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即1861年,在五月的一个晴朗的上午,一位行客,本故事的叙述者,从尼维勒前往拉羽泊。他徒步,沿着两排树木夹护的一条铺石大道行进。一路丘冈连绵,时起时伏,犹如巨大的浪涛。他已经走过利卢瓦和我主伊萨克树林,望见西边勃兰拉勒的那座形若覆瓮的青石钟楼。他穿过了高冈的一片树林,到了一条岔道口,看见一根虫蛀斑斑的立柱,上面写着“古关卡四号”,旁边有一家酒店,门前招牌上写着:“爱煞伯四面风独家咖啡馆”。
从那家酒店往前走八分之一法里,便进入了一个小山谷。谷底有一条小溪,流经土石填高的道路下的涵洞。树木青翠而疏朗,覆盖路旁的山谷,在其中一侧赏心悦目地朝勃兰拉勒方向延展。
一家客栈坐落在这条路的右边,门前停着一辆轻便四轮车,立着一大捆啤酒花秆儿,一把犁,靠绿篱有一堆干荆柴,一个方坑里的石灰正冒着热气,一架梯子横放在用麦秸作隔壁的破棚子的墙脚。一个大姑娘在田里锄草,田地上随风飘动着一张大幅黄色广告,大概是什么集市上的野台戏。在客栈的斜角,靠近一群鸭子戏水的水塘一侧,有一条糟糕的石径没入荆丛。那行客走上石径。
他沿着一道花砖尖脊的15世纪院墙,走了一百来步,便来到一扇拱形的大石门前。大门的拱墩笔直,两侧饰有圆形浮雕,表现出路易十四时代庄重的建筑风格。大门上方,赫然显现楼房十分古朴的正面,一道与楼房正面垂直的墙,几乎伸延到门口,却突然折个直角。门前的草地上放着三把钉耙,耙齿中间,五月的各种野花混杂开放。大门关着,双合门扇已经破旧,上面的旧门锤也生了锈。
阳光明媚,树枝五月间的这种微颤,仿佛由鸟巢传来,而不是由于风吹的。一只勇敢的小鸟,也许由于发情,在一棵大树上放声鸣唱。
行客俯下身,仔细观察门右下角左边这块石头,只见上面有一个类似洞穴的大圆坑。这时,那双门扇打开了,走出一个村姑。
她看见行客,看到他观察的东西。
“这是一颗法国炮弹炸的。”她对行客说道。
她又补充说:“您再往高看一看,大门上面,在一颗钉子旁边,有一个大火铳打的洞。大火铳没有把门板打穿。”
“这地方叫什么?”行客问道。
“乌果蒙。”村姑答道。
行客立起身,走了几步,又观看绿篱上面,目光越过树梢儿,望见一个土丘,土丘上有个东西,远远望去像头狮子。
他来到滑铁卢战场。
乌果蒙是个伤心惨目的地方,是那个叫拿破仑的欧洲大樵夫在滑铁卢遇到的第一道障碍,是他遇到的初次抵抗,是大斧劈下时遇到的第一个树节。
这原是一座古堡,现成为普通农舍了。对于好古者来说,乌果蒙应是“雨果蒙”。这座庄园是索墨雷的乡绅雨果建造的,也正是他资助了维赖修道院的第六任院长。
行客推开门,擦着停在门洞里的一辆四轮马车过去,走进庭院。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16世纪的门,仿圆拱形,但四周已经坍塌了。宏伟的景象往往产生于废墟。在圆拱门不远的墙上另开了一个角门,门楣用的是亨利四世时代的拱顶石,从门里望去可以看见一个果园里的树木。角门旁边有一个肥料坑,还放着几把锹和镐、几辆小车,还有一口石沿和铁辘轳的古井;庭院里一匹马驹在蹦跳,一只火鸡在开屏,还有一座带小钟楼的礼拜堂,贴礼拜堂墙根长着一棵开花的梨树。当年拿破仑梦想攻破的就是这座庭院。这一隅之地,如果真的让他攻占了,也许全世界就属于他了。一群母鸡觅食啄起尘土。忽然一阵狗叫,那是代替英国人的凶相毕露的一条大狗。
当年把守此地的英国人值得称赞。库克的四连守军坚持了七个小时,顶住大军的猛攻。
乌果蒙,包括房舍和园子,在地图上看作一个几何图形,是一个缺了一角的不规则长方形。南门就在这缺角上,紧贴着这道护墙。乌果蒙有两道门:南门是古堡正门,北门是农舍的门。当年,拿破仑派他兄弟杰罗姆攻打乌果蒙;吉勒米诺、伏瓦和巴什吕各师受阻,雷伊投入全部兵力仍归失败,凯勒曼的炮弹在那堵英雄墙上消耗殆尽。搏端旅部增援攻打乌果蒙北面,也并不多余;索亚旅部攻打南面,只能打个缺口而无法占领。
农舍的几间房子从南侧围住庭院。北门被法军打破一块,至今还挂在墙上,那是由两条横木钉在一起的四块木板,上面还看得出弹痕。
北门曾一度被法军攻破,后来补了一块门板,代替挂在墙上的那一块;这道虚掩着的门对着庭院,是在院子的北墙中间开出来的,而围墙下半截用石头,上半截用砖砌成。每户庄稼院都有这种能通马车的便门,两扇门是粗木板做成的,门外边则是草地。当年为争夺这一入口战斗十分激烈;门上血迹斑斑的手印历久不褪,搏端就在这里阵亡。
这庭院尚存战斗的腥风血雨,惨状历历,横尸喋血之迹化入景物。生死存亡,恍若昨日。墙垣垂危,砖石跌落,缺口惨叫,弹洞涔涔流血,树木倾斜战栗,仿佛竭力逃灾避难。
如今,这座庭院中的建筑已不如1815年那样完整。当年的工事、凸角堡、地道犬牙交错,战后也都拆毁了。
英军在这里设防,法军可以攻破而又难以立足。古堡的一翼,还屹立在礼拜堂的旁边,这是乌果蒙古宅仅存的遗迹,但也已倾坍,徒留四壁,仿佛剖膛破腹了。战时,古堡充作指挥部,礼拜堂当作掩避所,两军厮杀,伤亡惨重。法军受到各个方向火枪的袭击,从院墙后、阁楼上、地窖里,从每个窗口、每个通气窗、每个石缝都射出子弹;于是,他们就搬来一捆捆柴草,点燃柴草去烧围墙和里边的人,以火攻回答枪击。
古堡的这一翼被战火毁了,从窗口的铁条望进去,还能看见墙砖塌了的房间,当时的英国守军就埋伏在这些房间里,一条旋梯,从楼下到楼上完全破损,就像是被打破了壳的海螺的内脏。楼梯有两层,英军受到攻击,聚在二楼的梯级上,拆毁了下面的楼梯。大块大块的青石板,在荨麻丛中堆得像座小山。还有十来个梯级挂在二楼的墙上,犹如三齿叉戳进墙里。这些悬空而无法攀登的石级牢牢嵌在墙壁里,而下面则酷似脱了齿的牙床。这里有两棵古树,一棵枯死,另一棵下部受伤,但到了四月份仍旧发青,1815年之后,树枝渐渐穿过楼梯。
礼拜堂里也有过拼杀,现在复归寂静,但里边景象很奇特。那次杀戮之后,这里再也没有做弥撒。不过,祭坛还在,那是靠着粗石壁的粗木祭坛。四壁粉刷了白灰,门对着祭坛,有两扇拱顶小窗。门上方有一个巨大的木雕的耶稣受难像,雕像上面有一个方形通风洞,用干草堵住了。一个玻璃已经全打碎了的旧窗框,躺在墙角的地上。礼拜堂就是这种景象了。在祭坛旁边的墙上,还钉着一个15世纪的圣安娜木雕像,怀中圣婴耶稣的头也被火铳打飞了。法军曾一度占领礼拜堂,又被赶走,走时放了一把火。这座破损的建筑烈火熊熊,成为一个火炉,门烧着了,地板烧着了,然而,基督木雕却没有烧着。火舌舔到脚,继而熄灭,留下两只焦黑的残肢。据当地人说,这是显灵。童年的耶稣丢掉脑袋,就没有基督幸运了。
墙壁布满字迹。在基督像的脚旁,能看到这个名字:亨吉内兹。还有其他名字:德·里约·马约尔伯爵、德·阿马格罗(阿巴纳)侯爵及侯爵夫人。也有一些法国人的名字,加了惊叹号,以表示愤怒。那道墙于1849年重新粉刷过,因为各国人士都在上面相互辱骂。
当时,一个手握板斧的尸体,就是在这礼拜堂门口收起来的。那是勒格罗少尉的遗骸。
从礼拜堂出来,朝左便能看见一口井。院内原本有两口井。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那口井没有吊桶和滑车呢?因为不再从井里汲水了。为什么不再汲水了呢?因为里面填满了骸骨。
最后一个从这口井打水的人,名叫吉约姆·冯·库尔松。他是农民,在乌果蒙当园丁。1815年6月18日,他全家逃进树林避难。
在那几天几夜当中,那些不幸的居民全分散躲进维赖修道院附近的树林中。如今还有些遗迹可辨,例如一些烧焦的古树干,便标示了那些胆战心惊的可怜难民在密林中宿营的地点。
吉约姆·冯·库尔松住在乌果蒙,是“看守古堡”的,他当时蜷缩在地窖里。英军发现了他,把这个吓破胆的人从躲藏的地方拖出来,用刀背打他,让他侍候。那些士兵渴了,吉约姆就给他们端水喝。他就是从这口井里打来的水。许多人就是这样喝了最后一口水。喝了井水的许多人都死了,这口井随后也死掉了。
战后,大家匆忙掩埋尸体。死神自有骚扰胜利的办法,让瘟疫紧随光荣之后。伤寒是武功的副产品。这口井很深,成了万人墓,丢进去了三百具尸体。也许是太匆忙了。丢下去的人果真全死了吗?传说没有全死。埋葬他们的当天夜晚,有人听见井里发出微弱的呼救声。
这口井孤零零地待在庭院中央,三面围着半石半砖的墙,好似折着的屏风,看上去仿佛一座小方塔。第四面敞开,是打水的地方。中间的墙上有个怪形的牛眼洞,估计是个弹洞。这个小塔原先有顶,现在只剩下木架了。右面的撑铁呈十字形。俯身望下去,只见砖壁圆洞黑黝黝的,深不见底。井的四周长了荨麻,遮住了围墙脚。
比利时的水井,一般前沿都铺有大块青石板,而这口井前只架了一根横木,横木上钉了五六块类似粗大枯骨的多节而畸形的木头。井口既没有吊桶,也没有绳索和滑车;但是石头水槽还在,里面积了雨水,附近树林里不时有鸟儿飞过,喝了水又飞走。
在这片废墟中,有一所房子,即那排农舍,还住着人。农舍的门对着院子,上面镶着哥特式精致的锁板,还有一个安斜了的梅花形铁门钮。当年,汉诺威的维乐达中尉抓住门钮,想躲进农舍里,却被一名法国士兵一斧子砍掉了手。
住在这里的一家人,是早已故去的那个园丁冯·库尔松的孙辈。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会告诉您:“当年我就在这儿。那时我只有三岁,我姐姐岁数大,吓得直哭。家里人把我们送进树林,母亲抱着我。大人把耳朵贴在地上倾听。我呢,就学大炮的声音:‘轰,轰。’”
我们讲过,靠左边,院子有个角门通往园子。
园子惨不忍睹。
园子分为三部分,几乎可以说是分为三幕。第一部分是花园,第二部分是果园,第三部分是树林。三部分有一道总围墙,靠正门一侧是古堡和农舍,左侧是一道绿篱,右侧有一道墙,正面的另一端也有一道墙。右侧是一道砖墙,底端是一道石墙。我们先从角门进入花园。花园地势较低,长了一些醋栗,杂草丛生,到一座石砌平台为止。那石头平台相当高大,栏杆呈双弧形。这是一座贵族花园,在勒诺特尔 之前,显示法兰西早期的园林风格,如今已经荒废,遍地杂草荆棘。栏杆柱顶端呈浑圆状,好似石球。数一数,还有四十三根栏杆立着,其余都卧在杂草丛里了。几乎每根栏柱都有弹痕。一根折断的栏柱横在平台前,看上去像一条断腿。
在那场战役中,第一轻步兵团的六名士兵,闯进这座比果园地势低的花园,就好像几头熊落入陷阱,再也冲不出去了,只好跟汉诺威的两连兵力搏斗,其中一连还装备了卡宾枪。他们凭着石栏杆,从下射击。那些轻步兵则在低处还击,六个对付三百,英勇顽强,只有醋栗作为掩体,对峙了一刻钟后,终于全部阵亡。
登上几级台阶,便从花园来到真正的果园。这几图瓦兹见方的弹丸之地,不到一小时的工夫,就有一千五百人倒下了。那堵墙似乎还要迎接战斗。英军在墙上凿出三十八个高低不等的枪眼,这些至今依然存在。对着第十六个枪眼,有两座英式花岗岩坟墓。只有南面这道墙设了枪眼,这是主攻的方向。墙外面还有一道绿篱作为掩护,法军攻来,以为只有一道篱障,殊不知越过去,却有一道设了埋伏的高墙挡住去路。英国守军躲在墙里,三十八个枪眼一齐射击,子弹好似暴风雨。索亚旅部就在这里覆灭了。滑铁卢战役也就这样开始。
果园还是被攻占了。法军没有梯子,就用指甲抓住墙往上爬。在树下展开了肉搏战。这片草地全染上了鲜血。纳索营七百名士兵在这里被歼灭。凯勒曼的两个炮兵连从外面轰击,墙上布满霰弹的创痕。
这座果园同其他果园一样,对五月十分敏感。毛茛和雏菊开了花,草长起来了,耕马在啃青;树木之间拉了毛绳,晾着衣衫,游人不得不低头通过。走在这片荒地上,脚时常陷入田鼠洞里,一棵连根拔起的树干,躺在乱草中又发绿芽了。布拉克曼少校就是靠着这棵树死去的。而德国将军杜普拉则死在旁边的一棵大树下,他原是法国人,在废止南特敕令 的时候,他全家才迁往德国。就在近前,斜长着一棵害病的老苹果树,树身缠了草,涂了黏泥。几乎所有苹果树都老化干枯了,而且无不有枪伤弹痕。园中到处是枯树的遗骸。乌鸦在枝头乱飞。稍远一点还有一片树林,下面开满了蝴蝶花。
搏端战死,伏瓦受伤,战火,屠杀,血流成河,英国人、德国人和法国人的鲜血汇成激流,一口井里填满了尸体,纳索团和勃兰维克团被歼。杜普拉战死,布拉克曼战死,英国遭受重创。雷伊军团的四十营法军损失了二十营,在乌果蒙这个残破的宅院里,三千将士死于非命,或被刀砍,或被斧劈,或被扼杀,或被枪击,或被火烧,凡此种种,只为了今天一个农夫可以对一个行客说:“先生,给我三法郎,您若是高兴,滑铁卢的事我就说给您听听。”
追溯前尘,是讲故事的人的一种权利,让我们回到1815年,甚至比本书第一部分开场的时间还要早些。
1815年6月17日至18日的夜晚假如不下雨,欧洲的未来就会改变。多几滴雨或少几滴雨,决定了拿破仑的成败。上天只需洒一点雨,就让滑铁卢成为奥斯特利茨的收场,只要一片乌云违反时令穿越天空,就足以让一个世界崩溃。
滑铁卢战役直到十一点半才打响,这就得以使布吕歇及时赶到。为什么?就因为地面潮湿,法军炮队要等地面硬实一点才好行动。
拿破仑当过炮兵军官,他很喜欢使用大炮。他在呈给督政府阿布吉战况的报告中写道:“我们的某颗炮弹炸死六个人。”这足以说明这位天才将领的特质。他的全部作战方案都建立在炮击上。将炮火集中于确定的一点,这便是他取胜的秘诀。他把敌军将领的战略视为一个堡垒,定要打破缺口。他用霰弹猛击敌军的薄弱部分,以大炮开战,也以大炮结束战斗。他的天才在于用炮。攻破方阵,歼灭营团,突破防线,粉碎并驱散集结的部队,全用这种打法,炮击,炮击,不停地炮击,把打的差事交给炮弹。运用这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打法,再加上天才,这个城府极深的斗士,在战场上驰骋十五年,总是所向披靡。
1815年6月18日,他的大炮数量占优势,就更有恃无恐:威灵顿只有一百五十九门,而拿破仑有二百四十门。
假如地面是干的,适于炮队移动,早晨六点钟就开火,那么这场战役就能取胜,下午两点钟结束战斗,比普鲁士军队突然来增援还早三个小时。
这场战役失势,拿破仑有几分过错呢?沉船遇难总要怪舵手吗?
那个时期,拿破仑的体力明显削弱了,难道精力也减退了吗?征战二十年,难道像磨损剑鞘一样也磨损了剑锋,像消耗身体一样也消耗了心灵吗?这位将领难道已经遗憾地感到自己垂垂老矣?一言以蔽之,如同许多著名的历史学家所认为的那样,这位天才也才尽智穷了吗?难道他也进入疯狂状态,以掩饰自己的虚弱吗?他也开始轻举妄动了吗?他也犯了将帅的大忌,面对危险变得不清醒了吗?这类被人们称为行动巨人的伟大的凡体,难道也有天才近视的年龄吗?高龄对典型的天才并不起作用,例如但丁和米开朗基罗这类人,年事愈高,才气愈大;对汉尼拔 和波拿巴一类人来说,难道才气要消减吗?难道拿破仑已经丧失打胜仗的直觉了吗?他再也辨认不出礁石,再也测不出陷阱,再也看不清悬崖的滑坡了吗?他已经丧失对灾难的嗅觉了吗?从前,他熟谙胜利的所有道路,在雷电的战车上,指挥若定,难道现在他已昏聩到如此地步,将他乱哄哄的人马带入深渊吗?他到了四十六岁,真的疯狂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这个掌握命运的巨灵神,难道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莽汉吗?
我们绝不这样想。
他的作战计划被公认为是一个杰作。直捣联军防线的中心,在敌人营垒打出一个洞,将敌军切断,把一半英军赶到阿尔,一半普鲁士军队驱逐到通格尔,让威灵顿和布吕歇首尾无法相应,占领圣约翰山,攻克布鲁塞尔,将德国人扔进莱茵河,将英国人抛进大海。在拿破仑看来,这些都可以在这场战斗中解决。以后的事就要以后再看了。
当然,我们无意在这里撰写滑铁卢战役史。我们所讲述的故事中,一个有伏线的场面与这场战役紧密相关,而这段历史并不是我们的主题,况且,这段历史已经撰写完了,洋洋洒洒,鸿篇巨制,一方面,由拿破仑本人的作述;另一方面,出自史界七贤 的手笔。至于我们,还是让历史学家聚讼去吧,我们不过是事后的见证人,是这片原野的过客,是在这曾经血肉横飞的土地上俯身寻觅的人,也许是个把表面现象认作事实的人;我既没有军事实践,也没有战略眼光,不能提出一套方略,因而无权以科学的名义,视而不见一系列带有幻影的史实。在我们看来,滑铁卢的双方将领,都受到一系列偶然事件的支配;而对命运这个神秘的被告,我们也像天真的审判官——民众那样进行审判。
谁要想明了滑铁卢战役,只需在想象中往地上写个A字就行了。A字的左撇表示尼维勒公路,右捺表示格纳普公路,一横表示从奥安到勃兰拉勒的一条凹路。A字的尖端即为圣约翰山,是威灵顿雄踞的地方。左下角是乌果蒙,是雷伊和杰罗姆·波拿巴争夺之点;右下角为佳盟,是拿破仑大营所在的地方。横线与右捺相交点稍下一点是圣篱;横线的中心点,则是战役结束时,最后抛出那句话的地方,而象征帝国羽林军最高英勇的狮子,无意中就安排在这一点上。
A字上半部分的三角,正是圣约翰山高地。争夺那块高地,便是战役的全部过程。
两军的侧翼,在格纳普和尼维勒两条公路上,向左右展开;德尔戈与皮克东对阵,雷伊和希尔对阵。
在A字顶端的后面,即在圣约翰山高地的后面,是索瓦涅森林。
至于那片平川,可以想象为波浪起伏的旷野,一浪高过一浪,涌向圣约翰山,直到那片森林。
战场上两军对阵,恰似二人角斗,彼此搂抱,力图摔倒对方。抓住什么都不放松,一片荆棘丛就是一个支撑点,一个墙角就是一处掩体,缺少一点依靠,一团人马就立不住脚:平野上的一片洼地、一个土冈、一条斜插的捷径、一片树林、一条山沟,都可以撑住大军的脚跟,免其后退。退出战场就是失败。因此,率军的将领必须观察地形,仔细察看每一处极小的树丛以及极轻微起伏的地段。
两军将领都仔细研究过圣约翰山平原——如今已改称为滑铁卢平原。威灵顿早有远见,去年就察看过这一带,做了大战的准备。6月18日决战那天,他占据了有利地形,拿破仑处于劣势。英国居高,法军居下。
在此速描拿破仑于1815年6月18日拂晓,手拿望远镜,骑马立在罗索姆高地上的姿态,可以说是多此一举。在展示他的速描像之前,所有人都已经看到了。这副镇静自若的形象,头戴布里埃纳学校小帽,身穿绿色军衣,白色翻领遮住勋章,灰色礼服遮住肩章,背心下面露出红色绶带的一角,下身穿着皮短裤,足登丝袜和银马刺的马靴,骑着白马,马背披着角上绣有带皇冠的N和鹰的紫绒被,佩着马伦戈剑,这副最后一个恺撒的形象,挺立在人们的想象中,受到一些人的欢迎,也受到另一些人的敌视。
这副形象久已处于光辉之中。这是由于大部分英雄人物,在传说中都模糊朦胧,相当长时间难见真相,不过时至今日,历史和事件都真相大白了。
历史是冷酷无情的,这种明朗具有奇异和神妙的特点。虽为光明,但也正因光明,就往往在人们看到光芒的地方投下阴影,把同一个人化为两个不同的鬼魂,相互攻击,彼此惩罚,专制者的黑暗和统帅的光辉相互搏斗,从而使民众在下定论时掌握了比较准确的尺度。巴比伦遭蹂躏,损害了亚历山大的声誉;罗马受奴役,损害了恺撒的声誉;耶路撒冷遭屠戮,则损害了提图斯的声誉。暴政继暴君而兴。一个人身后留下类似他形体的黑暗,这对他来说是一种不幸。
大家都了解这场战役的最初阶段:开始的形势模糊不清,难以把握,犹豫不决,两军都面临危险,而英军更甚于法军。
雨下了一夜,地面一片泥泞:旷野低洼处像盆一样,都积了水;有些地方,积水没到车轴,马的肚带也滴着泥浆。如果小麦和黑麦不是被大量车轮压倒,填满了辙沟,给车垫平道路,那么任何军事行动,尤其在巴普洛特一带的山谷行动,都是不可能的。
进攻开始得迟了;我们说过,拿破仑有个习惯,总是亲自掌握全部炮兵部队,如同握着手枪,在战役中,时而瞄向这一点,时而瞄向那一点。因此,他要等待套好马的炮车能够自由驰骋,这就要等太阳出来,晒干地面。然而,迟迟不出太阳,这次,太阳不像在奥斯特利茨那样守约了。等到射出第一发炮弹的时候,英国柯威尔将军看了看表,正是十一点三十五分。
开始攻势很猛,法军左翼进攻乌果蒙的猛烈程度,也许超过了拿破仑的期望。同时,拿破仑进攻中路,将吉奥旅压向圣篱,而内依则指挥法军右翼,冲击据守巴黎洛特的英军左翼。
对乌果蒙的进攻有几分诱敌作用,想把威灵顿吸引过去,使其偏重左面,这就是作战方案。如果四连英军和佩蓬歇尔师英勇的比利时士兵真能牢牢守住阵地,那么这项作战方案就奏效了。然而,威灵顿并没有向乌果蒙集结兵力,仅仅派去四连近卫军和勃兰维克营驰援。
法军右翼攻占巴普洛特,击溃英国左翼,切断其通往布鲁塞尔的道路,阻击可能来援的普鲁士部队,强行夺取圣约翰山,逼使威灵顿退守乌果蒙,再退至勃兰拉勒,再退至阿尔,这种战事进程再清楚不过了。如果不出点意外情况,这种进攻就会成功。夺取了巴普洛特,也攻占了圣篱。
要交代一个情况。英国步兵,尤其坎普特旅,招收了许多新兵。那些年轻士兵,面对我们勇猛的步兵,表现得十分英勇。他们顽强作战的精神,弥补了经验的不足,尤其充当了出色的狙击手,狙击手士兵,稍微自主一点儿,就可以成为自己的将军,这批新兵有几分法军那种独立作战和奋不顾身的特点。这支新军极有活力,但威灵顿却为之不悦。
夺取圣篱之后,战事变幻不定。
那天,从中午到下午四点钟,是一个形势不明朗的阶段;这场战役的中间阶段几乎模糊不清,陷入一场混战,而暮色更加渲染了这种景象。只见暮霭中,千军万马往来飘忽,构成一幅令人目眩神摇的奇观。当年的战场阵容,如今几乎不可再现了:红缨军盔、挂在刀旁飘动的扁皮袋、错综复杂的马革、榴弹袋囊、轻骑兵肋状盘花纽的军服、千褶红马靴、璎珞纷披的沉重的筒状军帽,勃兰维克部下几乎一色黑军装的步兵,同以白色大圆环代替肩章的红军装英国兵相混杂,汉诺威轻骑兵头戴红缨铜箍长方形皮军帽,苏格兰兵赤裸双膝,身穿方格花呢军服,而我国榴弹兵则缠着白色长绑腿;这些图景色彩斑驳,不成其为战阵队列,正是萨尔瓦托·罗查 所追求,而不是格里博瓦尔 所需要。
一场战役,总要有一场暴风雨干预。“扑朔迷离,必有天意。” 这种混乱的场面,每个历史学家都可以取其所好,描写几笔。不管统军将领如何筹划,两军一旦交锋,曲折变幻就层出不穷。双方的计划一投入实战,就会相互穿插,相互牵扯而变形。战场的这一处比另一处吞没更多的兵卒,就像地面松软程度不同,吸进泼下的水也有快有慢一样。率军将领迫不得已,要投进去更多的兵力。这就是出乎意料的耗损。战线犹如浮丝,蜿蜒飘动:鲜血毫无道理地汇成溪流,两军前锋来回动荡,双方部队你进我退,犬牙交错,形成岬角海湾之势,所有这些对峙的礁石还不断蠕动:哪里有步兵,炮队就赶到哪里;哪里有炮队,骑兵就追去哪里;各种部队好似一片片云烟。那里明明有刀光剑影,仔细寻觅又不见了。疏朗之处时时转移,浓密之处进退无常,阴风阵阵,吹得人群或进或退,或聚或散,演出血肉横飞的惨剧。一场混战是怎样的情景呢?就是变幻不定。周密的作战方案是一种静态,只规划一分钟,而不能确定一整天。若描绘一场战役,非得气度恢宏、笔势雄浑的画家不可。伦勃朗就胜过冯·德·默伦 ,冯·德·默伦画中午画得准确,画下午三点钟就虚假了。几何会给人以假象,唯独飓风才是真实的。因此,佛拉尔 有理由驳斥波利伯 。应当补充一点:战役进行到某一时刻,往往转为混战,一个对一个拼杀,分散为无数的搏斗场面,借用拿破仑的说法,这类搏斗“属于各团队的传记,而不是全军的战史”。在这种情况下,历史学家显然有权概述,只抓战事的大轮廓。任何叙述者,再怎么力求写实,也绝不可能把狰狞的战云固定成型。
不过,到了下午的某一时刻,战局明朗了。
将近四点钟,英军形势严峻。威灵顿·德·奥朗奇亲王指挥中军,希尔在右翼,皮克东在左翼。英勇无畏的亲王打得眼红,冲着荷比联军叫喊:“纳索!勃兰维克!绝不准后退!”希尔受到重创,向威灵顿靠拢。皮克东战死了。就在英国夺取了法军一〇五团军旗的时候,法军一颗子弹打穿脑袋,击毙了英国将军皮克东。这场战役,威灵顿有两个据点:乌果蒙和圣篱。乌果蒙还在死守,但是着了火;圣篱已经失守。守圣篱的德军一营只活下来四十二人,所有军官,不是战死就是被俘,只有五名幸免。在这座粮仓里,有三千士卒丧命。英国近卫军的一个中士,在英国是第一拳击好手,被他的伙伴赞为无懈可击,却被法军一个小小的鼓手给干掉了。巴林丢了阵地。阿尔坦死于刀下。好几面军旗被夺走,其中有阿尔坦师军旗,还有双桥家族一个王子举着的吕内堡营的一面军旗。苏格兰灰装部队死伤殆尽。蓬松比龙骑兵被刀斧手砍绝。骁勇的龙骑兵严重受挫,敌不过勃罗的长矛队和特拉维尔的铁甲军,一千二百骑仅余六百,三名中校有两名倒在地上:哈密顿受伤,马特战死。蓬松比落了马,身上被长矛戳了七个洞。戈登死了,马尔什死了。两个师,第五师和第六师被歼灭。
乌果蒙被突破,圣篱失守,只剩中路一个结了。那个结一直打不开。威灵顿不断增援,从梅伯勃兰调来希尔部,从勃兰拉勒调来沙塞部。
英军大营所处地势略凹,地形十分有利,兵力又极其密集。它盘踞圣约翰山高地,背靠村庄,前有相当陡的斜坡;据守的石楼是尼维勒乡的公产,标志道路的岔口,建于16世纪,非常厚实坚固,炮弹打上去会弹回来,根本毁坏不了。英军还在高地周围处处设障。山楂林里设了炮兵阵地,炮口从枝丫中探出,以荆棘丛作掩护。他们的炮兵埋伏在树丛里。战争中当然允许设陷阱、用诈术,英军的这一诈术十分巧妙,就连皇帝在早晨九点派去侦察敌军炮位的哈克索,也没有发现什么,回来向拿破仑报告说没有障碍,只在尼维勒和格纳普两条大道上设了路障。那个季节,麦子已经长高了,而坎普特旅的卡宾枪营,就埋伏在高地边缘的麦田里。
英荷联军大营有这些掩护和据点,处境当然有利。
这一营地的危险在于索瓦涅森林,当时那片森林连着战场,中间只隔着格罗南达耳和博瓦弗沼泽。军队一旦撤向那里,必然覆灭,各团队会立刻溃散,炮车也会陷入泥沼。不少行家认为,往那里撤退,就意味各自逃命,当然,对此也有人提出异议。
威灵顿加强中心的兵力,从右翼调来沙塞旅部,从左翼调来维克旅部,再加上克林顿师部。他还派了勃兰维克的步兵、纳索部队、琪尔芒塞格所部的汉诺威部队和翁普达的德军,支援他的英国部队,即哈凯特各团、米切耳旅、麦朗德的近卫军。这时,他就掌握了二十六个营。正如沙拉斯 所说:“右翼折回到中路的后面。”在今天所谓“滑铁卢陈列馆”的地方,当年就有一大队炮兵隐蔽在沙袋的后面。此外,威灵顿还把索姆塞的一千四百名龙骑兵,布置在一长条洼地里。那是名不虚传的英国骑兵的另一半,蓬松比部被歼,只剩下索姆塞部了。
这个炮兵阵地布置在园子一道矮墙后面,还有匆忙垒上的沙袋和一道土坡作为掩体,如果布置完成,就能发挥极大威力。然而,这个工事没有完成,周围还来不及设置一圈障碍。
威灵顿惴惴不安,却不动声色,立马在圣约翰山老磨坊靠前一点的榆树下,终日保持同一姿势。那座磨坊如今还在,但是那棵榆树,让一个热心摧残古迹的英国人花二百法郎买去,锯断运走了。威灵顿立在那里,英勇无畏又镇静自若。炮弹如雨点一般,副官戈尔登炸死在他身旁。希尔勋爵指着一颗炸开的炮弹问他:“王爷,万一您身遭不测,您给我们留下什么指示,留下什么命令呢?”“像我这样做。”威灵顿答道。他还简洁地对克林顿说:“守住这里,直到最后一个人。”那一天,形势明显恶化。威灵顿冲他在塔拉韦拉、萨拉曼卡和维克多利亚 的老战友喊道:“孩子们!难道你们想后退了吗?想一想古老的英格兰吧!”
将近四点钟,英军防线动摇后退了。高地上只剩下炮兵和狙击手,其余部队忽然不见了,各营队遭受法军霰弹和炮弹的轰击,都退缩到后面去了:圣约翰山农庄的便道,如今还穿过那里。出现了退却之势,英军的前锋回避了,威灵顿后退了。
“开始退却啦!”拿破仑喊道。
那天,皇帝虽然有病,又因骑马而局部肢体不舒服,但是心情从来没有那样好过。从早晨起,他那张无人看得透的脸上,便露出了笑容。他那颗掩饰在大理石后面的深沉灵魂,在1815年6月18日那天,却盲目地焕发光彩。在奥斯特利茨脸色阴沉的那个人,在滑铁卢却心情愉快。天生负有大任的人,都会有这种反常的表现,我们的欣喜未能脱离阴影。最终一笑属于上帝。
“恺撒笑,庞培哭。” 雷霆军团 的外籍军人如是说。这次,庞培未必哭,但恺撒确实笑了。
从夜里一点钟起,拿破仑就冒着狂风暴雨,同贝特朗骑马察看罗索姆一带的山丘,望见英军营地长长的一线火光,从弗里什蒙延至勃兰拉勒,照亮了天边。他颇为满意,仿佛觉得在指定的日期,由他确定滑铁卢战场的命运,是确切无疑的。他勒住马,站立片刻,眼望闪电,耳听惊雷,有人听见这个宿命论者在黑暗中抛出这样一句神秘的话:“我们想法一致。”拿破仑错了,他们想法不一致了。
那一夜他没有合眼,时时刻刻都流露出一种快乐。他巡视了整个前沿阵地,不时停下同哨兵说话。约莫两点半钟,在乌果蒙树林附近,他听见行军的脚步声,一时以为威灵顿后撤了,就对贝特朗说:“那是英军后队拔营移寨了。我要把刚刚到达奥斯坦德城的六千英军全部俘获。”他兴致勃勃地交谈,又恢复了3月1日登陆时的那种豪情。登陆那天,他指着茹安湾那个欣喜若狂的农民,高声对大元帅说:“喂,瞧啊,贝特朗,增援部队到啦!”6月17日到18日的那个夜晚,他不断嘲笑威灵顿。“那个小小的英国佬,就得受点教训。”拿破仑说。雨越下越大,皇帝说话时伴随着雷声。
凌晨三点半,他的一个幻想破灭了:派去侦察的军官回来向他报告说,敌军毫无行动。根本没有拔寨,一处营火也没有熄灭。英军在睡觉。大地寂静无声,只有天空在喧嚣。到了四点钟,巡逻队带来一个为英国骑兵旅当过向导的农民,那个骑兵旅有可能是维卫安旅,要去左端奥安村扎营。到了五点钟,两名比利时逃兵对他说,他们刚离开部队,英军正等着开战。
“好极啦!”拿破仑高声说,“现在我不是要把他们击退,而是要击垮。”
早晨,他来到普朗努瓦路拐弯的高坡上,下了马,站在泥中,命人从罗索姆农舍搬来一张桌子和一把乡下椅子。他坐了下来,又命人铺了一捆干草当地毯,在桌上展开军事地图,对苏尔说:“多好看的棋盘!”
由于下了一夜雨,辎重车辆阻滞在泥泞的路上,早晨没有赶到;士兵全身淋湿了,没有睡觉,还饿着肚子。尽管如此,拿破仑还是快活地高声对内依说:“我们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八点钟,皇上的早餐送来了。他邀请了好几位将军一起用餐,餐桌上谈到前一天夜晚,威灵顿在布鲁塞尔参加了里什蒙公爵夫人的舞会。苏尔是一个貌如大主教的粗鲁武夫,他说:“舞会,就在今天。”内依则说:“威灵顿不至于那么简单,等待陛下的圣驾吧。”拿破仑也跟着取笑,这是他的一贯作风。弗勒里·德·夏布隆就说:“他喜欢戏谑。”古尔戈也说:“他天生一副诙谐的性情。”邦雅曼·贡斯当则说:“他动辄取笑,但是怪话多而妙语少。”这个伟人的玩笑话值得一书。正是他称他的羽林精兵为“老兵痞”;他揪他们的耳朵,扯他们的胡须。“皇上就爱捉弄我们。”他们当中有人就这么说。2月27日,拿破仑在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厄尔巴岛返回法国的途中,他所乘坐的“无常号”在海上遇到了“和风号”,“和风号”上的人打听拿破仑的消息,当时他躲在船上,还藏着他在岛上绣着蜜蜂的红白徽章的帽子,他笑着拿起传话筒,亲自回答说:“皇上身体健康。”能这样谈笑的人,自然能掌握局面。拿破仑在滑铁卢早餐过程中,就有好几次这样放声大笑。吃过饭,他静坐了一刻钟,然后,坐在干草上的两名将军拿起笔,将纸垫在膝上,开始记录皇上口授的作战命令。
到了九点钟,法军排成五列纵队,展开阵式,开始行进,左右师各分两列,炮队居中,军乐队排在队首,鼓声雷动,军号齐鸣,头盔、战刀和枪刺汇成海洋,显示出强大、壮阔而欢乐的阵容,皇帝见了非常激动,连声高喊,“壮观!壮观!”
从九点钟到十点钟,真令人难以置信,整个大军都排好阵列,分为六列纵队,照皇帝的说法,组成“六个V形”。阵列排好之后,在大战之前一段时间,战场如暴风雨来临之前一样寂静,皇帝望着三队重炮行进,拍了拍阿克索的肩膀,对他说:“将军,瞧那二十四个美丽的姑娘。”那三队重炮是从埃尔龙、雷伊和洛博各部抽调出来的,准备用来轰击尼维勒和格纳普两条交叉口的圣约翰山。
他成竹在胸,看见第一军工兵连从面前经过,便微笑着鼓励他们;他们奉命一旦夺取村庄,就在圣约翰山构筑工事设防。在整个检阅过程中,他只讲了一句高傲而悲悯的话。他转向左面,望见如今有一座大坟墓的地方,聚集骑着骏马的苏格兰灰装骑队,不禁说道:“真可惜。”
继而,他跨上马,跑到罗索姆的前沿,在格纳普通往布鲁塞尔的大道右侧,选了一块小草坪作为观察所。这是他的第二个驻足点。第三个驻足点非常险恶,那是如今还在的一个颇高的土丘,位于佳盟和圣篱之间;土丘后面干川的一个斜坡上,集结着羽林军;周围石头路面纷纷弹起弹片,有的直飞到拿破仑身边。还像在布里埃纳那样,他的头上枪子儿霰弹呼啸。后来,几乎就在他立马之处,有人拾得枯烂的炮弹、旧战刀和变形的枪弹,全都锈透了,“锈迹斑斑” 。就在几年前,还有人在那里挖出一颗未炸的重磅炮弹,信管贴着弹壳断了。也正是在这最后的驻足点,他的向导,一个叫拉科斯特的抱有敌意的农民,被拴在一名轻骑兵的马鞍上,吓得要命,每当榴霰弹爆炸,就转过身去,想躲到那骑兵的后面,皇帝见了就申斥道:“蠢货!真丢人,你要让人在背后给打死。”记述这话的人,在那土丘坡上松软的沙土里,也挖出锈了四十六年的一颗炮弹的弹头,还挖出一块块像接骨木那样一捏就碎的烂铁。
众所周知,拿破仑和威灵顿交战的那片原野,起伏不平的形貌,已非1815年6月18日的情景了。在这片凄惨的战场上建起纪念碑,却削平了原来的地势,历史遭到篡改,也就面目全非了。旨在颂扬,反而毁了它的原貌。战后过了两年,威灵顿重游滑铁卢,惊叹道:“别人把我的战场给改变了。”如今用土堆起的顶着石狮的金字塔那地方,当初是一条山脊,向尼维勒大道一侧,地势渐低,但还不难走;可是朝格纳普大道那边,却是一个陡坡。如今,从格纳普到布鲁塞尔的大道两旁的两座大土冢,还能测出那陡坡的高度;大道左侧为英军冢,大道右侧为德军冢。法军没有坟墓。不过,对于法国来说,整个那片平原,全是法军的墓地。由于那座高一百五十英尺、底基周长半英里的纪念塔,用了成千上万车沙土,因此,圣约翰山高地的坡度,如今平缓多了;而在大战那天,尤其是圣篱那一面,地势非常陡峭,英国大炮都瞄不到下面山谷中那所作为战场中心的农舍。1815年6月18日那天,大雨把陡坡冲出一道道沟,满坡泥浆,更难攀登,不仅要上坡,而且要攀登泥泞溜滑的陡坡。沿着山脊原有一条深沟,这是在远处观察的人所难推测的。
那条深沟是怎么回事呢?需要说明一下。勃兰拉勒和奥安都是比利时村庄,都隐藏在低洼地段。一条长约一法里半的道路连接两座村庄,它通过起伏不平的川地,往往深入丘峦之间,仿佛耕出一条犁沟,因而有几段路形成沟壑细谷。那条路位于格纳普和尼勒维两条路之间,切断圣约翰山的山脊,如今还像1815年一样,只不过当初是凹路,现在同两旁的地面齐平了。道路两旁高坡的砂土被挖走去筑纪念墩了。那条路的其他地段,大部分还像从前一样,仍然是一条沟,有时深达十二尺,而且路坡陡峭,不少地方塌了方,是冬季下暴雨造成的。路上发生过伤亡事故。进入勃兰拉勒处路面特别狭窄,一个过路人曾被马车压死,有石头十字架证明。那个十字架立在墓地旁边,上面有死者的姓名,“贝纳尔·德·勃里先生,布鲁塞尔商人”,车祸发生在1637年2月 。在圣约翰山高地那段路基极深,一个名叫马西厄·尼盖斯的农民因为路坡坍塌,于1783年被压死在那里,这也有一个石头十字架作证。那十字架上半截没入田中,但是翻倒的石座,今天仍然见得到,在圣篱和圣约翰山之间那条路的左侧草坡上。
大战那天,沿着圣约翰山脊的那条凹路不露形迹,到达山顶的那段所形成的深沟,就像被浮土掩饰的辙沟,根本看不见,也就是说非常凶险。
可见,在滑铁卢的那天早晨,拿破仑很高兴。
他有理由高兴,他酝酿的作战方案,我们已经看到,的确令人赞叹。
然而,一旦交战,形势变化就十分曲折复杂。乌果蒙顽抗,圣篱固守,搏端阵亡,伏瓦丧失战斗力;那道意想不到的围墙使索亚旅部受到重创,吉勒米诺因疏忽没带炸药包而造成惨重的伤亡;炮队陷在泥淖中,没有护卫队的十五门大炮被于克伯里奇掀翻在凹路上,轰击英军阵地效果甚微,炮弹扎进被雨水浸透的泥土里,只能高高溅起泥浆,结果开花弹变成了烂泥泡;皮雷部进击勃兰拉勒不见功效,十五连骑兵几乎全部覆灭;英军右翼触动不大,左翼也伤亡较轻:内依莫名其妙地误解命令,没有把第一军的四个师的人马排成纵队,反而聚成一堆,横列二百人,接连二十七列,齐头并进,去迎击榴霰弹,让炮弹在人群中开花,瓦解了进攻的队列:斜插的炮队侧翼突然暴露目标,布儒瓦、东兹洛和杜吕特各队受到攻击;齐奥部被击退,而维厄中尉,那个巴黎综合工科大学毕业的大力士,冒着防守格纳普通布鲁塞尔大路弯道的英军从工事俯射的枪弹,正用大斧砍开圣篱大门的时候中弹受伤;马科涅师受到步兵和骑兵的两面夹击,又受到埋伏在麦田里贝斯特和帕克部队的迎面射击,以及蓬松比部队战刀的砍杀,他的炮队中有七门大炮的炮口被堵死;萨克斯-魏玛亲王死守弗里什蒙和斯莫安,顶住德·埃尔龙伯爵部队的冲击,夺了一〇五联队军旗,又夺了四十五联队军旗;那个黑军装的普鲁士轻骑兵,被在瓦夫尔和普朗努瓦之间侦察的三百飞骑队俘获,他说出了令人不安的情况;格鲁奇的援军迟迟不到,而不到一个小时,法军就在乌果蒙果园里损失了一千五百名士卒;在圣篱周围倒下一千八百人,用的时间还要短。所有这些风云变幻,如战场硝烟,在拿破仑的眼前掠过,他的眼神几乎没露惊色,坚信不疑的龙颜也丝毫没有黯淡。他习惯直面战争,从不一笔一笔计算令人痛心的局部损失;在他看来,数字并不重要,只要最后总数是胜利就行了;他自信能控制和掌握结局,开头失误丝毫也不惊慌;他善于等待,能够置身事外进行思考,以平等的身份对待命运,仿佛对命运说:“想必你也不敢。”
拿破仑自身处在半明半暗之中,也就时常感到在善中受到护佑,在恶中得到宽容,他同种种事变有一种、或者自认为有一种默契,几乎可以说一种合谋的关系,类似古代所说的金刚不坏之身。
然而,经历过贝雷西纳、莱比锡和枫丹白露 的人,对滑铁卢恐怕也得稍存戒心。在天空深邃之处,一种讳莫如深的皱眉的神色,已经隐约可见了。
威灵顿后撤的时候,拿破仑不禁暗暗吃惊。他突然发现圣约翰高地兵力空虚,前沿阵地的英军不见了。英军在重新集结,但又在逃避。皇帝在坐骑上半立起身子,眼里掠过胜利的闪电。
威灵顿一旦退至索瓦涅森林,就会全军覆灭,那么,英国就要永远被法国压垮,克雷西、普瓦图、马普拉凯和拉米利 之耻全部可雪。马伦戈的英雄就要抹掉阿金库尔之辱。
于是,皇帝在考虑这种可怕突变的同时,举起望远镜,最后一次扫视战场的每一点。他身后的卫士把武器冲下立在地上,以一种虔诚的神态仰视他。他正在思考,正在观察山坡,衡量斜坡,测度树丛、方块黑麦田、小道,仿佛在计数每一簇灌木。他凝视了一阵儿两条大道上的英国防御工事:那两处宽宽的鹿砦,一处设在圣篱上面一点的格纳普大道上,装备了两门大炮,是英军瞄向纵深战场的唯一炮队;另一处设在尼维勒大道上,荷兰军沙塞旅的枪刺在那里闪闪发亮。他还注意到,荷军防御工事附近那座古老的、粉刷成白色的圣尼古拉小教堂,坐落在通向勃兰拉勒的岔道口上。他俯身对向导拉科斯特说了一句话。向导摇了摇头,可能存心欺骗。
皇帝挺起身,又默想了片刻。
威灵顿退却了。法军只要压上去,就会使他溃不成军。
拿破仑猛地回过身,派了一名骑差,火速赶往巴黎报捷。
拿破仑是个雷厉风行的天才。
他已经找准打击的要害。
他命令米楼的铁甲骑兵夺取圣约翰山高地。
铁甲骑兵共有三千五百名,排成四分之一法里宽的阵列,个个是彪形大汉,骑着高头大马。他们分二十六队,后援部队则有勒费夫尔-德努埃特师、一百六十名精锐骑警、羽林军的一千一百九十七名轻骑兵和八百八十名长矛手。他们头戴无缨铁盔,身穿铁甲,挎着带枪囊的短枪和长刀。早晨,他们已受到全军的赞赏。那是九点钟,军号吹响,各部队军乐队一齐奏起《保卫帝国》曲,他们列队走过来,浩浩荡荡,一个炮队在侧翼,一个炮队在中路,在格纳普和弗里什蒙之间的大路上分两列展开,在第二条强大的战线上列好阵式。这第二条战线是由拿破仑部署的,十分巧妙,左翼有凯勒曼的铁甲骑军,右翼有米楼的铁甲骑军,可以说安上了两只铁翅膀。
副官贝纳尔传达御旨。内依拔出剑,一马当先。大队人马开始进发。
那场面十分壮观,声势足能夺人心魄。
整队骑军高举马刀,旌旗迎风飘扬,军号激荡,由一师纵队殿后,步伐整齐犹如一人,动作准确得又像攻城的一个铜羊头撞锤,从佳盟丘冈上冲下来,深入横尸遍野的险谷,消失在硝烟之中,继而又走出那幽暗之地,出现在山谷的另一边,队形始终密集紧凑,冒着枪林弹雨,冲上那令人畏惧的圣约翰山高地泥坡。他们往上冲,军容严整,凶猛而又沉稳,在枪炮声间歇的刹那间,可以听见大军行进间踏地的声响。这支骑军分两个师,因而排成两列纵队,华蒂耶师居右,德洛尔师居左,远远望去,就像两条钢铁巨蟒爬向高地的山脊。这种长蛇阵穿越战场,真是一种奇观。
自从用大队骑兵夺取莫斯科河大炮台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类似的战争场面。这次缪拉不在,但是有内依。这一大队人马仿佛变成一个巨怪,而且只有一颗心。每支骑队起伏伸缩,宛如爬行动物的一个环节。通过浓密硝烟的缝隙可以望见他们。他们头盔攒动,喊声阵阵,马刀挥舞,而在大炮和军号声中,骏骑腾跃,势如暴风骤雨,一片奔腾,又整齐又威猛,那马上的铁甲仿佛巨蟒的鳞片。
叙述的这些场景好像发生在另一个时代。类似的情景,当然出现在古代志异的诗篇里,那种半人半马、人面马身的巨怪,奔驰而上奥林匹斯山,凶猛可怕,英勇无敌,显示出一种神威:既是神也是兽。
数字上也存在天缘巧合:二十六营步兵迎击二十六队骑兵。在高地的背面,英国步兵在隐蔽的炮队的掩护下,每两营组成一个方阵,共有十三个方阵,又分成两列,前列七个方阵,后列六个方阵,他们的枪托抵着肩膀,对准要冲过来的敌人,一动不动,沉默平静地等待着。他们看不见铁甲骑兵,铁甲骑兵也看不见他们。他们倾听这股人潮上涨,听见三千骑兵的声音越来越大:有飞奔的铁蹄有节奏的声响、铁甲的摩擦声、战刀的撞击声,以及粗声大气的喘息。在一阵惊心动魄的寂静过后,山脊上突然出现一长列高举战刀的手臂,出现了头盔、号角和旌旗,三千蓄着灰胡子的脑袋齐声高呼:“皇帝万岁!”铁骑全军冲上高地,就好像开始了一场大地震。
突然,又出现了惨不忍睹的场面,英军的左翼,即我军的右翼,铁骑纵队的排头战马竖起前蹄,并伴随惊叫的喧哗。他们一气冲上山顶,锐不可当,正要冲下去歼灭方阵和炮队,却猛然发现他们和英军之间有一条沟,一条深沟。那正是奥安的凹路。
那一刻真是鬼神皆惊。一条细谷,出乎意料地在那里显现,张着大口,直悬在马蹄之下,两壁之间深达两图瓦兹;第二排推动第一排,第三排又簇拥第二排,战马竖起,仰天倒下去,四蹄朝天往下滑,冲撞并打乱骑军阵列,根本无法后撤,整个纵队成为一颗炮弹,用以摧毁英军的冲力,却反弹回来摧毁法军;这无法规避的细谷,只有填满才肯罢休,骑兵和战马,乱纷纷滚下去,相互挤压,在这深渊里成为一堆血肉,等深沟被活人填满,后边人马才从他们身上踏过去。杜布瓦旅将近三分之一人马葬入这个深渊。
这场战役从此开始失利。
当地有一种传说,无疑言过其实,说是奥安凹路里葬送了两千匹战马和一千五百人。若是把大战次日抛进去的尸体全计算在内,这个数字还差不多。
顺便交代一句,伤亡惨重的杜布瓦旅,一小时前还单独作战,夺取了吕内堡营的军旗。
拿破仑在命令米楼铁甲军冲锋之前,也曾仔细观察过地形,但是凹路在高地上连一点皱褶也没有显露,他无法看到。不过,他注意到那座白色小教堂和尼维勒大路所形成的角度,便警觉起来,估计可能有障碍,于是问了向导拉科斯特。向导回答没有。几乎可以这么说,拿破仑的惨败正是由于一个农民摇了摇头而造成的。
其他的败象也有显露。
拿破仑可能赢得这场大战吗?我们回答不可能。为什么呢?是威灵顿的缘故吗?是布吕歇的缘故吗?都不是,天意使然。
拿破仑在滑铁卢获胜,这不再符合19世纪的发展规律。一系列变故正在酝酿中,已经没有拿破仑的位置了。形势不祥的征兆,早已显露出来了。
时候已到,这个巨人该倒下了。
这个人的分量太重,打破了人类命运的平衡。他独自一人所占的比重,竟然超过了全人类。人类过剩的精力集中在一颗头脑中,全世界都升华到一人的脑子里,这种情况如果持续过久,就会给人类文明带来致命的打击。至高无上而又永不腐蚀的公正,到了晓谕公众的时候了。决定精神和物质均衡的各种原则和因素,大概愤愤不平了。冒着热气的鲜血、人满为患的公墓、母亲的眼泪,这些全是感天地泣鬼神的控诉。大地的苦难到了不胜负荷的时候,冥冥中就会发出神秘的怨艾,上达天听。
拿破仑在无限中受到控告,他注定要垮台。
他妨碍了上帝。
滑铁卢绝非一场战役,而是世界面貌的改变。
凹路显现,炮队也同时卸下伪装。
六十门大炮和十三个方阵,迎面同时向铁骑军开火。无畏将军德洛尔向英国炮队致以军礼。
英军轻炮队全数飞驰回到方阵中。铁甲骑军一刻不停。凹路的惨祸伤了他们的元气,却未能挫伤他们的勇气。他们人员减少,勇气却倍增。
只有华西厄纵队惨遭横祸,德洛尔纵队则全员到达,因为内依仿佛预感到陷阱,让他们从左面斜插过去。
铁甲骑军猛冲向英军方阵。
他们伏在鞍上,放开缰绳,牙齿咬住战马,手握着短枪,这就是当时冲杀的姿势。
在战斗中,人心有时变硬了,乃至把士兵变成石雕,整个肉体变成花岗岩。英军营阵受到疯狂的冲击,却岿然不动。
那场面叫人胆战心寒。
英军方阵的每一面都同时受到了冲击。狂暴的旋风将他们团团裹住。但是,英军步兵毫不动摇,沉着应战。第一排一条腿跪在地上,用刺刀迎击铁甲骑兵,第二排一齐射击,炮兵则在第二排后面装炮弹;接着方阵正面敞开,让排炮射击,随即又闭合。铁骑军则以铁蹄践踏回击,他们的高头大马竖起前蹄,跨越行列,从刺刀上面飞跃过去,重重地砸在四堵人墙中间。炮弹在铁骑队中炸出空洞,铁骑军则把方阵冲出缺口。一排排人被铁蹄踏得血肉模糊,刺刀也深深戳进这些神骑的肚腹。因此,这里的创伤奇形怪状,恐怕在别处战场见不到。方阵被这疯狂的骑队啃噬,逐渐缩减,但仍不后退半步。排炮霰弹也射不完,在进攻的骑队中开花。这场战斗的场面极其狰狞可怕。方阵已不再是营队,而成为火山口;铁骑军也不再是骑队,而成为暴风雨。每个方阵都是受到乌云袭击的火山,熔岩同雷霆大战。
右翼角上的方阵最为暴露,毫无凭依,经过一轮冲击,就几乎被歼灭了。这个方阵由苏格兰高地兵七十五团组成。方阵正中有个吹风笛的士兵,坐在一面军鼓上,胳膊下夹着风笛,就在四周厮杀的时候,他仍吹奏山歌,出神的眼睛低垂着,忧郁的目光里映现出森林和湖泊。那些苏格兰士兵临死还在想念他们的山乡,正如希腊人临死还惦记阿尔戈斯城。一名铁甲骑兵一刀将风笛连同那条胳膊砍掉,杀死歌手,山歌也就戛然而止了。
铁骑军的数量相对少些,在凹路上又惨遭伤亡,现在几乎是同全部英军作战,但是他们以一当十,人数就倍增了。在那阵工夫,几营汉诺威兵开始后退了。威灵顿见此情景,便想到他的骑兵。当时,拿破仑若是想到他的步兵,就可能赢得这场战役。这一疏忽铸成他无法弥补的大错。
横冲直撞的铁骑军忽然感到他们遭到了袭击:英军骑兵已从背后攻来。对面是方阵,后面是索姆塞,索姆塞部有一千四百名龙骑兵,右侧有道恩堡的德国轻骑兵,左侧有特里普的比利时火枪队。这样,铁骑军正面侧面,前后左右都受到了步兵和骑兵的攻击,不得不四面应敌。这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是旋风,那种勇猛已经无法形容。
此外,大炮还始终从背后轰击他们。若非如此便不足以伤他们的后背。铁骑军有一副左肩胛穿了弹孔的铁甲,就陈列在所谓的滑铁卢纪念馆里。
必须有这样的英国人,才能对付这样的法国人。
这不再是一场混战,而化为一片阴影,一种疯狂,化为令人目眩的心灵的奋勇、寒光闪闪的刀剑的风暴。刹那之间,英军一千四百名龙骑兵,仅剩下八百了,富勒中校也落马而死。内依率领勒费夫尔-德努埃特的长矛队和轻骑兵赶来。攻占了圣约翰山高地,失去了,重又攻占。铁骑军丢下龙骑兵,回身对付步兵,更确切地说,千军万马扭作一团,杀得难分难解。方阵始终固守,顶住十二次冲击。内依胯下连死四匹战马。铁骑军半数死在高地上。这场恶战持续了两个小时。
英军根基动摇。毫无疑问,铁骑军开始冲锋时,如果不是在凹路突遭横祸,那就会突破英军中路防线,决定战役的胜利。在塔拉维拉和巴达若兹见过大场面的克林顿,望着这种异乎寻常的铁骑军,也惊得呆若木鸡。威灵顿十有七八要败北,仍不失英雄气概,低声赞道:“出色! ”
铁骑军歼灭了十三个方阵当中的七个,夺取或堵塞了六十门大炮,夺得英军团队的六面军旗,由羽林军的三名铁骑兵和三名轻骑兵送至佳盟庄,献给皇帝。
威灵顿处境恶化。这场奇特的战役,仿佛两个负伤者的激烈决斗,彼此流尽了鲜血,仍在死死地拼搏。看二者究竟谁先倒下。
高地争夺战仍在继续。
这些铁骑军冲到什么地方呢?谁也说不准,但有一点是确切无疑的:就在大战的次日,在尼维勒、格纳普、拉羽泊和布鲁塞尔四条大路的交叉口,有人发现一名铁骑兵,连人带马死在圣约翰山车辆过磅的磅秤架上。那名铁骑兵穿越了英军的防线。抬过那尸体的人中间,有一个还在世,住在圣约翰山。他名叫德阿兹,当年十八岁。
威灵顿感到要倾覆了。危机的时刻临近了。
英军中部防线没有突破,在这个意义上,铁骑军根本没有成功。两军都拥有高地,因此谁也没有占领,总之,大部分还在英军手里。威灵顿掌握村庄和最高的山坪,内依仅仅夺取了山脊和山坡。双方都好像在这伤心惨目的土地上扎了根。
不过,英军似乎无法补充损失的兵员了。这支军队伤亡惨重。左翼坎普特部求援。“没有援军,”威灵顿回答,“让他死拼吧!”事情也是奇巧,两支军队战斗力几乎同时衰竭。内依也请求拿破仑派步兵增援,拿破仑则喊道:“步兵!他要我到哪儿去找?是要我现变出来吗?”
然而,英军却病入膏肓。那些铁甲钢盔的大队人马疯狂地冲击,已经把步兵踏成肉酱。寥寥数人围着一杆旗帜,就标志着一个团队方阵的位置,营队的军官,只剩下一名上尉或中尉指挥了;阿尔坦师在圣篱已受到重创,高地这一役就几乎全军覆灭了;冯·克吕兹旅的顽强的比利时兵,全部倒在尼维勒大路旁的黑麦田里;1811年混在我军中去攻打威灵顿的荷兰榴弹兵,1815年又同英军联合攻打拿破仑,这次几乎无人幸免。阵亡军官的数字也很惊人。于克伯里奇勋爵膝骨折断,次日要埋葬自己的断肢。铁骑军一战,法军方面,德洛尔、勒里蒂埃、克贝尔、德诺普、特拉维尔和勃朗卡尔,都或伤或亡,退出战阵;英军方面,阿尔坦受伤了,巴恩受伤了,德兰塞阵亡,冯·默伦阵亡,奥姆特达阵亡,威灵顿的参谋部死伤大半,在这场两败俱伤的恶战中,英军伤亡更为惨重。近卫军步兵第二团失去五名中校、四名上尉和三面军旗;步兵三十团第一营,损失二十四名军官和一百一十二名士兵;第七十九山地团,则有二十四名军官受伤,十八名军官和四百五十名士兵丧命。坎贝兰德部的汉诺威轻骑兵有一整团人马,在哈克上校的率领下,看到混战的场面,竟然掉转马头,全部逃进索瓦涅森林,致使布鲁塞尔人心惶惶;后来,哈克上校受到审判,被免去军职。当时,他们望见法军步步推进,要逼近森林,就赶着炮兵运输车、辎重车、行李车、满载伤员的篷车,慌忙躲进森林。荷兰兵遭到法国骑兵的砍杀,纷纷高呼:“不好啦!”据还在世的目击者说,从绿布谷到格罗南达尔,在通往布鲁塞尔方向近两法里的路段上,挤满了逃难的人。就连流亡在马利纳的孔德亲王、流亡在根特的路易十八,也都惊慌失措。威灵顿的骑军,只剩下少量后备骑兵,设在圣约翰山农场的战地医院后面,以及左翼的维卫安和汪德勒旅。许多毁坏的大炮躺在地下。西博恩承认了这些事实;普林格尔则过于渲染,甚至说英荷联军锐减到三万四千人。那位铁腕公爵还保持着镇静,但是他的嘴唇都白了。派到英军作战参谋部的奥地利特派员万森、西班牙特派员阿拉瓦,都认为公爵大势已去。到了五点钟,威灵顿掏出怀表,低声说了这样一句凄惨的话:“布吕歇不来,就是黑夜!”
大约就在这种时候,弗里什蒙那边高岗上,远远出现了一排明晃晃的刺刀。
从此,这场恶战发生剧变。
大家知道拿破仑痛心疾首的错误估计:盼格鲁奇来,却来了布吕歇,救星不来死神到。
命运就有这类转折突变。本来期望登上统治世界的宝座,却望见圣赫勒拿岛 。
假如被布吕歇的副将布洛当作向导的那个牧童,建议他从弗里什蒙上边,而不是普朗努瓦下方走出森林,那么19世纪也许就会是另一种样子。拿破仑就会取得滑铁卢战役的胜利。只要普鲁士军不走普朗努瓦下方,而走任何别的路,炮队就会陷在谷中,布洛也就无法到达了。
普鲁士将军穆福林也明确地说,布吕歇军迟到一小时,就见不到站着的威灵顿了:“这一仗就丢掉了。”
可见,刻不容缓,布洛适时赶到。况且,他已经大大迟到了。他在狄翁山宿营,天一亮就拔营起寨,但是道路难走,部队在泥淖中跋涉,辙沟深达炮车的轴。此外,要过狄耳河,还必须走狭窄的瓦伏尔桥,而通向窄桥的街道被法军放了火,两边房舍火势正旺。炮队弹药车和辎车只能等大火熄了再通过。直到中午,布洛的前锋还没有到达圣朗贝尔礼拜堂。如果进攻提前两个小时,到四点钟战斗就会结束,等布吕歇军赶到,拿破仑已经打胜了。总之,这类偶然性无穷无尽,非人力所能预测。
皇帝用望远镜观察,在中午,他第一个注意到地平线上有动静。他说:“我看见那边有一块乌云,好像是军队。”接着,他又问达尔马梯公爵:“苏尔,圣朗贝尔礼拜堂那边,您看是什么?”那位元帅举起望远镜望了望,答道:“有四五千人马吧,陛下。显然是格鲁奇部了。”然而,那片人影却在雾霭中停滞不动。参谋部所有人都举起了望远镜,研究皇上发现的“云影”。有人说:“那是中途休息的部队。”大部分人却说:“那是树木。”只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即那片乌云并不移动。皇上派道蒙的轻骑兵师去侦察那片黑影。
布洛的确驻足未动。他率领的先头部队力量太弱,上阵于事无补,必须等待大部队;而且,他也接到命令,要先集结兵力再投入战斗。可是,到了五点钟,布吕歇见威灵顿形势危急,就命令布洛出击,并且说了这样一句出色的话:“应当给英军送点空气了。”
时过不久,洛辛、希勒、哈克和里塞尔各师人马,全在洛博部队的前面展开阵式;普鲁士吉约姆亲王的骑兵也从巴黎树林里冲了出来。普朗努瓦大火熊熊,普鲁士军的炮弹像雨点一样射来,一直落到留守在拿破仑身后的羽林军队列中。
后来的情况大家已经知道了:第三支军队突然投入,战场四分五裂,八十门大炮齐鸣,布洛率领的皮尔茨第一团、布吕歇亲自率领的泽坦骑兵突袭过来,法军被压了下去,马科涅师被逐出奥安高地,杜吕特被赶出帕普洛特,东兹洛和齐奥部也且战且退,洛博侧翼遭到袭击,暮色中,一场新的战斗向我们伤亡惨重的部队逼来,英军全线反攻,猛冲猛打,法国首尾难顾,英普两军的炮火竞相逞凶,大量杀伤,法军前部惨败,侧翼惨败,正是在这种全线崩溃的情况下,羽林军投入战斗了。
羽林军士感到必死无疑,于是高呼:“皇帝万岁!”历史上再也没有比这种欢呼着誓死赴难更动人的场面了。
那天,天空一直阴沉沉的,恰好在那时候,到了傍晚八点钟,天边忽然亮晴,云隙中露出夕阳,血红血红的,透过尼维勒大路边榆树的枝叶。在奥斯特利茨战场上,他们看到的是初升的朝日。
羽林军义无反顾,每营都由一名将军指挥。弗里昂、米歇尔、罗盖、阿尔莱、马莱、波雷·德·莫尔旺都在战场上。羽林军士戴着雄鹰徽的高高军帽,队列整肃镇定,军容威武轩昂,在战火硝烟中出现,连敌军也对法兰西肃然起敬,以为看到了二十位胜利女神展翼飞临战场,他们这些胜利者反倒以为战败,纷纷后退了。可是,威灵顿却高喊:“近卫军,起立!瞄准!”趴在绿篱后面的英国红装近卫团站了起来,一排子弹射出去,打穿了在我们雄鹰周围飘动的三色旗,大家一齐冲击,开始最后的血战。羽林军在黑暗中感到周围军心动摇,要全线溃退,他们听见逃命的喊声代替了皇帝万岁的呼声,尽管大部队在身后溃逃,他们却继续前进,每走一步就遭到更大的打击,也更加接近死亡。绝无一人犹豫,也无一人胆怯,在这支军队里,士兵同将军一样,个个是英雄,没有一人不为国捐躯。
内依拼命了,决心一死,他的勇气能与死神比肩,在混战中奋不顾身。他胯下的坐骑已经死了五匹,他大汗淋漓,两眼冒火,嘴冒白沫,军服纽扣解开,一个肩章被敌人砍掉一半,大鹰徽章也被子弹打了个坑,他浑身血污,满身泥浆,高举一把断剑,显得英勇绝伦,大吼道:“过来看看吧,一个法兰西元帅是怎样死在战场上的!”然而事与愿违,他求死不得,于是又惊奇又愤怒。他向德鲁埃·德·埃尔龙抛出这样的问题:“喂!难道你不想死吗?”大炮从四面轰击这一小堆人,他在中间大吼:“怎么不往我身上打!哼!我真希望英军炮弹全打进我的肚子里!”不幸的人哟,你活下来是为了挨法国人的子弹的!
羽林军后面,大溃败惨不忍睹。
大军各个方位——乌果蒙、圣篱、帕普洛特、普朗努瓦,都突然同时退却。“叛国”的吼声刚落,又响起“赶快逃命”的喊声。一支军队瓦解,犹如江河解冻。无不弯曲,折裂,崩断,无不漂荡,席卷,跌落,相互撞击,相互推拥,张皇失措。真是空前的大溃散。内依借了一匹马,跨上去,他没了军帽,没了领带,没了指挥剑,却横在通向布鲁塞尔的大道上,同时拦挡英国兵和法国兵。他还想力挽狂澜,召唤军卒,斥骂他们,力图阻止大军溃退。然而,他独力难支。军卒见了他纷纷逃避,同时高呼:“内依元帅万岁!”杜吕特的两团人马惊慌失措,往来奔突,左右失据,忽而投向骑队的马刀,忽而撞上坎普特、贝斯特、帕克和里兰德各旅的排枪。大混战最糟的就是溃退,为争夺逃路,友军相互屠杀:骑队和步营相互践踏,全部冲散,在战场上涌起惊涛骇浪。洛博和雷伊各守两翼的一端,也被狂澜卷走。拿破仑用仅余的羽林卫队组成人墙堵截,甚至用上亲随马队,做最后的努力,然而一切徒劳。齐奥部在维卫安面前退却,凯尔曼部在旺德勒面前退却,洛博部在布洛面前退却,莫朗部在皮尔茨面前退却,道蒙和苏伯维克部在普鲁士亲王吉约姆面前退却,吉奥率领皇帝马队去冲锋,却落到英国龙骑兵的铁蹄下。拿破仑策马在逃兵面前来回奔驰,又是训话,又是催促,又是威胁,又是恳求。所有这些人的嘴,早晨还高呼皇帝万岁,现在却哑然无声了,他们几乎不认识皇上了。普鲁士骑兵是刚到的生力军,他们挥舞马刀,飞奔冲杀,大肆砍杀屠戮。马匹拖着炮车奔逃,乱冲乱闯;辎重兵丢掉弹药车,骑上马逃跑;撞翻的车辆四轮朝天,阻碍道路,造成屠杀的机会。人员马匹挤压践踏,从死人和活人身上踏过去。胳膊乱挥乱打。呼叫,悲号,军包和枪支丢到黑麦田里,用刀剑开路,不管什么战友,不管什么军官,也不管什么将军,仓皇逃命的情景难以形容。泽坦部队大杀大砍法兰西。狮子变成了麋鹿。这便是这次大溃败。
在格纳普,法军还试图调转枪口,准备阻击。洛博收拢了三百人,在村口建了防御工事:然而,普鲁士军一阵枪炮,守军又全部逃散,结果洛博被俘。那一阵射击在一座破砖房山墙上留的弹痕,如今还能见到:那座砖房在大道右侧,离格纳普村有十分钟的路。普鲁士军冲进村里,他们一上阵就已获胜,自然还没有杀过瘾。追杀的场面十分残忍。布吕歇命令赶尽杀绝。罗盖已经开了恶劣的先例:凡是给他带来一名被俘普鲁士士兵的法国羽林军士,他都以死论处。比起罗盖,布吕歇有过之而无不及。青年羽林军将军杜埃斯姆退到格纳普客栈门口,交出剑束手就俘,却被杀得兴起的骑兵用他的剑刺死了。屠杀战败者,胜利才算圆满。既然我们代表历史,那就惩罚吧:布吕歇老儿名誉扫地。这种残酷的杀戮,更使溃败混乱到了极点。溃军争相逃命,穿过格纳普村,穿过四臂村,穿过戈斯利村,穿过弗拉斯恩村,穿过查理王村,穿过特浑,直到边境才停止。唉!是什么人这样逃窜?是大军啊。
历史为之惊叹的那种勇武精神,忽然这样张皇失措,惊恐万状,完全崩溃,这其中难道没有什么缘故吗?当然有。一只巨大的右手在滑铁卢投下阴影。那是决定命运的一天。一种超人的力量指定了那个日子。因此,万众都惊慌逃窜;因此,那些勇武绝伦的人交剑就擒。那些人曾一度征服欧洲,这回却一败涂地,再也没有什么可说,再也无能为力,只觉得冥冥中有一种可怕的东西。“天数使然。” 那天,人类的前景起了变化。滑铁卢,就是19世纪的户枢。那个伟人必须退出历史舞台,历史才能进入伟大的世纪。最高主宰做出了安排。英雄们惊慌失措,就事出有因了。在滑铁卢战场的上空,不仅仅有乌云,还有一种奇象:是上帝经过那里。
天要黑下来的时候,在格纳普村附近的田野里,贝纳尔和贝特朗扯住衣襟,拦住一个人。那人眼睛怔忡,神色凄然,一副沉思的样子,被溃军的潮流裹卷到那里,他刚刚下马,挽着缰绳,精神迷离恍惚,独自一人转向滑铁卢,他就是拿破仑,梦游的巨人,还想要走向已然崩摧的梦境。
羽林军的几个方阵,好似江流中的岩石,在溃军的洪水中屹立不动,一直坚持到夜晚。夜色同死亡一同降临,他们毫不动摇,等待这双重的黑影,任其将自己团团裹住。每个团队都孤立作战,同四处溃散的大军也失去联系,只待以身殉难。他们排开阵式,准备最后一搏,有的在罗索姆高地,有的在圣约翰山的平川。那些孤立无援的方阵,明知战败,也英勇不屈,准备壮烈牺牲。乌勒姆、瓦格拉姆、耶拿、弗里兰各战役的胜利,也附在他们身上死去。
大约晚上九点钟,在圣约翰山高地脚下,夜色中还剩下一个方阵。在山坡脚下阴惨的谷中,这个方阵还在继续战斗;谷上的这面山坡,铁骑军曾经在此跃马冲锋,现在英军却如潮涌来,敌军胜利的炮火也在集中疯狂地轰击。这个方阵由一个不知名的军官康伯伦指挥,每遭受一次轰击,就缩小一圈儿,但是仍在还击,以排枪对抗炮火,四面的人墙逐渐消减。逃远的溃兵有时停下喘口气,在黑暗中倾听这雷声渐渐变小。
等到这队人马只剩下一小堆,等到他们的战旗只剩下一小片儿,等到子弹打完,他们的步枪只能当棍子使用,等到死尸堆超过活人堆的时候,胜利者对这些英勇卓绝奄奄待毙的人,也油然产生一种敬畏,就连英军炮火也停止射击,一时静默下来。这只是一段间歇。这些战士觉得周围鬼影幢幢,纷纷涌动:有骑马的人影、炮身的黑影以及从车轮和炮架之间窥见的白色天空。从一开始,这些英雄就隐约望见远处硝烟中的死神,只见死神的巨大头颅渐渐逼近,并且死死地盯着他们。暮色中,他们还能听见敌人上炮弹的声响,点燃的导火线好似黑夜中猛虎的眼睛,在他们的头顶上方围了一圈;英军炮队的点火棒一齐凑近炮身,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有个英国将军,有人说是柯维耳,有人说是麦兰德,他似乎心有所感,抓住最后一秒钟,对他们喊道:“勇敢的法国人,投降吧!”康伯伦则回答:“狗屎!”
这也许是法国人讲的最美妙的话,但是法国读者喜欢受到尊重,不愿听人重复,不准将振聋发聩的妙语写进历史。
我们甘冒大不韪,破此禁忌。
须知在所有这些英豪中,有个巨人名叫康伯伦。
说出这句话,然后就义。还有比这更伟大的吗?他务求一死。此人在枪林弹雨中幸存,不是他的过错。
赢得滑铁卢战役的人,不是溃不成军的拿破仑,也不是四点钟退却、五点钟绝望的威灵顿,更不是不打就胜的布吕歇,赢得滑铁卢战役的人是康伯伦。
这样一句话如一声霹雳,回击要劈死你的雷霆,这就是胜利。
这样回答大灾大难,这样回答命运,给未来的狮子 提供这样的基座,以此驳斥那一夜的大雨,驳斥乌果蒙险恶的围墙,驳斥奥安的凹路,驳斥格鲁奇的姗姗来迟,驳斥布吕歇的赶来援敌,他进入坟墓还要嘲讽,纵然倒下也不失为挺立的铮铮铁汉,将欧洲联盟淹没在这两个字里,把恺撒们领教过的这类秽物贡献给各国君主,给这最粗鄙的话掺上法兰西的闪光,合成一个最辉煌的字眼,用嬉笑怒骂来给滑铁卢收场,用拉伯雷补充勒欧尼达斯 ,以这句最难启齿的话来总结这场胜利,丢掉阵地而保全历史,在这场大屠杀之后,让敌方成为嘲笑的对象,这就是气壮山河。
这就是咒骂雷霆。这就与埃斯库罗斯同样伟大。
康伯伦的话产生了一种撕裂的音响效果,这是胸膛因鄙夷而撕裂,因愤懑涨满而爆破。谁战胜啦?是威灵顿吗?不是。没有布吕歇,他就完蛋了。难道是布吕歇吗?也不是。如果没有威灵顿打头阵,布吕歇怎能收拾残局。这个康伯伦,不过是最后一刻的过客,一个无名小卒,在大战中微不足道,然而他却感到荒唐,这次惨败太荒唐,因而备加痛心,他满腔怒火要发泄的时候,恰好有人送来这样可笑的东西:逃生!他怎能不暴跳如雷呢?
他们全到场了,欧洲各国的君主、得意扬扬的将军们、大显神威的朱庇特 们,他们有十万胜利大军,后面还有数十万、上百万大军,还有点燃导火线的大炮,张着大口,他们恣意践踏羽林军和法兰西大军,压垮了拿破仑,只剩下康伯伦了,只剩下这条小虫来抗争。他决心抗争。于是他寻找一句话,如同寻找一把剑。这句话发自嘴角的唾沫,唾沫就是这句话。面对这种奇异而又平庸的胜利,面对这种没有胜利者的胜利,他这悲恸欲绝的人挺身而出;他承认这场胜利的重大,却又看到它的空虚;他不止唾弃它,既然在数量、力量和物质方面相差悬殊,他就在心灵里找出一种表达方式,也就是粪便。我们在此实录下来。他这样说,这样做,想出这个字眼,就成为胜利者。
就在这种决定命运的时刻,那些伟大日子的精神进入了这个默默无闻的人的心灵。康伯伦找到滑铁卢的关键词,正如鲁杰·德·李勒想出《马赛曲》,同是受到上天的启迪。一股神风离开天宇,下来穿过这两个人的身心,于是,他们有所感悟,一个唱出至高无上的战歌,另一个发出惊世骇俗的怒吼。这句极端蔑视的话,康伯伦不仅以帝国的名义抛向欧洲,这样分量太轻,而且还以革命的名义抛向过去。我们听见康伯伦的怒吼,听出他的声音有先烈精魂的遗韵,仿佛是丹东的演说,又像克莱伯 的狮吼。
康伯伦的话一抛出来,英国人就回敬一句:“开火!”大炮顿时火光连天,一个个青铜大口喷出最后一批霰弹,声震山岳,硝烟遍野,滚滚升腾,被初升的月亮微微映成白色;等到硝烟飘散,阵地上什么也没有了。这顶天立地的残部全被歼灭了;羽林军灰飞烟灭了。那座活人堡垒的四堵墙坍倒了,地上的尸体堆里只是偶尔有人还在抽动。比罗马大军还雄壮的法兰西大军,就这样死在圣约翰山上,倒在那片被雨水血水浸透的土地上,倒在阴惨的麦田里:而如今,那是约瑟夫每天凌晨四点钟的必经之地,他轻快地吹着口哨,挥鞭催马,赶着尼维勒的邮车从这里驶过。
滑铁卢战役是个谜,无论对赢家还是输家,都同样模糊不清。在拿破仑看来,这是一场恐慌;布吕歇只见炮火;威灵顿则莫名其妙。看看那些报告吧。战报杂乱无章,评论自相矛盾。这些人结结巴巴,那些人吞吞吐吐。约迷尼将滑铁卢战役分成四个阶段;穆弗林则划为三次转折;唯有沙拉独具慧眼,看出一点门道儿,认为这是人类智慧同天意较量的一场灾难,尽管在某些方面我们和他见解不同。其他所有历史学家,都不同程度地眼花缭乱,在眩惑中摸索。那一天真是电闪雷鸣,军事专制政体崩溃,波及所有王国,强权政治衰落,黩武主义溃败,令各国君主惊诧不已。
这一事件具有天意难违的色彩,人力是微不足道的。
从威灵顿和布吕歇手中拿掉滑铁卢,难道就剥夺英国和德国什么东西了吗?不然。无论显赫的英国还是神圣的德国,都与滑铁卢的问题毫无关系。感谢上天,人民之所以伟大,并不牵涉穷兵黩武。无论德国、英国,还是法国,都不是区区一个剑鞘所能容下的,在这个时期,滑铁卢不过是刀剑的广阵撞击声,在布吕歇之上,德国有歌德,在威灵顿之上,英国有拜伦。思想普遍兴旺昌盛是本世纪的特点,而在这曙光中,英国和德国也都各自放射出灿烂的光芒,因其思想而显得崇高,以其内在的东西提高人类文明的水平;这种贡献绝非偶然之举,而是来自它们的本身。在19世纪,两国壮大的根源不是滑铁卢。唯有野蛮民族,才仅凭一役之功而突然强盛起来,那是旋生即灭的虚荣,如同一阵风暴掀起的浪涛。文明的民族,尤其处于我们这个时代,不会因为一个将领的胜负,地位就提高或者降低。他们在人类中的特殊分量,来自比一场战事更深的东西。谢天谢地,他们的荣誉、他们的尊严、他们的智慧、他们的才能,都不是什么筹码,不可能让那些赌徒式的英雄和征服者投入战场去赌输赢。战败了,往往取得进步。少些光荣,却多些自由。战鼓声止,理性就发言了。这是输赢颠倒的游戏。双方还是心平气和地谈论滑铁卢吧。是偶然就归于偶然,是上帝就归于上帝。那么,滑铁卢是怎么回事呢?是一场胜利吗?不是。那是掷骰子掷出个双五。
掷出双五,欧洲赢了,法国输了。
在那里立起一个狮子并不过分。
况且,滑铁卢是历史上最奇特的一次遇合。拿破仑和威灵顿。他们并不是仇敌,而是截然相反的人。上帝最喜欢对比反衬,但是还从来没有制造出如此惊人的对比,如此出色的反衬。一方面是精确缜密,深谋远虑,行止合度,谨慎从事,撤退有方,留有余力,镇定而又坚忍不拔,既有坚定不移的作风,又有因地制宜的方略,部署兵力不失均衡,杀戮务合准绳,作战分秒不差,毫无侥幸的心理,总之,足智多谋,绝对合乎规矩,一副传统型将帅的风范;而另一方面,则全凭直觉,全凭灵感,是军事上的奇才,具有特异的本能,目光如炬,像鹰一样注视,像霹雳一样打击,恃才傲世,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奇制胜,心曲高深莫测,能与命运联手,号令乃至胁迫江河、平野、森林和丘峦服从,甚至将战场也玩于股掌之中的专制者,既相信星相又相信战略学,既夸大又扰乱这种信念。威灵顿是战争中的巴雷姆,拿破仑是战争中的米开朗基罗:然而这次,天才败于心计的手下。
双方都在等待一个人。这样,计算精确的人就得手了。拿破仑等待格鲁奇,没等来。威灵顿等待布吕歇,却等来了。
威灵顿作战,是后发制人的传统型。拿破仑初露头角的时期,在意大利同他相遇,把他打得落花流水。老枭在雏鹰面前望风而逃。传统的战术不仅一败涂地,而且声誉扫地。这个二十六岁的科西嘉人是干什么的?这个意气风发的无知青年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身孤力单,以寡敌众,既没有粮草,没有弹药,又没有大炮,连鞋都没有,几乎没有军队,只带领一小撮人,对抗万众,冲向勾结起来的欧洲,在根本不可能的情况下,竟然连连取胜,简直荒唐到了极点!这个摧枯拉朽的狂人是从哪儿来的呢?他手中掌握的那点兵力,几乎没有喘息,一口气接连粉碎了德皇的五个军,把博利叶摔到阿文泽身上,把乌姆塞摔到博利叶身上,把梅拉斯摔到乌姆塞身上,又把马克摔到梅拉斯身上!这个傲岸一切的战场新手,究竟是什么人呢?学院派军事家纵然败退,也把他判为异端。正因为如此,老恺撒主义对新恺撒主义,规定刀法对闪光花剑,方正棋盘对非凡天才,就怀有一种刻骨的仇恨。1815年6月18日,这种仇恨有了结论。在洛迪、蒙贝洛、蒙诺特、芒图、马伦戈、阿科尔的下面,又添上了滑铁卢。庸人得胜,多数人宽慰。命运同意了这种嘲讽。拿破仑到了衰退的晚年,又撞见了年轻的乌姆塞。
的确如此,要睹乌姆塞的风貌,只需染白威灵顿的头发就行了。
滑铁卢是二流将领赢得的一场头等大战役。
在滑铁卢战役中,值得赞赏的是英格兰,是英国式的坚定、英国式的决心、英国的血统:值得赞赏的是英格兰的精华,请别见怪,也正是英国本身。值得赞赏的不是它的统帅,而是它的军队。
威灵顿也怪得很,竟然忘恩负义,在给巴图斯特勋爵的信中,说他在1815年6月18日作战的军队,是一支“糟糕的军队”。埋在滑铁卢垄沟下的幽幽白骨,又作何感想呢?
英格兰在威灵顿面前,也太谦抑过分了。把威灵顿捧得多么伟大,就是把英格兰贬得多么渺小。威灵顿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英雄。那些灰军装的苏格兰士卒,那些近卫骑兵,梅兰德和米切尔的团队,帕克和坎普特的步兵,蓬松比和索姆塞的骑队,在枪林弹雨中吹风笛的苏格兰高地兵,里兰德的营队,所有那些新兵,敢于同埃斯兰和里沃利的老营对抗,这才是最伟大的。威灵顿表现出顽强的精神,这是他的长处,我们并不想贬低;然而,他军队中最普通的步卒和骑兵,也都跟他一样坚忍不拔。铁军配得上铁公爵。而我们的全部敬意,要献给英国士兵、英国军队、英国人民。如果有战功的话,那也应当归属于英格兰。滑铁卢的纪念柱,如果不是把一个人的形象,而是把一国人民的雕像高举入云,那就更加公允了。
然而,听到我们在这里所讲的话,伟大的英格兰是要恼怒发火的。英格兰在经历了它的1688年和我国的1789年之后,仍然对封建制抱有幻想,还信奉世袭制度和等级制度。要论强盛和光荣,哪国人民也比不过英国人,他们却自认为是民族而不是人民。他们作为人民甘居人下,奉一个勋爵为首领。“做工的人” ,任人蔑视;当兵的人,也任人鞭笞。大家还记得,在印克门那场战役中,据说有一名中士救了大军脱险,但是,雷格兰勋爵却未能论功行赏,因为英国军队的等级制度不准许在战报中表彰不够军官阶衔的任何英雄。
在滑铁卢这种类型的会战中,我们最欣赏的还是偶然的奇巧。一夜大雨,乌果蒙坚固的围墙,奥安的凹路,格鲁奇充耳不闻炮声,拿破仑受向导的欺骗,布洛得到向导的指引,这一系列天灾人祸都安排得极其巧妙。
总括来说,在滑铁卢,屠杀超过战斗。
在所有阵列战中,滑铁卢是战线最短而兵力最多的一次。战线的长度,拿破仑拉开四分之三法里,威灵顿布了二分之一法里,而双方各投入七万两千名官兵。这种密集导致了屠杀。
有人作过统计,列出这样的比例数字。阵亡人数:奥斯特利茨战役,法军百分之十四,俄军百分之三十,奥军百分之四十四;瓦格拉姆战役,法军百分之十三,奥军百分之十四;莫斯科河战役,法军百分之三十七,俄军百分之四十四;包岑战役,法军百分之十三,俄普联军百分之十四;而滑铁卢战役,法军百分之五十七,联军百分之三十一。滑铁卢战役阵亡人数,平均百分之四十一。十四万四千官兵,阵亡六万人!
滑铁卢战场,如今成了平静的大地——同所有平野一样,这是人类始终如一的寄托。
然而,到了夜晚,一种梦幻的薄雾从大地升起,一位行客若是经过那里,若是观察,若是倾听,若是像维吉尔经过凄惨的腓力斯平野那样幻想,就会悚然产生幻觉,看见那一幕刀兵之灾。可怕的6月18日的场面重又显现,虚假的纪念墩隐没了,那只俗不可耐的狮子也消失了,战场又恢复原状:一队队步兵像波浪一样在平野上推进,骑兵在天边狂奔飞驰!沉思者魂惊魄动,看见刀光剑影,炮弹火光纷飞,雷电交加;他听见鬼魂交战的呐喊,仿佛从坟墓传出的呻吟;那些黑影,正是羽林军士;那片荧光,正是铁骑军;那副枯骨,则是拿破仑;而另一副枯骨,便是威灵顿;那一切已不复存在,但是还在较量,还在搏斗;丘谷染成殷红色,树木为之颤抖,杀气直达云霄,而圣约翰山、乌果蒙、弗里什蒙、帕普洛特、普朗努瓦,所有那些凶险的丘峦在黑暗中显现,都隐隐笼罩着幽魂厮杀的一团团阴气。
有一个非常可敬的自由派,根本不憎恶滑铁卢。我们却不能苟同。在我们看来,滑铁卢不过是自由的一个凶日。从那样一只卵里孵出那样一只鹰,当然出人意料。
如果高瞻远瞩地看待这个问题,那么滑铁卢则是处心积虑的反革命的胜利。那是欧洲反对法兰西,是彼得堡、柏林和维也纳联手反对巴黎,是守旧反对倡新,是通过1815年3月20日打击1789年7月14日,是惶惶不可终日的各个王国反对不可遏制的法兰西的骚动。总之是一种梦想,即扑灭这个伟大的民族二十六年来突起的气焰。那也是勃伦维克、纳索、罗曼诺夫、霍亨索伦、哈布斯堡等王室和波旁王室的联盟。滑铁卢背负着神权。的确,由于事物的自然反应,既然帝国是专制的,那么王国就必然是自由的了;同样,事与愿违,从滑铁卢产生出了立宪体制,令那些胜利者无比遗憾。这是因为革命不可能真正被战胜,它顺应天理,必然大行其道,总能复现出来。在滑铁卢之前,体现在推翻旧王朝的波拿巴身上,在滑铁卢之后,则体现在接受宪章的路易十八身上。波拿巴还把一个驿站车夫 安插在那不勒斯王位上,把一名中士 安插在瑞典王位上,以不平等来体现平等。路易十八在圣都安签署了人权宣言。您要想了解革命是什么吗?那就称它为“进步”吧;您要想了解进步是什么吗?那就称它为“明天”吧。明天势不可当,必行其道,而且从今天就开始。说来也怪得很,它总能达到目的。它利用威灵顿,将区区一个士兵伏瓦造就成演说家。伏瓦 在乌果蒙倒下,又在讲坛上站起来进步就是这样进行的。这个工人用什么工具都得心应手。它从容不迫,调动跨越阿尔卑斯山的那个人和爱丽舍神甫 的那个虚弱而善良的老病夫,一同为它神圣的工作效力。它既利用那个足痛风患者,也利用那个征服者;对外用征服者,对内用足痛风患者。滑铁卢制止武力毁灭欧洲各王朝,只产生一种效果,就是从另一方面推动革命进程。征伐者退位,轮到思想家上场了。滑铁卢要阻止时代前进,时代却从上面跨过去,继续它的行程。这次险恶的胜利,又被自由战胜了。
总之,毋庸置疑,在滑铁卢得胜的,站在威灵顿身后微笑的,把全欧洲,据说也把法兰西大元帅令杖送去的,欢快地推车运送满足白骨的沙土建筑狮子纪念墩的,在纪念墩基座得意地刻上1815年6月18日这个日期的,鼓励布吕歇屠戮溃兵的,站在圣约翰山上就像盯着猎物一样俯视法兰西的,正是反革命。正是反革命窃窃说出这样无耻的话:分割肢解。然而到达巴黎后,它就靠近观察了火山口,感到这片火山灰烫脚,只好改变初衷,又回过头来结结巴巴地谈论宪章。
在滑铁卢中只应看其内涵。有意拥护自由吗?绝不是。反革命无意中成为自由派,而且无独有偶,拿破仑也同样无意中成为革命者。1815年6月18日,罗伯斯庇尔 从马上摔下来了。
独裁制寿终正寝。欧洲一整套体制瓦解了。
帝国沉沦了,如同垂死的罗马帝国,隐没在黑影中。就像回到野蛮时代,人们又经历了一场大劫难。1815年的蛮族,如果称其乳名,就叫作反革命;不过,这一蛮族气数太短,很快就气息奄奄而夭折了。应当承认,人们悼念帝国,并且洒下了英雄的眼泪。如果说武功的荣耀造成了霸权,那么帝国本身就是荣耀。它将专制所能放射的光,全部散射到大地上。但这是暗淡的光,说得更甚一点,是昏暗的光,比起名副其实的白昼来,简直就是黑夜。然而,这一黑夜消尽,却产生了日食的效果。
路易十八返回巴黎。7月8日 的圆舞冲淡了3月2日的狂热。那个科西嘉人和那个贝阿内人 形成鲜明的对照。土伊勒里宫圆顶上的旗帜换成了白色。亡命之君重登宝座。路易十八百合雕花的座椅前,又放上了哈维勒杉木桌。大家谈论布维讷和封特努瓦,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事,奥斯特利茨已经是老皇历了。神坛和王座亲如手足,弹冠相庆。在19世纪的法国和欧洲大陆,确立了社会安全的最无可争议的一种形式。欧洲佩戴上白色徽章,特大容 名声大噪。在盖道塞兵营正门太阳形的拱石上,又出现了“高于万众” 的箴言。凡是驻过羽林军的地方,都有一所红房子。卡鲁塞耀武门雕满了病恹恹的胜利女神,来了这些新客,它自身倒产生沦落异乡之感,也许对马伦戈和阿科尔的胜利颇感羞愧,只好立了个昂古莱姆公爵的雕像来撑撑门面。马德兰墓地,是93年惨不忍睹的万人冢,因为那片土里有路易十六和玛丽-安东妮特的枯骨,这回地面上就铺了大理石和燧石板。在万森墓地上,土中露出一截墓碑,令人想起昂菲安公爵就死于拿破仑加冕的那个月。教皇庇护七世在公爵被处决后不久,主持了那次加冕大典;他就像当初祝福拿破仑登基那样,现在又坦然地祝贺他的倾覆了。是啊,这些事情全实现了,这些国王又重登宝座,欧洲的霸主被关进囚笼,旧朝又变成了新朝,大地的黑暗和光明完全颠倒了位置,只因在夏天的一个下午,一个牧童在树林里对一个普鲁士人说:“请走这边,不要走那边!”
1815年就像阴沉的四月天。各色各样有害有毒的旧东西,表面上都焕然一新。谎言也紧紧抓住1789年,神权戴上一副宪章的假面具,虚假的东西也都变成立宪的货色,那些成见、迷信和私欲,在嘴边挂上宪章第十四条,纷纷称起自由主义了。那不过是蛇蜕皮而已。
通过拿破仑,人既变得伟大,也变得渺小了。在这金玉其外、浮饰成风的时代,理想也得了一个怪名:空论。嘲笑未来,是一个伟人的严重疏失。然而,作为炮灰的人民,却无比爱戴炮手,还举目四望寻找他。他在哪里?他在做什么?“拿破仑已经死了。”一个行人对一个参加过马伦戈和滑铁卢战役的伤兵说。“他,还会死!”那士兵嚷道,“你也太了解他啦!”在想象中,那个垮台的人已经神化了。滑铁卢之后,欧洲天昏地暗。拿破仑一消失,便留下了长时间的巨大空虚。
各国君主填充了这种空虚。旧欧洲趁机改头换面。他们拼凑了一个神圣同盟。决定命运的滑铁卢战场,早就称为佳盟了。
面对乔装打扮过的旧欧洲,一个新法兰西初具规模了。受皇帝嘲笑过的未来,也已破门而入。它的额头上有颗自由之星。年轻一代的热切目光一齐转向未来。事情奇就奇在,他们同时热爱自由这个未来和拿破仑这个过去。败仗反而使败者更加伟大。倒下的波拿巴比站立的拿破仑还要显得高大些。得胜者却惶惶不可终日。英国派了哈德逊·洛维去看守他,法国派了蒙什奴去监视他。他叉起的手臂,也成为那些王位的忧患。亚历山大称他为“我的失眠症”。这种恐惧来自他身上所负载的革命的分量。这样,波拿巴信徒的自由主义就容易解释,也值得谅解了。这个幽灵让旧世界战栗。当政的国王都坐卧不安,总望见天边的圣赫勒拿岩岛。
拿破仑在龙坞奄奄待毙的时候,倒在滑铁卢战场上的六万人的尸骨也静静地腐朽了,他们的静谧扩散到人间。维也纳会议签订了1815年协定,而欧洲称这为复辟。
这就是所谓的滑铁卢。
然而,对于无限来说,这又算什么呢?整个这场暴风雨,整个这阵乌云,这场战争,继而这种和平,整个这片阴影,丝毫也没能扰乱无限慧眼的光芒;在这慧眼里,从一根草茎跳到另一根草茎的蚜虫,同圣母院上从一个钟楼飞到另一个钟楼的鹰,并没有什么差别。
书归正传,再来谈谈这片凄惨的战场。
1815年6月18日正是望月。月光给布吕歇的残酷追杀提供方便,照出逃兵的踪迹,将溃散的乌合之众交给疯狂的普鲁士骑兵,从而协助了这场大屠杀。在这类天灾人祸中,黑夜往往起到可悲的作用。
最后一发炮弹射出之后,圣约翰山的平野便一片空荡。
英军占据了法军的营地,这是确认胜利的通例:在败军的榻上高卧。他们越过罗索姆,安营扎寨。普军则勇追穷寇,大力向前推进。威灵顿回到滑铁卢村,起草给巴图斯特勋爵的捷报。
如果说“这当然不是指您” 这句话真的实用,那么用在滑铁卢村上肯定最贴切了。滑铁卢离战场半法里远,毫无作为。圣约翰山遭受炮击,乌果蒙焚毁了,帕普洛特焚毁了,普朗努瓦焚毁了,圣篱受到猛攻,佳盟目睹两个胜利者拥抱;然而,这些名字鲜为人知,滑铁卢毫无战功,却尽享荣誉。
我们不是那种颂扬战争的人,但是一有机会,就要讲一讲战争的真情实况。毋庸隐讳,战争有一种凄美;当然也要承认,战争有其丑恶的一面。其中最令人吃惊的一点,便是胜利后立即剥夺死者的衣物。战后第二天的晨光,照见的总是赤条条的尸体。
是谁干的呢?是谁这样玷污胜利?是什么丑恶的手偷偷摸进胜利的衣兜?是什么扒手在光荣后面干出这种勾当?有些哲学家,伏尔泰就是其中一个,他们断言这样干的人恰恰是胜利者。他们说那全是一丘之貉,并无二致,仍然站立的人洗劫倒下的人。白天的英雄,在夜晚变成吸血鬼。况且,连人都杀了,再顺手捞点油水,也是合乎情理的。至于我们,却不敢苟同。既摘得胜利的桂冠,又扒窃死者的鞋子,我们觉得这不可能是同一只手做的。
有一点确切无疑:胜利者的后面往往跟着窃贼。我们还是排除士兵,尤其是现代士兵。
但凡大军都有一只尾巴,那才是应当被谴责的。那是蝙蝠似的东西,半土匪半仆役,是从所谓战争的这种暮晚产生的各种飞鼠,是穿军装却不上阵的假兵,是心黑手辣的装病者和假伤员,是走私食品的贩子,有时还带着女人,坐着小马车,卖出去再偷回来,还有主动给军官当向导的乞丐、随军仆役、扒手窃贼。我们不说当代,从前部队行军,总拖着这批货色,以致有专门语言称之为“收容队”。这帮家伙,不属于任何军队,也不属于任何民族;他们讲意大利语却跟随德国军队,讲法语却追随英国部队。切里索勒斯战役胜利的那天夜晚,德·费瓦克侯爵就是被这样一个坏蛋害死的:侯爵遇见一个讲法语的西班牙收容队员,听他讲蹩脚的庇卡底方言,就把他当成是本国人,结果性命和财物全丢了。盗窃生贼。这句可鄙的格言“靠敌人吃饭”产生了这种麻风病,只有严惩才能治愈。有些人欺世盗名,我们有时就弄不明白,一些大名鼎鼎的将军为什么那样深孚众望。图雷纳 受到部下的爱戴,就因为他纵容掠夺。纵容作恶也成为善了。图雷纳太善了,听任部下在帕拉蒂纳城烧杀抢掠。跟随部队的窃贼多寡,因率军的将领而异。贺什和马尔索 的军队就根本没有收容队;我们也说句公道话,威灵顿的军队有而不多。
不过,6月18日夜晚到19日凌晨,仍有人盗尸。威灵顿纪律严明,下令当场抓获,格杀勿论;然而,盗窃是顽症,战场这边枪决盗匪,那边照样行窃。
月光惨淡,照着这片平野。
将近半夜,奥安凹路那边,有个人在徘徊,确切地说,他在匍匐爬行。一看那样子,就知道他正是我们刚刚描述的那类人,既不是英国人,也不是法国人,既不是农民,也不是士兵,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被死尸的气味吸引过去,以盗窃为胜利,要抢劫滑铁卢。他穿一件带风帽的罩衣,鬼头鬼脑,又贼胆包天,朝前走又不时往后看。他是什么人?关于他的来历,也许黑夜比白昼还要清楚些。他没有行囊,但是显而易见,他罩衣的口袋又肥又大。他走走停停,四下张望,看看是否有人暗中注意,有时他突然弯下腰,翻动地上静止不动的什么东西,然后直起身,又悄悄溜走。他那样悄声游荡,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那种偷偷摸摸的急促动作,就像黄昏时出没在废墟中的野鬼,也就是诺尔曼人古代传说中所说的游魂。
夜间水泽的某些涉禽,就有这种鬼影。
若是有人注意观察,就会透过那片迷雾,看见不远处有一辆小货车,仿佛躲在尼维勒大道边的一座破房子后面,恰好在圣约翰山到勃兰拉勒那条路的拐角。那辆车柳条编的车篷涂了柏油,驾着一匹饿得戴嚼子吃荨麻的驽马。车上有个女人模样的人,坐在箱匣和包裹上。那辆货车和这个游荡者之间也许有点关系。
夜晚宁静。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大地染红,而月光依然皎洁。正所谓老天无情。牧场上,被霰弹打折的树枝,有的连皮还吊在树上,在晚风中轻轻摇曳。荆丛微动,好像发出气息,几乎像在呼吸。青草抖瑟,又仿佛灵魂离去。
远处隐隐传来英军营盘巡逻队往来、军士查哨的声响。
乌果蒙和圣篱,一东一西,还在燃烧。两片大火,又由丘冈上拉成巨大半圆的英军营帐的篝火连起来,远远望去,好似解下来的红宝石项链,两端各缀一大块光彩夺目的深红色宝石。
上文谈过奥安凹路的惨祸。多少勇士死于非命,一想起来就胆战心寒。
若说惨事超出梦幻,果真存在的话,那就是这种情景:活在世上,看见太阳,全身有一种活力,又健康又快活,敞声大笑,奔向锦绣前程,能感到胸中的肺在畅快地呼吸,心脏在有力地跳动,也感到有一个明辨是非的意志,能讲话,能思考,能希望,能爱,还有母亲,有爱妻,有子女,有光明。不料陡然一下,还不到一分钟,仅仅一声惊叫的工夫,就坠入深渊,身不由己地跌落,翻滚,砸别人,也受挤压,瞪眼看见麦穗、鲜花、叶茎和枝丫,却什么也抓不到,只觉得战刀无用了,身下人压人,身上是战马,徒然挣扎,黑暗中遭到马蹄践踏,骨断筋折,感到一个鞋跟将自己的眼珠蹬了出来,发狂地咬着马蹄铁,窒息,号叫,浑身挛缩,被压在下面,心里还会念叨一句:“刚才我还是个大活人!”
惨祸发生的地点,一片呻吟的喘息,现在全归于寂灭了。凹路填满了战马和骑兵,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乱尸堆惨不忍睹。两侧的路坡消失了。尸体堆到边缘,把道路填得与旷野齐平,真像量得平准的一斗大麦。上层尸体成堆,下层血流成河。这条路在1815年6月18日夜晚就是这种情景。血一直流到尼维勒大道上,在一堆砍掉树木的路障前受阻,积成一个大血泊,这地方如今还供人凭吊。大家记得,铁骑军遇险的地点在对面,靠格纳普大道那边。尸体堆积的厚薄,同凹路的深浅成正比。这条路的中段逐渐平缓,那正是德洛尔师通过的地方,尸体层变薄了。
刚才我们让读者窥见的那个夜游鬼,正朝这段路走来。他嗅着这座无比巨大的坟墓,仔细观看,不知在检阅一支什么可怕的死人队伍,他踏着血泊往前走。
突然,他站住了。
前边几步远的地方,凹路中尸堆的那一端,从人尸和马尸堆里伸出一只张开的手,被月光照得一清二楚。
那只手的指头上,戴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那是一只金戒指。
那人俯下身,蹲了片刻,等到站起来的时候,那只手上的戒指不见了。
他并没有真正站起来,那姿势像一只惊恐的野兽,背对着死尸堆,双膝着地,两根食指着地撑住身子,头探出凹路边,眼睛窥视远处。豺狗的四只爪子,正适于做出这种动作。
继而,他打定主意,站了起来。
这时,他猛然一惊,觉得身后有人拉他。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那只手合拢了,抓住了他的衣襟。
换个老实人一定吓坏了,而这家伙却笑了起来。
“嘿,”他说道,“原来是个死人,我宁愿撞着鬼,也不想碰见宪兵。”
他说话的工夫,那只手因力气衰竭而松开了。在坟墓里,气力很快就用尽了。
“咦,怪啦!”夜游鬼又说道,“这死人还活着吗?让我来看看。”
他重又俯下身,搜索死尸堆,把碍事的搬开,抓住那只手,再拉胳膊,拉出脑袋,又拉出身子,不一会儿,他就把一个像是死了的,至少是昏过去的人拖到了凹路的暗地。那是铁骑军的一名军官,还是个级别相当高的军官,铁甲下露出一条大肩章,不过头盔已经没有了。他脸上狠狠挨了一刀,血迹模糊。除了脸上的刀伤,他的肢体似乎没有骨折的地方;而且完全算是侥幸,如果这里可以用这个词的话,尸体在他上方交叉成拱形,使他不致受压而死。他的双眼紧闭着。
他的铁甲上挂着银质的荣誉团勋章。
夜游鬼一把扯下勋章,装进他那罩衣上的无底洞里。
接着,他又摸军官的小兜,感到里面有一只怀表,就掏了去。随后他又搜索背心,找到一个钱包,也装进自己的口袋里。
他正在这样抢救这个垂死的人,军官的眼睛睁开了。
“谢谢。”他声音微弱地说。
被这样急促地翻动,又有清爽的晚风,加之能够畅快地呼吸到新鲜空气,他便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夜游鬼没有应声。他抬起头。平野上传来了脚步声,大概是巡逻队走了过来。
军官还处于气息奄奄的状态,声音微弱地问道:“谁打胜啦?”
“英国人。”夜游鬼答道。
军官又说:“翻翻我的口袋吧,您能找到一个钱包和一只表,全拿去吧。”
他早就拿去了。
夜游鬼假装翻了翻,说道:“什么也没有。”
“让人偷走了,”军官又说道,“实在遗憾。不然就送给您了。”
巡逻队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了。
“有人来了。”夜游鬼说着就要走。
军官艰难地抬起胳膊拉住他:“您救了我的命。您是谁?”
夜游鬼慌忙低声回答:“我同您一样,是法国军队的。我得离开您了。若是让人抓住,我就得被枪毙。我救了您的命。现在您自己想办法吧。”
“您是什么军衔?”
“中士。”
“您叫什么名字?”
“德纳第。”
“我不会忘记这个名字,”军官说道,“您也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彭迈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