴,想“噢”地尖叫一声,她没敢。两行泪流下来,往耳眼里淌。用手抹了去,把脸贴在儿子的小脸上,轻轻地贴,轻轻地贴,儿子的小脸好热乎呀。

晚间熄了灯,被窝里问长生:“咱爸本事大不?”长生说:“大,厂里人都怕呢。”

“咱爸是个大头头?”

“嗯,连我们处长都被他批评呢。”

“那,咱爸能把我户口弄进来不?”

“不知道。”

“你咋不知道,你问咱爸吗?”

“不,不问。”

“咋个不问?”

“爸揍我。”

美顺掀起被,啪啪地打长生,长生嘎嘎笑,说:“媳妇儿不打人,媳妇儿不打人。”就势爬到美顺身上来。美顺任他弄,瞪大眼望着黑暗想事。一会儿,说:“我要回咱家住呢。”长生说:“妈不让。”又过一会儿,说:“长生,求咱爸给我找个工作呗。”长生说:“找了,怀孕前就找了。但是,但是,你肚子大了。”说完就笑,得意的样子。

想不到,第三天晚上,婆婆来找美顺。那时吃过晚饭的长生出去玩了,美顺坐在房间抱着牛牛喂奶。婆婆进来,逗一会儿正吃奶的牛牛,问美顺:“我听长生说,你想上班呀?”美顺就知道长生把前天晚上的话跟婆婆说了,可不知说了多少,小心地点头。婆婆说:“那可不行啊,牛牛太小,七个多月,还在吃奶,离了你哪行?工作不着急,你这岁数,想上班,有日子让你上,也不用你找,到时我们就替你找了。眼下牛牛最重要,你安安心心带牛牛。我跟你公公的意思,等牛牛四岁,能上幼儿园了,你再上班。我那时也退休了,接送都不用你,我就弄了。你上班或者干点啥,也就无所谓了。现在不行,咱家又不缺你那三五百过日子。钱的事你不用管,把我孙子带好就是最大的事。你想他要有个毛病还不把咱们全都急死?再者,真说现在让你撂下牛牛上班,你舍得呀?”

牛牛九个月时,一个周末,下了班的长生告诉美顺,说:“我爸让我告你舅姥爷病了,住院了。”美顺忙问:“咋呀?啥病呀?”长生说:“癌。”

也就三个月前,长生和美顺抱着牛牛还去看望舅姥爷,舅姥爷丝毫不是有病的样子。只隔三个多月没见,舅姥爷完全变了,原来虽瘦,却显健康。面色红润,现在瘦得几乎脱形,脸暗黄,原来的黑头发,白了许多,顿时苍老了,五十几的人,倒像六十几的样子。

舅姥爷还能笑,说我没事,长了个小肿瘤,礼拜一手术。手术完就没事了。美顺已经被婆婆叮嘱过,什么都不敢说。只是眼圈红了,赶紧出来,说礼拜一我来。

走出病房,舅姥姥说:“谁知道一个嗓子疼,竟成癌了,到这里一查就说晚期,到礼拜一手术还不知怎么样。”二舅说:“妈,你别这样,谁知道会这样?只能尽人力,听天命了。”

下了病房楼,美顺就哭了,流了一路的眼泪。长生不会安慰人,陪着美顺,默默到家。

不到两个月的工夫,舅姥爷就走了。火化那天美顺也去了,在护送舅姥爷送火化炉的路上,突然想起最后一回看舅姥爷,那时手术后的舅姥爷已经不能说话,憔悴的眼窝都陷进了眼眶。正赶上舅姥姥在喂舅姥爷喝奶,美顺接过来,一勺勺喂。舅姥爷认出了美顺,支吾两声不知什么话,伸手慢慢地抓住美顺,深陷在眼窝里的黑眼珠盯着美顺,似乎想说话,美顺刚叫了一声舅姥爷,就见舅姥爷眼里大滴的眼泪滚出来,抓住自己手的那只手颤颤地使劲,然后唔唔的,一个老人就哭了……

眼看着舅姥爷的尸体推进焚化炉,美顺跪倒,放声大哭。

这时候她才明白当时的舅姥爷已经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有话要说,却说不出来。

在北京,美顺曾把舅姥爷当娘家人——唯一的亲人。结婚之后,自己一个人去舅姥爷家只有一回,可惜没见着,一个五六十岁的大妈站在上一层楼梯上,俯看着美顺说:“他们上班了。”

那天,美顺在舅姥爷门前又站了一会儿才下楼,去公交站。左手一袋水果,右手一箱牛奶。走出不远,美顺停下,转回头望着舅姥爷家紧闭的窗户,下意识希望窗户开着,证明老两口在家,脑海里却突然冒出舅姥爷那句话:“你公公是我的老同学,我们不错,你要真同意,就踏踏实实过,不能半道离婚,说话做事别让公婆说出什么。要不我为难,朋友成仇人了。”

那天在公交车上,美顺突然明白:其实没有娘家人,连个知根知底的亲人也没有,想在北京活着,只有靠自己。

虽然如此,舅姥爷还是可以看望的亲人,过年过节还有一家人走动。且每次去了,舅姥爷都会背着长生问美顺怎么样啊?美顺都说好,知道除好之外,说别的没用。有一回要走时,喝过酒的舅姥爷突然拍着长生的肩膀说:“要对美顺好,不能欺负我们。”就这个我们,让美顺听了,瞬间温暖。

现在舅姥爷走了,美顺哭得起不来,难说是因为舅姥爷走,还是哭自己。

奇怪的是,从那天后,美顺的奶水渐少,有时竟不能让牛牛吃饱,还被嘬得乳头生疼。婆婆颇不乐意地说:“这就是哭的,不让你去好了。”买了许多奶粉,牛牛也能喝,喝得很香。

隔一段时间,美顺抱着牛牛去看舅姥姥,敲门出来的却是个陌生人,说这房我们通过中介买的,原来是谁住不知道。

美顺在楼道里等了许久,终于看见那个大妈,说八成是和儿子过去了。

美顺不知道几个舅舅小姨住哪儿,也没有他们的电话或者呼机号。

后来美顺经常想,舅姥爷就像神一样,忽然来了,忽然走了,以至几回在梦里看见舅姥爷,都是一把挺长的白胡子,衣服飘飘的在天上飞,手里的红绳四处抛撒。有一根没人拿,落在地上,被美顺捡起来了。 9i1Iw8oHwtjGGxs3QvGcVPALdMfJjbZClpssZoN6tg56EzA/autzIyRE5ozp9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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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牛一岁多时,婆婆退休了,自此再也离不开牛牛,晚上睡觉都要在一起,一刻不能分开。

小两口便只在婆婆家吃饭,奶孩子。等孩子吃饱睡下,天也黑了,回家睡觉。

公公终于给美顺找了工作,就在电厂食堂上班。长生骑摩托车,带着美顺一起上下班。美顺喜欢这个感觉:偌大一个北京城里,长生才是她的依靠。

美顺在食堂烙饼。烙饼间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美顺,一个是美顺师傅,大家喊她英姐。美顺初来乍到,以为人家就姓英,就“英师傅,英师傅”地叫。英姐就笑,说:“我不姓英,我不姓英。”

头天上班,长生跑来三次,每次来都冲英姐说:“我媳妇儿,这是我媳妇儿。”第三次又来,英姐笑弯了腰:“知道知道,你媳妇儿,跑不了呀。”

美顺臊得不行。英姐说:“臊什么,傻子真心疼你,多好。”说完了,觉得不对,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成心的。”

头一天上班长生把美顺带到厂里后,就看见公公,公公把美顺领到食堂门口后,却不进去,说:“你进去吧,有人等你。”美顺小心翼翼地走进食堂,就看见英姐。英姐跑过来,笑着说:“你就是美顺吧?”后来英姐说:“打一看见你,我就喜欢上了,就觉着咱们俩有缘。”奇怪的是,美顺看见英姐笑着跑过来时,原本紧张的身体一下放松了,事前谁也没告诉她,她就知道自己一定和这个人在一起了。

英姐说:“咱俩专管烙饼。不管其他人多么忙你都不用出去。”

中午卖饭,美顺第一次见这么多人坐在一间屋里吃饭,一拨又一拨,来来走走,一眼望去,座位上全是人。打菜买饭的窗口有七八个,排成长队。她和英姐单摆一摊,各种饼。后面也是一大长队,忙得头上冒汗。初来乍到,常有人指指点点看美顺,悄声问英姐:“谁呀?新来的?”英姐说:“别瞎问,赵厂长的儿媳妇儿。”听了,有人忙冲美顺点头笑,有人捂住嘴走开,有人不免更多看几眼,还有人走到远处,拉住几人指点着美顺笑。

借着回灶间取饼,美顺掉了几滴泪,擦干净,回来接着忙。

英姐不但会烙大饼,还会烙烧饼、火烧、馅饼、糖饼、肉饼。怎么做,到什么火候,都教美顺。所以很快,美顺都学会了。

美顺不怕干活,唯一怵头的就是卖饭,不认识饭票。偏英姐一定要美顺卖,刚开始,饭票由英姐收,美顺只管递饼。吃罢午饭,两人会坐在灶间整理收上来的饭票。英姐一边整理一边告诉美顺,比如红色的饭票是一元钱,绿色两元,黄色五角,棕色五分。有时问美顺:“这是多少?”美顺上过一年级,认识一二三,简单的加减也可以算,加上用心,只几天就记住了,看颜色就知道是多少钱。英姐就让美顺也收饭票,见美顺算得慢了也不说什么。下午和美顺一块整理饭票,一会一问:“你手里有多少了?加一起是多少?”天天如此,竟让美顺养成了一边收拾一边计算的习惯。再卖饼时,速度就快了。

月底,管食堂的张科长把美顺叫了去,给她六百块钱,让她签字。美顺红了脸,歪歪扭扭写下名字。科长看了,皱皱眉,说:“这是你的工资,咱食堂你最多,他们都四百八。别和他们说啊。”

美顺千恩万谢后回到灶间。英姐问:“开支啦?”美顺喜滋滋地笑。英姐问:“多少?”美顺为难了,支支吾吾不说。英姐说:“怎么啦?保密呀,放心,不找你借。”美顺没法了,趴到英姐耳边说:“六百,咱科长不让说呢。”英姐说:“真不少。照顾你呢,他们才四百八。小枝年头最长,手艺好,白天上了晚上还盯夜餐,才开五百八呢。”美顺就愣了,觉得对不起英姐,怯怯地问:“师傅,你开多少?”英姐说:“我呀,连工资带奖金,一千三吧。”美顺蒙了,想不明白。过了一会儿才问:“我不是最多吗?”英姐说:“是呀。”看看美顺,恍然大悟,说:“你没明白吧?我北京的,正式职工。你不是外地的吗?是临时工。咱食堂临时工十多个呢。临时工里你最多,明白不?”

美顺摇头,怯怯地小声问:“那,那,长生呢?”

“长生?赵厂长的儿子?哎,他挣多少钱你不知道?嘿,真行,真是我的傻妹妹,告诉你吧,比我多!他在技术科,奖金高多了,就算拿最少吧,也得一千七八,不少挣。”

下班回家的路上,有个小花园,美顺让长生把车拐到里面,站到他身前想把长生的工资问明白。长生坐在车上笑,说:“在妈那儿呢,每回就给八百的,我自己拿起一百。”美顺站在长生面前哭了。长生问:“怎么了?怎么了?”美顺不哭出声,看着长生,任眼泪汩汩地流。长生抱住美顺,说:“小媳妇儿,你别哭,你别哭。”不知为啥,他也流了泪。

美顺擦干泪,托起长生的头,看着他,问:“长生,你爱我不?”长生说:“爱,我爱。”美顺问:“你看不起我农村人不?”长生说:“不,我不。”美顺说:“不兴哭,大男人呢,顶个天呢。活要站直了,不兴哭。”长生说:“你哭。”美顺说:“我没哭。长生你听好呢,往后我再也不哭了。你也不兴哭,你要哭,我就跑了,跑可远可远的,让你找不到!”长生一把擦干了泪,严肃地看着美顺,说:“我不哭,我永不哭,你别跑。”

美顺点点头:“今天的事,回家不兴和爹妈说呢,听见不?”长生说:“我不说,我就不说。小媳妇儿,我听见了,我记住了行不行?”

美顺笑了,说:“好生开车,咱回家。”

回到家里,美顺把六百块钱拿给婆婆。婆婆不接,说:“开支了?”美顺点头。婆婆说:“别给我,自己挣的自己花,不用给我。”美顺说:“该着呢。”婆婆立时三刻似乎没听明白这句家乡话的含义,愣了一下才说:“哪儿呀。我跟你说,你公公有工资,我有退休金,吃喝足够,用不上你们什么,就是你们三口人过好。你看牛牛,一天赛着一天长,再过两年就要上幼儿园了,以后小学、中学、大学,全要钱。又要结婚,全是钱。你得攒,不能花钱大手大脚,得捂住了。只要你和长生两人好好的,把牛牛养大,那才是正事,是不是?你们三口人过好,我们就高兴。钱拿着,攒起来。”

美顺觉得,虽然婆婆的话有点硬,却很入心。

人生头一回有了自己的六百块钱,美顺想买点什么,于是推牛牛去了小区外的超市。先是想给公公买酒,其实家里有很多酒,很少见公公喝。围着摆酒的货架转了一个来回,美顺还是决定不买酒了,家里的酒都是装在纸盒里的,美顺实在下不了决心掏恁多钱买一瓶装在纸盒里的酒,贵的自己这六百块都买不下一瓶。不在盒里的又怕公公嫌弃。便来到放茶的货架,公公喝茶。挑来选去,咬咬牙拿了一筒六十多的茶叶。又给儿子买,儿子还没花过自己的钱。便由儿子指,吃的、喝的,一个玩具。花了一百多,心疼了,频频回头,看那收银员放钱的抽屉。

出了商场,看见几个人围着一个卖水果的三轮车挑水果。走过去,买了一把香蕉。卖水果的说:“再挑些苹果吧,又脆又甜呢。”美顺完全没注意到卖水果的男人讲的是家乡话,只看到苹果确实好,本想挑几个,看看价格,还是算了。推着牛牛走开,听见卖水果的在身后叫:“老妹你拿吧,我给你便宜。”说的还是家乡话,美顺丝毫没反应,没听见一样往前走。走了一段路,看见车里的儿子撕扯那一排养乐多的包装,便停下,拿出一个,插入吸管递给儿子。因为弯着腰,感觉一辆三轮车就在自己身后,下意识回头,愣了,身后是自己刚买水果的三轮平板车,骑车的人竟是栓柱!美顺就这样弯腰未起,回头望着,被上午的阳光照个正着。

车上人就是栓柱,假若不来北京,美顺可能就嫁给他了。

栓柱到北京已经一年,待过许多地方,在这附近卖水果已经几个月,没有固定地儿,来到超市门口还不到一个礼拜。美顺进超市出超市他都没看到,由于已经有两个人在挑水果,所以美顺走过来挑香蕉,他也没在意。就是给美顺称秤,收钱,都没注意到这是美顺。况且美顺只注意挑水果,一直没抬头,也看不到美顺的脸。只是找完钱,栓柱心里忽然一颤,这才盯着美顺,只可惜美顺到走也没再抬头。这让他不确定,用家乡话试探,就怕认错,看人家有没有反应。但是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栓柱愈发感觉那是美顺,虽然相比他印象中的美顺胖了一些,高了一些,穿的衣服也全不是脑海里的样子。可是,那一行一走,却让他眼热心颤,收过两回顾客的钱,还是抬头,看走远的背影,心里怦怦,跳得越发慌。来北京前,以为北京不过山里,大不了哪去,即便不知道美顺住的地方,转悠长了总会碰到,有几回真见过以为就是美顺的人,追上去却根本不是美顺。他也寄信回家,托人打听美顺在北京的地址,打听不到。美顺家人不说,美顺村里的人都不知道。现在,他来北京已经一年,早死了找美顺的心,北京太大了,根本无望。不想这一个出乎意料的上午让已死的心怦然乱跳。这时有顾客挑好水果要称秤,连叫了几遍:“喂!喂!干吗呢?”他才清醒,赶紧称秤收钱,骑车追上。正想绕到美顺身前回头细认的时候,美顺突然回头。

明媚的阳光正照着美顺,相比山里那个女娃,滋润了,白净了,高了,不再那么瘦了。

美顺控制不了地惊讶,看着一脸慌乱,脸红带笑的栓柱,不知是在山里还是北京,甚至倒退半步,茫然四顾,要确定一下自己到底在哪儿,好一会儿才懵懵地问:“你、你咋在这儿呢?”

栓柱已经下车,一手抓着三轮车的车把,看着美顺,问:“你是不是美顺?前窝洼的刘美顺,是呢吧?你就是美顺……不,不敢认了,你你,像、像个北京人了。”美顺站直了,问:“你来北京了?啥时来的呢?”栓柱还是结巴,说:“有、有、有一年了吧。都说北京好,挣钱,我说我、我过来看看。”说着话歪头,看美顺身后,脸上的笑少了一些,上下望望美顺,说:“你咋呢?给人带孩子呀?”

美顺噢一声,拉过婴儿车,调个方向。冲着栓柱,说:“我儿子呢,一岁多,叫牛牛。”蹲下,指着栓柱告诉牛牛:“叫叔,叔呢。”牛牛挪开正喝的养乐多,叫了两声。美顺抬头,却见栓柱笑得不自然了,说:“儿、儿子呀?”美顺点头,起身,看见了栓柱车上的水果,说:“呀,我刚在你车上买的香蕉呢,咋不知道是你呢,你卖水果呀?”栓柱说:“没有执照,赶上来抄的就得跑。哎,告诉你,过完这月我就回家了,和英子结婚。英子你知道不?你们村的。”美顺说:“英子?你、你咋认识了英子呢?”栓柱说:“她姨介绍的。英子挺好,对我上赶着,半年多了。她家老催,下个月我们就结婚了,结完婚我俩上沈阳,跟我姐夫一起,干装修。”不知为什么,美顺有些失落,勉强地笑,说:“噢,是呀?”栓柱说:“英子挺好,我挺喜欢的。你俩一个村,你知道,英子是不是挺好?”美顺说:“嗯哪。”

栓柱转身装了一袋子香蕉、苹果递给美顺:“给你。你家在前面的楼里呀?”美顺正推那袋水果,说:“不、不住、不住那里。”栓柱绕过美顺,将一袋水果挂在婴儿车的车把上,转身推车,掉头,骑上就走。骑了一步,突然停住,转回头说:“后来我又去过你们村,看见你家新盖了两套房,大院子。你俩哥全结婚了,村里人都说是你帮的,夸你呢。”说罢转头,蹬车就走,伴一声:“走了。”

栓柱走了好一会儿美顺还站在原地站着,似乎不明白这么一会儿栓柱为什么就走了。眼前仿佛有两个院子,两套新房。山里有女孩的人家都愿意家里的女孩嫁到山外,能得一笔彩礼。这一笔彩礼就给儿子娶亲。山里都这样,没有人笑话。就是栓柱爹娘给栓柱盖新房,置家具用的也是姐姐的彩礼钱,这个说都不用说。山里的日子苦,每年只种一茬玉米,靠老天爷恩赐,三年两年赶不上丰收,没几个钱。大哥早该成家,就因为没房,媒人都不上门。同村的娟子喜欢二哥,也是因为没房成不了亲。这个美顺懂,不管嫁给谁,爹娘都会要人家的彩礼。可美顺没想到,也从没听爹娘讲过,自己嫁到北京,收了恁多彩礼。一下盖了两套新房,给两个哥哥娶亲。盖两套房要多少钱?加上娶亲,给女方彩礼……美顺算不清,只知道爹娘攒了多年,大约只有两千块钱……

到现在,美顺的衣柜里还藏着两百元钱,是出门那天娘给美顺的。那时的美顺,长到十六岁了手里还没拿过十块钱。一路火车、汽车,用手捂着祅里的钱,生怕丢了。到了北京也不花,过了这么多年也不花,板板正正地藏在衣柜里,不让长生知道,啥时想起都在心里说我有二百块钱。

这时婴儿车里牛牛拉她的裤筒,喊妈妈。低头见牛牛正举着喝净了的养乐多瓶子,张开另一只手说:“要,还要。”看着牛牛,美顺突然转念:倘没有牛牛,栓柱会那样?

牛牛又拉她的裤子,她才清醒,拿一瓶养乐多,递给牛牛,继续推车走。身边人来人往,如同不见。走着,走着,美顺站住了,手抓着车把,缓缓蹲下,低头看地面,忽一下,眼泪流了,憋住了抽泣。到底不行,哭出声来。

牛牛从车上扭转身,用小手使劲够着,拍美顺的头,说:“妈妈,妈妈。”

美顺不敢抬头,直接抱出牛牛,让他的头在自己肩上,自己头在他肩上,偷眼望去,泪水中,人来人往。

回到自己家,美顺没问长生彩礼的事,只把柜里的二百块钱拿出来,和四百元叠在一起,说:“长生,哪天陪我上银行,把它存上呢。”长生说:“好。”

夜里睡觉,长生来摸美顺,美顺一再不让,终于愤怒,吼:“躲呢!”这是美顺头一次发怒,这么吼,长生吓一跳,假笑两声,滚到自己被窝里。 9i1Iw8oHwtjGGxs3QvGcVPALdMfJjbZClpssZoN6tg56EzA/autzIyRE5ozp9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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