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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顺只出过四回山,前三回都是去镇里。和这一回比,镇里的房呀楼呀人呀,简直不算啥,县里也不行。出了北京火车站,四下一张望,眼珠子不够用了,这样才是北京!

北京没山,北京有楼,舅姥爷的家就在楼里。

舅姥爷五十几岁,挺瘦,可是红润。坐在沙发上,问美顺:“嫁到北京,愿不愿意?”美顺依着娘的叮嘱点头:愿,愿呢。舅姥爷就笑,舅姥姥也笑,大舅,二舅,小姨,都笑。连大舅妈,大舅的孩子、三岁的榕榕也笑。只有美顺惶惶地不知他们笑啥。转天去登记。登记时美顺拿的户口本是改过岁数的,16岁的女娃改成了22岁。

大哥拿出全家人一夏天采的山蘑菇、榛子和松子,说:“我爹要我俩谢谢舅姥爷呢,山里人恓惶,没啥拿的。”舅姥爷立刻抓一把山蘑菇放在鼻子下,深吸一下,说:“这个好呀,北京买不到。”跟儿女们说:“做成蘑菇酱,那才好吃呢,我快四十年没吃到了。哎呀,快四十年了。”舅姥姥说:“看把你馋得,明儿就做一锅。”舅姥爷笑了,放下蘑菇,看着美顺说:“我给你说下的这家,你公公是我老同学,我们关系不错,要不我不管这事。你要真同意就跟人家踏实过,不好半道上离的,一起过日子也别让公婆说出什么来。”美顺点头。大哥说:“不能,山里人不会这个的。”舅姥爷对全家人讲:“老赵说,这个长生,他妈拿了十几个相片让他挑都不行。唯独她这张,一下就点头了。他妈说这个?这个?问了三遍。长生就啊,啊,啊!”全家人又笑,倒是大舅妈,看见美顺难堪,说:“这叫缘分,是吧?”舅姥姥对美顺说:“这家人可好了,你公公是个大厂长,两套楼房。过去你就知道了。你舅姥爷介绍的,错不了。”

转天就去登记。舅姥爷说:“同意了就赶紧办,快刀斩乱麻。”

在登记处,美顺见着了要和自己结婚的男人。男人总望着美顺笑。“嘎嘎嘎,嘎嘎嘎”,听着有些傻气。美顺不敢抬头,只望到裤线溜直的两条腿,穿着锃明瓦亮皮鞋的两只大脚,还是外八字。心里就扑腾:别是个傻子吧?但是男人母亲见到了她,从老远走过来说:“这就是美顺吧?”弯下身,低头从下往上看美顺,仔细看了一遍,直起身,大约冲舅姥爷点头。舅姥爷说:“看把你激动得,山里人,害羞。”

进到一间屋里,听一个好听的声音问:“你是赵长生?”男人应:“噢。”

“在电厂上班?”

“是发电厂呐。”

“噢,发电厂。二十七岁?”

“嘎嘎,二十七了。”

“自由恋爱呀。”响起一个女声:“是是是,是自由恋爱。”

“没问您,问您儿子呢。是不是呀?”

“嘎嘎嘎,我不说。”好多人在笑。

那个好听的声音又问:“你叫刘美顺?”美顺就点头,“外地人?”美顺点头,“多大了?”美顺小声说:“二十二呢。”

“头回到北京吧?”美顺头更低了。那个好听的声音“唉”了一声,慢慢地说:“有些事要讲清楚,你也要听明白,记住喽。虽然你和赵长生结婚了,根据政策,你可没有北京户口,也不算北京人。北京人应当享受的一切待遇你都没有,还是农村户口。什么工作呀,住房啦,困补啦,社保啦,北京都不管,只有你们结婚十年了,岁……”

又是刚才那个女声插进来:“哎,同志,这些我们知道,说那么多干吗?”

好听的声音严肃起来:“这可不行,必须说清楚。您知道一年到头有多少添乱的?您没见呢,这外地人可矫情了。”

美顺听着,真想跑出去。

后来站在男人身边照结婚照,照相的人说:“近一点,近一点,女同志把头抬起来,抬点,再抬点,再抬一点,哎,两个人头往一块挨,对了,男同志就应当主动。好!”灯光一闪,咔嚓一声。

发了两个本,美顺一个,男人一个,叫结婚证。被男人的母亲收走,说:“这可得搁好了。”

回到舅姥爷家,舅姥姥说:“长生他妈搁下两千块钱,让给美顺买衣服。你们谁去一趟?”舅姥爷说:“你去吧,我可不会。”

美顺没想到结婚这样着急,三天后,说是礼拜六,双日子,就办了喜事。不像村里,鞭炮鼓乐,流水大席,差不多全村人都到。只十来个人,进饭店吃顿饭,就算成亲了,就入洞房。和老家的喜兴大不一样。

结婚那天,舅姥姥让美顺换上舅姥姥挑选买回的新衣服,说娘给美顺买的衣服会让北京人笑话。美顺惶惶地脱掉娘的新衣,准备叠好,一摸摸到了口袋里的纸包,纸包里是娘给美顺的红绒绳,美顺想一想,没往外掏,一并叠好,装入袋中。

那天入了洞房,男人说:“关灯,关灯。”就扑到美顺身上。美顺依了娘的叮嘱,闭了眼,憋住气,一声不响地忍。都后半夜了,到底忍不住,脱口而出,说:“疼,疼呢。”

男人“嘎嘎”笑,叫着:“说话喽,说话喽。”

天明后,男人陪着美顺,送大哥回家。

火车上,哥对男人说:“妹夫,你先下吧,咱和妹说个话。”男人不下,紧挨着美顺。大哥说:“没事的,我就和妹说几句。”

男人一步一回头地下车了。美顺蹿前一步揪住哥的衣襟子不松开。大哥说:“妹呀,在人家要勤快呢,不能耍性啊。哥见了,是个好人家,可有钱!许是哪一天,哥要央你帮衬呢。”

美顺“嘤”地哭出了音儿,抽抽咽咽,抽抽咽咽地喘不匀气,憋青了脸。大哥就拍她的背:“妹呀,妹呀,万莫哭,万莫哭,叫哥咋个回呢?”美顺压低了声喊:“哥呀,我好怕呢,好怕呢。”哥说:“怕啥呢?哥见了,咱妹夫就是个实在,许是个好人呢。”美顺说:“哥呀,带咱回吧,不上北京了,不上北京了。”大哥流了泪,说:“屈了咱妹了,屈了。你不知道,全家都跟你受用呢。”美顺拽紧大哥的衣襟,紧低着头呜呜。大哥说:“咋个呢,咋个呢,你叫大哥咋个呢?”美顺揪着大哥衣襟,摇哇摇。

男人就在车窗外望着,这时跑上来,抱着美顺的肩往车下拽,叫:“快着吧,快着吧,火车要跑喽。”

踉踉跄跄,美顺下了车。

咣当当。咣当当。挟裹着烟气,火车开走了。

美顺窝在男人的臂弯处哭,男人站得笔直。四处看,说:“哭什么呀,哭什么呀?”

这时节了,美顺也没看见这个男人长什么样,只知道他叫长生。

日子一天天过,美顺也看清了长生的模样,不丑,可从里往外,透着一些傻气。

或许长生傻些,可不坏。知道自己娶个媳妇不易,万事总依着美顺。美顺刚来,没有工作,整天在家里,除了收拾屋子,就是看电视。在家时,看不到电视,三杠头是村主任的小子,结婚后屋里摆个彩电,只能摆着,山里没有信号。美顺喜欢看电视,长生上班后,能看一天。才知道山里人的日子,实在不叫个日子。长生不爱看电视,除非电视里有打篮球的,才会坐下看。美顺和长生单住一个两居室,白天就她一人在家。傍黑了,长生才下班,进了屋就“嘎嘎”地笑,贱贱地问:“小媳妇儿呀,想吃什么呀?”哄她说话。

长生不抽烟,不喝酒,茶也不喝。渴了就跑进厨房接凉水,“咕咕”地灌下去。

长生个子高,比美顺高一头还多,身板壮实,一身硬邦邦的肉。也难怪,长生天生的闲不住,睡觉之前就从没见他在哪里踏实坐下过。在家待不住,吃饱了就往外跑,天黑透了才回。回来后通身大汗,头发精湿,像刚翻过一亩地,紧忙去卫生间里冲澡。冲完了就站在美顺身边腻歪,“嘎嘎”笑,“小媳妇儿,小媳妇儿”叫个不停。

美顺知道他又犯贱呢,全身从里到外的不愿意。可既做了人家媳妇,就忍吧。厌烦也要忍住,忍忍也就成了习惯,好像天经地义,活着要做的功课一般。

好在长生只在家里腻着美顺,出去玩总一个人,不叫美顺。

美顺实在想不明白长生在外面干什么,憋不住好奇,有回等长生出了门,偷偷跟着。长生一路走去,连跑带颠,蹦蹦跳跳,来到一个大空场。空场上人很多,几乎都认识他,“长生,长生”地叫。逗他:“长生,吃什么饭?”长生就笑,大声说:“米饭,炒菜。”有人问:“媳妇好不?打你不?”长生笑得更欢,高声说:“媳妇儿好,媳妇儿好。”

这里的人,东一堆,西一伙。有扭的、跳的、唱的,还有练功夫、打牌、下棋的。最后面有块场地,一伙人在那里抢个球,来回跑。因为长生总看这档节目,美顺知道这是打篮球。

长生加入进去。球在别人手里灵得很,到了长生手上就拿不住,抢不到几回。可他跑得比谁都欢,蹦得比谁都高。一旦球出了场,就大叫:“我去,我去。”抢着去捡,投回场里。

打球的人习惯了长生,没人呵斥他,可也没人给他传球,随他在里面瞎玩。

美顺远远地坐在一边看。看他怎么笑得那么欢?又是拍手,又是跺脚,像个大猩猩,蹿来蹦去,大呼小叫。有人看见美顺,叫:“长生,你媳妇吧?”长生转着头找,找见了,并不过来,仰着头笑,笑够了,接着跑,接着玩。玩上一会儿,想起美顺,就望向那里,冲美顺笑两声,又去玩。

天黑很久了,街灯也亮了很久,玩球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哪拨人来了他和哪拨人玩,好像永远不累。

美顺不看了,自己往回走。听得身后有人叫:“长生,你媳妇走了。”

远远地听到长生欢呼:“回家喽,回家喽。”却并不见他跟来。道路两边一盏盏的路灯,隔不远处还有长椅。路是水泥路,两边有土的地方种着花草。美顺暗念,这就是北京啊,黑夜也如白天一样。浑身的力气没地方用,吃饱了出来蹦跳,耍个球出汗。这么一想忽然难受,恍惚爹娘村人就在眼前,在家的劳苦一幕幕闪现,忍不住热泪流出眼眶,蹲在地上,哭出声来,幸好四周没人。

哭了一会儿,身后有脚步声。美顺便站起来,一边擦泪一边向家走。到了家门前,一插钥匙,却插不进去。好容易插进去,又拧不动。看一看,是301。再拧,突然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门里响起:“谁呀?干吗的?”不是婆婆的声音。美顺吓一跳,不知谁进了自己家,却见门开,出来一个五十许的男人,大约看到只是一个女人,问:“你干吗?找谁呀?”美顺说:“我我我……”不由得手也哆嗦,嘴也哆嗦。

男人回头,拔下美顺插在锁孔里的钥匙,态度突变,说:“你要干……哎,你是不是走错楼门了?”屋里的女人也出来了,问:“怎么了?”男人说:“不知道,你看这钥匙。”美顺方寸大乱,也不跟人家要钥匙,转身往楼下走,腿脚慌乱。那女人说:“别走!哎,你别走!”这一说美顺下楼走得更快,出了楼门回头看,是四单元。再一转身,彻底地怕了。小区里相同的楼有好些栋,这一栋和自己家那栋一模一样,只楼前草地有些区别。那二人已经追下来,见美顺站在单元门前惶恐四顾,大约明白了什么,女人说:“你怎么回事?是这小区里的吗?走糊涂了吧?”美顺使劲点头,说:“嗯、嗯呢。不不不,不知道呢。”女人说:“我怎么没见过你呀?”又问男人:“你认识吗?”男人辨认了一下,摇头,但是声音温和了,问:“你是这小区的吗?住几号楼?”

美顺摇头,见二人态度温和,渐渐镇定,说:“我不知道呢,刚嫁来呢。找、找不着了。”

那二人相互对望,然后男人说:“别怕别怕,你说,嫁谁了,叫什么?”

“长、长生。”

“长生?嗐,长生。赵厂长儿子!”

正这时,不知道从哪一栋楼后突然传来长生焦急的喊叫:“美顺!刘美顺!”

那人笑了,把手中钥匙还给美顺,喊:“别喊了,这儿呢。”就见长生顺楼角噌一下蹿跑过来,叫:“哎呀,美顺!”美顺正想说我走迷了,还没开口,长生已到身前。自己的身体忽然平地而起,竟被长生抱在怀里,大步地往回走。

男人说:“嘿!嘿!”和那女人,哈哈大笑。

躺在长生怀里,美顺的身体一下放松,不好意思,说:“放下,放下呢。”长生不理,呼呼喘着,径直拐过楼角。美顺往下挣,竟把长生挣笑了,颠颠地跑几步,站住,说:“看,这是咱们家。6号。”

美顺站在地上,一看,墙上果然用很大的字写着6号楼,本应当长出一口气,却突然一股憋屈,冲上喉咙,立刻蹲下,紧捂住嘴,吭吭地哭了。长生不知道怎么回事,慌了,说:“怎么了?怎么了?找着家了。”美顺一听,索性放下捂着嘴的手,毫无顾忌地哭,幸亏半夜,四下无人,任她恓惶。长生一遍遍围着美顺转圈,说:“哭什么呀?干吗哭呀?”蹲下看看,起来走走,又蹲下,试图拉美顺的手,美顺甩了。长生便一次次伸手抓,终于握住,小声说:“我错了,赶明不自己玩了,跟着你。我老跟着你,行不行呀?不让你一个人了。”美顺哭过一阵,只是抽泣,听长生的声音不对,抬头一看,长生在流泪。赶紧起身,边擦眼泪边向单元门去,还没走到,长生已经绕过美顺,拉开了单元门。

第二天,长生上班,美顺去了舅姥爷家。这之前长生陪美顺去过一回,这是美顺第一次自己来,却扑了个空,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从楼下走上来一位五六十岁的女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美顺。转上楼梯,听见美顺又敲门,回过头来说:“姑娘你谁呀?这家没人,上班了!”

这个时段的公交车上也没几个人,美顺拣个靠窗的椅子坐下,看着窗外,沉默不语。

日子一长,美顺知道了这里叫电厂宿舍,楼里住的都是电厂职工以及家属。长生自小长在这里。结婚后,父母把这里的两居室让给长生和美顺,他们搬到后面新建的楼里去了。相隔不远,走几分钟就到。

长生勤快,每到星期六日休息都要洗衣服,包括毛巾、枕巾,甚至床单被罩。礼拜六那天到婆婆家洗,包括收拾屋子,做一顿饭。美顺紧记住娘的叮嘱,到了婆家,跟着长生干。长生便把美顺推坐在沙发上,笑着说:“我不用你,我不用你。”

长生习惯不用美顺,比如拖地,收拾房间,吃过饭刷碗。但是到了婆家不能这样,美顺对长生说:“你要不用我干活,我就不和你回去呢。”长生这才不说了,让美顺跟着他打下手。

长生洗衣洗得干净,黑是黑,白是白,叠平整。饭也由长生做,不让美顺插手。

美顺做不来城里人的饭。在娘家时,不炒菜,至多贴饼子或蒸窝头时在锅底化点荤油,倒些水,放上菜。饼子窝头熟了,菜也好了。就这,一年也没得几回,只有到了过年前,炖些肉,炒个菜。平时咸菜,或在灶灰堆里焙个干辣椒下饭。

长生做菜一律小锅炒,素油,酱油,好几样小料,能不好吃?长生爱吃肉,到了休息日就炖一回,不重样,猪肉、鸡肉、牛肉、鱼,换着做,味儿也不一样。每次做完,都要美顺吃第一口。有一回长生问美顺搁家时是不是吃不上肉,美顺说:“咋不吃,我们自己养猪养鸡养鹅,想吃就吃,比你这猪肉鸡肉香了不知多少呢。”

美顺爱吃米饭,在家时没有米饭吃。家乡只种玉米,白面都要跑到镇里用玉米换。现在美顺也会做米饭了,洗后放进电饭煲,摁一下就行。可是,这些都挡不住美顺见了长生样子时的委屈和窝糟,她从心里厌烦他。可长生到了夜里总是腻着美顺不放,加上年轻,身子壮,火力旺,要了又要,总没够。兴奋了就鸭子一样在美顺身上张开两手一上一下扇乎着叫:“哎呀,我的小媳妇儿呀,哎呀,小媳妇儿呀。”让美顺厌恨得不行,回数多了,黑暗里的美顺就会想到长生傻乎乎的样子,越想越恶心,越恶心还越想,每每就要吐,硬生生地忍住。

有一夜,终于忍不住,正干事呢,“哇”地吐了一床。长生吓一跳,黑暗中盯着美顺问:“怎么了?怎么了?”美顺愈发忍不住,急忙往卫生间跑,一路跑,一路吐。

长生追着问了两句,突然住口,傻愣了一时,“嘎嘎”笑起来,说:“小媳妇儿哎,你怀孕啦,怀孕啦。” X/IkSxOQ0kAyLDfJx+fHF6PjS8bRKPgZKSOoTgvbmDFil/svzFRSw1Ekfvb0JVw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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