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凌贵兴别过马半仙,带了小厮,回家而去,一路上细问:“陈大人找我有何事故?”那小厮名唤喜来,说小也不小了,年纪也有十五六岁了,贵兴向来以心腹相待。当下喜来便答道:“小人也不知有甚要事。自从大爷动身的第二天,就来过。小人回他说,大爷到南雄去了。他问几时回来,小人回说不知。从此之后,他三天一次,五天一次地来打听。今天看见行李回来,他就过来了,在书房坐等了许久。不见大爷回去,小人便出来寻访。正在没有寻处,恰好遇见大宅那边的易行大爷,说是看见大爷在这里算命呢,小人便寻得来。”一面说着,回到家中。贵兴即到书房与陈大人相见。
原来这陈大人是浙江人氏,本来是一个翰林院编修,放过一任学政,因此人家都叫他陈大人。后来因为犯了清议,被御史参了一本,奉旨革职。他革职之后,慕广东地方繁华,就到广东住下。赁居的房屋,恰在贵兴隔壁。彼此邻舍,常有往来。此番来寻贵兴,却是另有一事。
当下彼此相见,寒暄已毕,陈大人凑近一步说道:“前几天屡次奉访,又值老兄公出未回……”贵兴便抢着问道:“不知有何见教?”陈大人道:“弟接了京里一位同年的信,这位同年姓王,名字呢,此时却不便说出来。明年是雍正四年丙午乡试年期,这位敝同年,是当今文华殿大学士兼翰林院掌院的得意门生,已经暗暗地许了他一个广东主考,因写信与弟,要卖一两个关节。弟在贵省,是个客居,这卖关节是重大的事,那里好去张扬起来,说我有关节卖吗?因此特来与老兄商量,看有人肯买没有?”贵兴听了暗暗欢喜,道:“马半仙之言验矣!”屈指一算,自己恰好明年五月就满服了。因对陈大人道:“不知这个关节,怎么买法?有甚么凭据?”陈大人道:“老兄没有干过这等事,无怪不知此中玄妙。譬如讲定了价钱,只要他说给你几个字,你就牢牢地记着,等下场的时候,你却把他说的那几个字,嵌在首艺的破题里面,他看见了,自然就取中了。”贵兴道:“此刻不能同主考当面,又怎样呢?”陈大人道:“这也容易!倘是有人买了,少不得我要进京走一次,就是我说给他几个字,也可以使得。只要我到京之后,把那说的几个字告诉了敝同年,也是一样的。”贵兴道:“不知要多少价钱?”陈大人道:“中一名举人,是五千银子,我做中人的,也要一千五百的酬劳;要是想中经魁,却要一万银子,我的酬劳也要三千。这是我这里的实价。老兄去卖得多少,是老兄的好处,我也不管。”贵兴沉吟道:“这不太贵么?”陈大人道:“看着像贵,其实热心科名的人看起来,也并不贵。并且贵省的举人,比别省来得体面。一朝中了举人,上自衙门差役,下至赌馆娼寮,那一处不来巴结奉承,岂不威风!就是乡党有事,出来理论理论,或者同人家说件把讼事,到衙门里去,地方官也不敢怠慢。”一席话说得贵兴兴致勃勃,便道:“既然如此,也不必去找别人,就是我来买了,岂不是好!不过单为我一个,要劳动大人走一次北京,未免劳驾了。”陈大人道:“不瞒老兄说,弟这里已经有了两个举人了。再能有了两个举人,或者有了一个经魁,凑够二万银子,我就动身了。”贵兴直跳起来道:“大人放心!我就认了一个经魁。不知大人几时动身,便当兑银子过去。”陈大人道:“老兄禁声,这是何等事,岂可这样大呼小叫!叫别人听去,还了得么!”贵兴连忙住口,便请教何日动身,陈大人道:“老兄这里,既然应了一名经魁,弟三五日内,就要预备动身,虽然为时尚早,然而恐怕路上有意外的耽搁。二来到了北京,干停妥了,也要早日给这里一个信,好大家放心。”贵兴又踌躇道:“万一贵同年放不着敝省主考,就怎样呢?”陈大人道:“这个自然他会打算。既是放了别人,他也可以临时转卖出去,他也落着点回用,好歹总保你这里不落空就是了!”
当下计议停当,贵兴便转入内堂,与妻子何氏相见。妹子桂仙,也过来给哥哥请安道乏,问了些南雄景致。贵兴对何氏道:“好叫娘子得知,今日回家,遇了一件大喜事,娘子要准备做举人奶奶了!”何氏笑道:“乡试还要等到明年,怎么就好准备起来?并且相公还丁着忧呢,那能下场?”贵兴道:“娘子!你怎么把日子都过昏了?我们明年五月里,就要满服了呀!”说罢又把陈大人卖关节的事,一一告知。何氏道:“中个举人,虽然是好,只是去了一万多银子呢。”贵兴拍手道:“娘子好没打算!你想我们凌家,向来不甚发达,明年乡科闱姓,买‘凌’字的人一定少。加以陈大人那里,已经有了两个人。这两个人姓甚么,我明日索性去问了来。明年闱姓,我重重的买上了这三个字,怕我不在这闱姓里面捞回来么?只怕还有利呢!”
正说话间,喜来进来说道:“大宅的易行太爷来了,说给大爷请安呢。”贵兴道:“他来了无非又是借柴借米,我不见他!你只说我路上辛苦,已经睡了。”喜来翻身出去。桂仙道:“易行叔叔光景艰难,纵使他来求借,也是不多的,自己一家人,哥哥何苦如此!”贵兴道:“妹子有所不知,这个人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见了人撅起一张嘴,除了告帮求借,再没有第二句说话,我不愿意见他。不比二宅的宗孔叔叔,他一样是个穷光蛋,却是会说会笑,又肯替人出力办事。像宗孔叔叔那样,我就常常帮助他,也是情愿的。”桂仙听了,就不言语了。
闲话少提。且说贵兴过得一天,就去打了一张一万两的汇票,又取了三千两现银,到陈大人那里去回拜。一面交托这件事,要了关节的几个字;又问了那两个举人的姓,准备买闱姓,捞本赚利。又说道:“大人进京,费心代我多多拜上王大人,明年倘能中个解元,我还准备一万两的贽敬在这里呢。”陈大人照数收下,先向贵兴道喜,贵兴更是乐不可支。再过一天,又置酒与陈大人饯行,陈大人又教了他在就近买荐卷、买誊录等事,贵兴一一谨记在心。
送过陈大人后,不知不觉,过了十天,便叫喜来到马半仙处取批的命本。半仙见了喜来,送茶送烟地同他交谈起来,用言语打听了好些贵兴家事,临了才说:“这几天实在太忙,还不曾批好,再过三天就有了。”喜来只得回复贵兴。过了三天,再去取来,贵兴一看,上面批的他丙午年就要发解,丁未年连捷,大魁天下,某年开坊,某年大拜。看得贵兴手舞足蹈,如同疯子一般,嘴里只说:“这位先生真说得灵!”
正在那里乐不可支的时候,他的族叔宗孔来了,说道:“侄老爹,乐甚么呢?想是有了甚么得意的事了,何不告诉我听听,让我也帮着侄老爹乐他一乐呀!”贵兴道:“叔父有所不知,想我从小的时候,我父亲就叫人同我算过多少命,都是说我甚么三刑、六害,什么血光、阳刃,都是一片放屁胡说,那里有一个灵的?你看这个马半仙算的才灵呢!”宗孔接过来,识一半不识一半地看了一遍道:“丙午……明年就是丙午呀!他说要发解,不知要解到那里去呢?”贵兴笑道:“怎么?叔父不懂这个?”又伸出一个大拇指来,道:“‘发解’是说我明年要中解元!”宗孔听了,连忙深深作了一揖道:“恭喜侄老爹!”贵兴哈哈大笑。宗孔又道:“中了解元之后,怎么丁未年又要大鬼天下呢?”贵兴益发笑不可抑,道:“这是个‘魁’字,不是‘鬼’字。”宗孔道:“就是‘魁’字,我也不懂呀。”贵兴又伸出一个大拇指来,道:“这个吗?是状元!”宗孔吓得一骨碌扒下来,对着贵兴叩头。贵兴连忙扶起。宗孔道:“阿弥陀佛!这个我也来不及道喜了!果然如此,莫说我宗孔沾了侄老爹的光,就是凌家祖宗,只怕也要沾点侄老爹的光了!”贵兴道:“岂但如此!我们广东八十多年,没有出过鼎甲,我破天荒中了个状元,只怕广东的天也光了呢!”叔侄两个,就同做梦一般。说了半天,宗孔方才说明来意,求借二钱银子买米。贵兴给了他,拜谢回去不提。
有话则长,无话便短。转瞬腊尽春回,陈大人由京中寄了信来,说是诸事办妥,准备来吃喜酒,贵兴又是一乐。等到五月,除了孝服,又过了几时,考过遗才。一日接到京报,广东正主考,果然是姓王的,副主考姓李,心中无限欢喜。等到八月初六,宗孔便来送场。一连三场的送场接场,都是宗孔在那里忙。三场既毕之后,贵兴便天天在家中饮酒作乐,心中是稳稳的放着一个举人老爷的了。更有那宗孔格外巴结,先就到招牌店里,打听做匾额的价钱;又到木行里去,问旗杆木的价钱;又到刻字店里去问刻朱卷的价钱……今天问一样,明天问一样,问了来,便去讨好贵兴。把好好的一个凌贵兴,只弄得如醉如痴。
眼巴巴望到九月初八这一天,说是明天要开榜了,贵兴便起了忙头。不知他忙做甚么,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