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晋廷当日诸臣,俱是与世浮沉之辈,苟安旦夕之流,视国家大事,如同隔膜,得了梁王捷报,乐得入朝庆贺,把命将出师一事,搁起不提。此时除张华、裴頠、贾模、裴楷之外,又以王戎为司徒。王戎是王浑之子,幼而颖悟,神采韶秀,举止安详。六七岁时,与群儿同往武场观兽戏,有猛虎在槛中怒吼,群儿大惊奔窜,戎独屹立不动,神色自若;又尝与群儿戏于路旁,路旁有李树,李子甚多,群儿争上树摘取,戎独不往。人问其故,戎曰:“李在路旁,人人共见之地,而结子累累,无人摘取,必苦李也。”试之,果然,自是人皆奇之。及长善谈论,曾随其父王浑伐吴有功,封安丰县侯,拜豫州刺史,加建威将军,至是拜为司徒。虽置身要津,而不问政事,事无大小,一任僚属所为,终日游玩放荡;性更贪吝,而广有资财,所置田园,不计其数,所入租税,每自执牙筹,日夜会计。其园中有李树数十株,所结李子,异常甘美,戎每岁李实时,即令园丁摘下,卖与他人;又恐人家得其李种,以分其利,将摘下李子,每个钻一孔使透其核,则他人虽得其李,不能播种矣,其卑鄙琐屑如此。【 眉】彼李不如此李,一笑。 而其外貌,又故为高尚,终日清谈,凡所赏识,尽是虚名之士。 【眉】战国之士每以谈笑取功名,然所谈者犹是匡时之术也。此则不知所云矣。 阮咸之子阮瞻,一日谒戎,戎留与清谈,偶问曰:“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其旨有何异同?”瞻对曰:“将毋同。”戎大为赏识,嗟叹良久,即奏闻朝廷,用为丞相椽,时人谓之“三语椽”。戎之从弟名衍,时为尚书令,与河南尹乐广,皆善清谈,不问政事,朝野之人,争慕效之。
从此清谈之风大盛,数人遂互相引重。王衍好谈老庄之学,而貌甚美,每执玉柄麈尾,对客清谈,玉柄与其手同色。乐广幼即聪慧,善悟,尝有亲狎友人,忽久不至其家,一日复来,广问其故。友曰:“前饮于君家,方举杯欲饮,忽见杯中现一蛇影,而杯已至唇边,不得不饮,勉强咽下。及归,遂病,今犹未大愈也。”广闻之,再置酒与此友饮,注酒满杯,问之曰:“杯中尚有所见否?”友视之,仍是一蛇影也。广笑指壁间所挂雕弓曰:“即此影耳。”友视之,其弓之两端,雕作蛇头形,疑乃大解,病亦愈。其善悟多类此,惟以善清谈之故,为王戎所赏识。戎尝好作竹林之游,所与同游者,为稽康、阮籍、阮咸、山涛、向秀、刘伶诸人,号为竹林七贤。所引进之士,莫非浮诞相尚,以任放为达。于是王衍之弟澄,及阮咸之侄阮修,胡母辅之、谢鲲、王尼、毕卓等一班虚名之士,皆奔走其门,尽是不修边幅之流。胡母辅之一日饮酒既醉,其子谦之自外入,大呼曰:“彦国 【夹】辅之字。 年老,何得饮酒?”辅之大笑,即拉与共饮。其父子之间,无礼如此。毕卓为吏部郎,其所居之邻为酒家,邻人酿酒初熟,卓夤夜私入其家,就酒瓮之旁偷饮,不觉大醉,就在瓮旁睡熟。邻人巡夜见之,大呼有贼,群伴皆起,捉而缚之。卓一无所觉,任人束缚。及天明,将送官究治,视之,始知为毕吏部,解缚谢罪。卓绝不以为羞耻,谈笑自若。此一班人,王戎都视为名士,听其转相汲引。
其时赵王伦在朝,看见此等举动,暗暗欢喜。原来赵王自入朝以来,见惠帝昏庸,早存下觑觎之心,只因向来就藩在外,未知朝中虚实,今见一班廷臣皆是虚诞浮夸之流,殊无实际,虽有张华、裴頠竭力维持,终是寡众异势,易于下手。遂与孙秀商量此事,孙秀曰:“殿下虽贵为懿亲,拥有王位,其奈绝无兵权,若行此事,非兵不可;以无兵权之人,一旦弄兵,非广筹饷项不可。殿下不知已先筹及否?”赵王默然,良久曰:“未也。虽然,汝智谋之士,必有妙策。”孙秀曰:“殿下亦知洛阳有石崇否?”赵王曰:“岂卫尉石崇乎?”孙秀曰:“是也。此人富甲天下,昔曾与王恺斗富,恺作紫丝布障四十里,崇作锦步障五十里以蔽之,其奢糜至不可言,恺卒不及崇。时先帝宠恺,赐恺珊瑚树一枝,高至三尺,枝干扶疏,世少其匹。恺大喜,以为此是天子之赐,可以胜崇矣,置酒召崇,出珊瑚以夸耀之。崇微笑,袖出铁如意击之,珊瑚应手碎。恺大怒,谓石崇无礼,崇笑曰:‘此区区者何足道,我当偿之。’即邀恺至家,出珊瑚六七株,大皆盈把,高五六尺,宝光灿然,谓之曰:‘较公所有者如何?’恺乃怳然若失,自此不敢与崇斗富。崇建一园,名曰:金谷园,穷极奢侈,日集宾客宴于其中。今方谨事贾谧,亦是后党一流人。若得此人相助,大事济矣。”赵王曰:“此等事我亦略有所知,但彼方事贾谧,安肯附我?”孙秀沉吟曰:“不然,则以计陷之亦可。”赵王曰:“计将安出?”秀曰:“臣闻石崇有一爱妾,名曰绿珠,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殿下可使人往召绿珠;彼必不肯使之来,然又恐触怒殿下,必亲来谢罪,那时自可设法使之依附。如其不来,却再设计。”赵王本是酒色之徒,一闻此言,不觉大喜曰:“此计大妙,汝即为我一行。”孙秀领命而出,径投石崇府中,口称奉赵王命求见。阍人曰:“此时方在金谷园宴客,不在府中也。”秀又驰至金园。
时已黄昏时候,石崇正与众宾客酣饮,忽报赵王差人求见,不知何事,便教相请。孙秀步入园中,只见满园花木,皆悬金灯银盏,满贮香油,燃点得光华耀目,如同白昼。树枝之上,皆挂彩绸,延绵不断。曲曲折折,步至凉台,忽闻一阵丝竹之声,清越可听。石崇正在台上宴客,孙秀登台相见。石崇让坐毕,孙秀举目,只见众宾客皆锦衣花帽,席上山珍海错,半不知名,象箸金杯,纵横狼藉。石崇便问来意。孙秀笑曰:“奉赵王之命,到府中取一美人,少选即当送还。”石崇笑曰:“赵王亦知寒家有美人耶?”命左右呼诸姬出来见客。不一时,纱灯前导,众美偕来。孙秀视之,约二三十人,皆是轻罗薄榖,贴地长裙,钗钏金珠,与灯光相辉耀,或圆姿替月,或秀靥羞花,不觉为之目炫神摇,开口不得。石崇笑曰:“不知谁可入选者,请君自择之。”秀曰:“皆天人也。但某奉赵王之命,所取者绿珠,不知孰是?”崇勃然变色曰:“赵王以威福相加,皆可惟命;绿珠吾所爱,虽天子不能夺也。”孙秀曰:“君博古通今,识时达变,尚祈三思之。”崇曰:“不必三思,烦代谢赵王,绿珠断不能相舍也。”孙秀曰:“赵王慕绿珠颜色欲得一见,行即送还,何必尔尔?”崇曰:“赵王姬妾尽多,何不亦送与我一见颜色,行即送还耶?”秀勃然变色,拂衣而起,石崇亦不相送,众宾客皆不欢而散。孙秀回见赵王,说石崇如此无礼,赵王大怒,便欲设法陷害石崇。
且说石崇当夜,宾客散后,只有一至友欧阳建在侧,谓崇曰:“子今夜触怒孙秀,祸不远矣。赵王虽无权,天潢贵胄也。岂不闻卵石不敌乎?”崇曰:“为之奈何?”建曰:“孙秀素与我相善,适间人众,彼未及见我耳。我尝闻孙秀言,赵王久有叵测之心,公正与贾谧相善,何不以此事告知贾谧,则赵王纵不被诛,亦当被逐,如此则公安矣。”崇曰:“此等大事,贾谧恐不能为力。齐王冏近日正与我往还,莫若上书齐王告变,则事谐矣。彼等宗室之间,每每互相猜忌,吾正可藉以行此计也。”于是连夜作书,交与欧阳建,嘱其明日代呈齐王,建领命而去。
至明日,袖书将往见齐王,忽念:“赵王不知如何举动,倘赵王不介意,我辈又何必多此一举?我何不先往见孙秀,一探消息。”于是径往孙秀家求见,便探问昨夜之事。秀知建系石崇好友,含糊以对。建不得就理,惘惘辞出,误将袖中书遗在地下。孙秀拾得大惊,即持往见赵王。赵王见书,又惊又怒,即入朝去见惠帝,恰好张华等都不在侧, 【眉】此时何不交张华议耶,一笑。 赵王出书示惠帝,奏曰:“臣托体宣皇帝,尽心王室,可表天日。石崇小子,造作蜚言,离间我骨肉,乞陛下做主。”惠帝览书大怒,即传旨捕石崇及欧阳建,下狱劾问。赵王得旨,即率领武士下朝,命孙秀带往捉拿石崇。石崇正在楼上,拥抱绿珠吃酒,闻报武士来拿,问左右曰:“率领者何人?”左右曰:“孙秀。”崇曰:“此昨夜之祸也。”乃谓绿珠曰:“我以爱汝之故,以致得罪赵王,乃有今日。”言罢以昨夜之事相告。绿珠泣曰:“女为悦己者容,君以妾故得罪,妾当死于君前以相报耳。”言罢纵身一跃,窜出窗外,坠楼而死。不知石崇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