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三国演义》行世之后,历史小说,层出不穷。盖吾国文化,开通最早。开通早,则事迹多,而吾国人具有一种崇拜古人之性质,崇拜古人,则喜谈古事。自周秦迄今,二千余年,历姓嬗代,纷争无已,遂演出种种活剧,诚有令后人追道之,犹为之怵心胆,动魂魄者。故《三国演义》出,而脍炙人口,自士夫以至舆台,莫不人手一篇,人见其风行也,遂竞斅为之。然每愈况下,动以附会为能,转使历史真相,隐而不彰,而一般无稽之言,徒乱人耳目。愚昧之人,读之互相传述,一若吾古人果有如是种种之怪谬之事也者。呜呼!自此等书出,而愚人益愚矣。
吾尝默计之,自《春秋列国》以迄《英列传》《铁冠图》,除《列国》外,其附会者当居百分之九九,甚至借一古人之姓名,以为一书之主脑,除此主脑姓名之外,无一非附会者。如《征东传》之写薛仁贵,《万花楼》之写狄青,是也。至如《封神榜》之以神怪之谈,而借历史为依附者,更无论矣。夫小说虽小道,究亦同为文字,同供流传者,其内容乃如是,纵不惧重诬古人,岂亦不畏贻误来者耶?等而上之者,如《东西汉》《东西晋》等书,似较以上云云者略善矣,顾又失于简略,殊乏意味,而复不能免蹈虚附会之谈。夫蹈虚附会,诚小说所不能免者;然既蹈虚附会矣,而仍不免失于简略无味,人亦何贵有此小说也?人亦何乐读此小说也?况其章回之分剖未明,叙事之不成片段,均失小说体裁,此尤蒙所窃不解者也。
月月小说社主人,创为《月月小说》,就商于余。余向以滑稽自喜,年来更从事小说,盖改良社会之心,无一息敢自已焉。至是乃正襟以语主人曰:“小说虽一家言,要其门类颇复杂,余亦不能枚举。要而言之,奇正两端而已。余时曩喜为奇言,盖以为正规不如谲谏,庄语不如谐词之易入也。然《月月小说》者,月月为之,使尽为诡谲之词,毋亦徒取憎于社会耳。无已,则寓教育于闲谈,使读者于消闲遣兴之中,仍可获益,于消遣之际,如是者其为历史小说乎。
历史小说之最足动人者,为《三国演义》,读至篇终,鲜有不怅然以不知晋以后事为憾者。吾请继《三国演义》以为《两晋演义》。虽坊间已有《东西晋》之刻,然其书不成片段,不合体裁,文人学士见之,则曰:“有正史在,吾何必阅此?”略识之无者,见之则曰:“吾不解此也。”是有小说如无小说也。吾请更为之,以《通鉴》为线索,以《晋书》《十六国春秋》为材料,一归于正,而沃以意味,使从此而得一良小说焉。谓为小学历史教科之臂助焉可;谓为失学者补习历史之南针焉,亦无不可;其对于旧有之《东西晋》也,谓余此作为改良彼作焉可;谓为余之别撰焉,亦无不可。庶几不以小说家言,见诮大方,而笔墨匠亦不致笑我之浪用其资料也。
主人闻而首肯,乃驰书告诸友曰:“吾将一变其诙诡之方针,而为历史小说矣。爱我者乞有以教我也。旋得吾益友蒋子紫侪来函,勖我曰:“撰历史小说者,当以发明正史事实为宗旨,以借古鉴今为诱导,不可过涉虚诞,与正史相刺谬;尤不可张冠李戴,以别朝之事实,牵率羼入,贻误阅者”云云。末一语,盖蒋子以余所撰《痛史》而发也。余之撰《痛史》,因别有所感故尔尔,即征蒋子勉言,余且不复为,今而后尤当服膺斯言矣。操笔之始,因记之以自励。著者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