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来了。
和长生结婚已经三个多月,婆婆没到这个家来过。都是小两口到婆家去。
婆婆和公公都在电厂工作。婆婆是会计,公公是个什么技术厂长,工程师。公公不大爱说话。每次和长生到了婆家,公公面皮带笑地和美顺打个招呼就躲到他的房间看书,直到吃饭。婆婆能跟美顺说几句,比如来了?怎么样?胖点了,又白了。有一回说美顺:“脸色滋润了啊。”滋润二字,让美顺寻思了好几天,直到有一天看电视剧才似乎明白。因此美顺不敢主动和婆婆说什么,婆婆有文化,上午到了婆婆家,往往婆婆都在看报。美顺不主动讲什么,是怕讲出来被公婆笑话。只有公婆问了,才会回答,一个字也不多讲。
美顺没听见过公公和长生说话,也就长生叫爸时公公答应一声。长生和婆婆也没有话,顶多说儿子来啦,就像说美顺来了一样。一起吃饭时说儿子做得真好吃。或者长生干活,说儿子歇会儿。但是不管怎样,从婆婆的语气中能听出婆婆喜欢长生,对自己只是客气,这让美顺到了婆婆家总是手足无措,饭也吃不饱,回到自家再找补。
婆婆领着美顺去医院,一路没什么话。到了医院,领着美顺楼上楼下跑。婆婆认识一个B超室的大夫,说是老同学。大夫让美顺躺在床上,掀开上衣,往美顺的肚皮上抹层凉凉的油,拿个东西在上面移过来,移过去。和婆婆两个把头紧贴在脸前的小电视上,叽叽咕,叽叽咕。就听婆婆低声叫:“呦,喂!真的真的……哪儿呢,……哪儿……哎哟喂,太棒了……真的嘿!……请,一定请客……肯定的……大三元!”
回家时,婆婆叫了出租,和美顺一同坐在后座上。简直换了一个人,上上下下看着美顺笑。美顺从没和婆婆这么近地坐着,又被婆婆这样看,周身的汗毛都起来了,磕磕巴巴问:“妈呀,咋样子呢?”婆婆搂住美顺,说:“咋样了?好着呢。”把嘴贴住美顺耳朵,小声说:“小子!小子!”美顺没听懂,懵懂地望婆婆:“咋?”婆婆松开美顺,哈哈笑,又一推,说:“你呀,你呀,好比刚从土里出来的玉,喜欢死我了。”竖大拇指,说,“真牛!”又问,“想吃什么?快说。哎,对对对,咱下饭店,下饭店!”
饭店好大。门大,屋子大,窗户也大,十分敞亮。连窗户上的玻璃都是好大一块。桌上的菜,一盘又一盘,鸡鸭鱼肉,又香又好看,好想吃。但是刚把一块肉放进嘴里,突然想吐,捂也捂不住。婆婆大笑,啪啪地拍着公公的肩说:“怎么样,怎么样,绝对了吧?”
公公呷着酒,笑若桃花,道:“别绝对,别绝对。”婆婆扭身向后大叫:“服务员,服务员,上份糖醋鱼,告诉后厨多放醋,少放糖。”长生也站起来抻着脖子喊:“多放醋,多放醋!”
公公呵斥长生:“叫唤什么!”婆婆说:“儿子也很棒,值得表扬。”冲长生竖大拇指,惹得长生仰头大笑。
从此,长生和美顺住到了婆婆家。
婆婆家是套大三居,一间是公婆睡觉的房间,一间公公读书。另一间长生美顺住。
晚上要睡觉了,美顺耳语长生:“你要教我做饭呢。”长生笑,毫无顾忌地大声说:“你不会!”美顺看一看关严的屋门,说:“小点声呢。会!咋不会?教我就会呢。”长生想了想,两眼珠斜向隔断墙,学着美顺,特别小声说:“我不要你做。”那样子,美顺以前看到,会讨厌,现在差点笑出来,使劲忍住,说:“我得干点啥呢,要不爸妈说呢。”长生还是刚才的样子,特别小声说:“不用。”
第二天,长生特别早就起来,美顺也跟着起,因为公婆还没起,便悄没声地和长生一起收拾房间,进厨房跟他学做早起饭。长生几次推美顺回房,美顺不出,又不敢出声,就打长生手,招得长生笑。结果婆婆起来后问长生:“你干什么?嘎嘎嘎,嘎嘎嘎。”美顺很怕长生说出什么,不想长生只嘎嘎,什么都不说,往桌子上放早饭。
吃过早饭,婆婆锁上她和公公睡觉的房间先走了。长生收拾了碗筷下楼,家里就剰下美顺。公婆睡觉的房间锁着,公公读书写字的房间不锁,门敞开。书柜里,桌子上,尽是书,还有写了字、画着图的纸、本,美顺不敢进去。进了厨房,拿起土豆,洗净,学长生的样子削皮,切起来。
第一次吃长生炒的土豆丝时,美顺根本不知道这是土豆做的。家里土豆除过年炖肉时放进一起炖,从不做菜。蒸、煮,或搁灶灰里煨熟,当饭吃。美顺第一次觉出自己比长生笨了不知多少,一连三个土豆,都没切出长生那样的细丝,土豆却没了。她装好门钥匙,下楼,将没切好的土豆装进塑料袋扔进垃圾桶。到小区外的农贸市场又挑十来个土豆回来。心想:咋不信,切不出那个样的细丝!
结果,傍晚长生到家后,厨房里已经有切好待炒的莱,电饭煲里的米饭也快熟了。尤其切罢投过水的土豆丝,用水泡着,晶莹如发。长生拿着土豆丝让婆婆看,大声说:“我媳妇切的!”
美顺就觉得这一天过得真累、真好。
这以后,长生归来后,就直接炒菜。美顺看过一阵后,中午饭就自己做了。因为无论如何都做不出长生的味道,只敢自己吃,不敢让公婆尝,他们只喜欢长生做的菜。
怀孕至四个多月,吃过晚上饭,长生每天陪着美顺遛弯。但是走到活动广场,还是要冲进篮球场疯一会儿。美顺就找个椅子坐下,看长生疯。
长生很怪,比如在自己家里,片刻不离美顺,腻得人烦。住在婆家,尤其出门后在小区里遛弯,从不和美顺挨着,或前或后或左或右,拉开一两步距离。小区的道路边间有一两把长椅,倘美顺坐下休息,长生一定不坐,站着,身前左右晃。美顺以为长生因为自己是外地来的媳妇,才故意不和自己太近。但是一回睡觉屋,关上房门就另一样了,离不开美顺。招得美顺烦,忍不住了就小声说:“干啥?”“躲呢。”长生不急不恼,笑笑,离开一会儿又回来。
将近六个月时,儿子第一次动。当时美顺正上床,吓了一跳,捂着肚子,说:“哎呀。”长生赶忙过来,两眼紧张,看着美顺。美顺看着肚子,抚一抚,说:“动了,他动呢。”长生就笑了,帮助美顺躺好,美顺正要撩被,长生突然把耳朵贴到美顺肚子上,说:“我听听。”美顺竟然没烦,看看长生。只可惜儿子动那一下便安静起来,害长生弯腰撅腚俯了好长时间,也没听见。看长生聚精会神,贼一样,耳朵到这,到那,把美顺气笑了,说:“哎哟,起来,不动了,压到他呢。”长生一听,赶紧抬起头,看着美顺又气又笑的样子,才明白没压到,问:“小媳妇呀,刚才真动了?”
这以后,每天临睡前,长生都要把耳朵贴到美顺的肚子上听一听。有一天长生刚把耳朵贴到肚子上,儿子又动了,长生就像被人打了一下,差点坐地上。自那以后,怎么说都不行了,每天晚上,长生都要把耳朵贴到美顺肚皮上听上一会儿。这个时候肚里的儿子也爱动了,这鼓一下,那鼓一下,长生就追着听,拿嘴亲,惹得美顺笑。美顺也不再烦,甚至喜欢长生脸贴上肚子的感觉,任他亲,偶尔抚肚皮连带还要把长生的脸摸一摸。有一晚,儿子已经不动了,长生还舍不得离开,脸贴在肚子上,自言自语,说:“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美顺奇怪地说:“咋你还会念歌呢?”长生起身,说:“我还有呢,还有诗呢。”躺到自己一边,想啊想,等美顺似乎睡了,听见长生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抬、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大约知道美顺睡了,轻轻叨咕:“等你生出来,我教你啊。”
七个月以后,美顺渐有发福,脸、身子,都圆,小腿、两脚渐浮肿。走路时,长生便一手拉着美顺的胳膊,但是决不挨着,拉开一点距离,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望望美顺。晚上走路,越是走到没人处,越频频回望美顺,抿着嘴笑。美顺烦了,说:“啥呢?”长生小声说:“小媳妇呀,你更好看了。”美顺瞪了长生一下。长生便笑,笑得手脚颤。快到家时,美顺实在累了,找一长椅坐了一会儿,要起来时,肚里的小家伙突然蹬了一脚,疼得美顺哎哟一声,眼泪都出来了。长生说:“你怎么了,怎么了?”美顺捂着肚子,也不说话。长生说:“哎呀。”上下齐手,抄起美顺就向家走,嘴里不住地哎呀哎呀。横在长生怀中,被他几步一颤,美顺竟然好了,急说:“别叫呢。快把我放下呢。”长生看美顺,美顺说:“刚刚孩子蹬了我一下。好了,快放我。”长生稍一愣,突然大笑:“嘎嘎嘎。”哪里舍得放,抱着美顺快走,后来小跑,急得美顺拍他,却瞬间进了自己住的单元楼门、两居室,把美顺平平地放在床上……
长生笑啊,不停地笑……
那天回到三居室,刚一插钥匙,婆婆就出来了,问:“你们两个去哪儿了?这么老晚?”长生笑,躲着婆婆说:“肚子里小宝宝把她踢疼了。”婆婆说:“呦,有没有事?”美顺满脸通红。
第二天周六,全家人都去商场,为将要出生的孩子准备一些用品。婆婆看中一件适合长生的上衣。长生穿上走出试衣间,婆婆叫美顺,说:“你帮他整理一下,我过去他跑。”美顺就走过去帮着长生拽拽。婆婆就对公公说:“看看,媳妇过去就行。”公公微笑。
完事后,美顺总为婆婆说过的话奇怪,不免就时刻注意,便发现长生不只对自己,和公婆走路也要保持一两步的距离。公婆也不觉得奇怪,好像习惯长生这样。仔细一想,就是在婆婆家时长生也这样,从不到公婆身边去,不在同一个沙发上坐着。
晚间两个人遛弯,美顺说:“你干啥总躲着爸妈?”长生说:“没有。”美顺便讲自己看到的,讲着讲着,就见长生竟然生气了,便住口。走出几步,长生突然站住,说:“我不习惯。”放了美顺的胳膊,自己向前走。走几步,大约想到不能离开美顺,又站住,等美顺走近了,拿住美顺的胳膊。美顺说:“咋还生气呢?”长生说:“没有。我没生气,我、我就是不习惯。”美顺这才知道长生也有生气的时候,便不再说。
走着走着,想起一事,自家客厅,两个房间隔断墙的墙垛上,挂着一个古董样的镜框,里面一张黑白照片,是一个老人。镜框正对着户门。不管谁进家,先看到的就是这张照片。长生进家,十有七回要到像前站一下。美顺不曾问,直觉是长生的姥姥或者奶奶。想到此,不由说:“咱客厅挂的相片,是谁呢?”长生愣了一下,随即乐了,说:“像你。”美顺大愣,想想,却想不出照片上老人的模样,说:“瞎话!不像!”长生嘎嘎,说:“像,就是像!”美顺知道如果犟,长生就像一个孩子,走到天亮也会说像,便说:“那是谁呢?”长生说:“姥姥。”美顺问:“姥姥好不?”长生立刻说:“好!”说完,笑意渐消,悲戚渐涌。看着美顺,眼圈都红了,说:“姥姥。”美顺不敢再说,想不到长生和姥姥的感情这么深,提不得,真怕他当时站住,放声大哭,便反手,挽住长生胳膊,两个人挨近,向前走。长生没有拒绝,不说话,一直走。走了一会儿,感觉长生平复了,美顺也不敢再问姥姥。便说:“长生,儿子生出来了,叫啥?”长生笑了一下,仰着头想,想了一阵,憋住笑看美顺,说:“美顺。”美顺还以为长生叫自己,说:“啊?”长生说:“就叫美顺。”
那一晚,两个人一直挽着走,直到要进婆婆家,美顺才把胳膊抽出来。
二日,美顺回一趟自己家,站在姥姥像前端详,见是一个面相温和的老人,有些消瘦,六十多岁,眼神里透着亲切,很容易接近的样子,却看不出哪里和自己像。从此以后,姥姥便如一块心病,搁在美顺心里。
怀孕将至九个月,美顺起一怪样:任何东西吃不下。其实很饿,但是一坐到饭桌前,就一点想吃的意思也没有了。肉、鱼、菜,哪一样也闻不得,只有在婆婆的督促下,勉强吃一筷。却咽不下,只好走开,躲回房里吐掉。两天后,长生指着桌上的一盘东西一定要美顺“吃一吃”,美顺却从未见过这种吃食,青灰色的颜色,看上去已经馊了,像个馒头似的放在盘里,最上面挖一个窝,放有浇过滚油的辣椒,弥漫着辣香和淡淡的酸。样子、颜色,都不好看,不知用什么东西做的。美顺就不想或不敢吃。婆婆看出来了,说:“这是麻豆腐,长生他姥姥教给他做的,就他爱吃!”美顺听了,不知为什么,毅然夹一点放到嘴里,微微辣,有一点麻,舌头一裹,再一裹嚼,漾出一种特殊的酸香麻辣,逗出口水,便忍不住又夹了一口。
结果,一盘麻豆腐都让美顺就着米饭吃了。长生乐了,嘎嘎不停,惹得婆婆也笑,突用筷头敲了长生一下,说:“我这儿子,真行!”
早起,长生又关紧厨房门熬一种叫豆汁的东西,至满屋泔水味,美顺尚未觉出什么,公公站在厨房外,满脸嫌弃地喊长生:“谁让你弄的,哎呀。”婆婆说:“给他媳妇弄的。”问长生:“她能喝吗?”长生说:“她都吃我的麻豆腐了。”果真美顺已经被飘出来的味道勾起食欲,结果两个人站在厨房里,各端一碗,沿着碗边吸溜,把站在厨房外的婆婆看乐了。告诉美顺:“你这肚里怀的,就是个小北京。”美顺也才知道,公公是湖北人,和婆婆一起做知青时好上的。上完大学分在北京,最忍受不了的,就是豆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