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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解体社会与个体之间的关系

第一节 作为救世主的创造性天才

对于文明与个体之间的关系问题,我们在本书的前面章节里已经展开过讨论,而且得出了结论,认为任何社会组织都是由许多个体灵魂各自的活动场所构成的一个共同舞台;行为者从来不是社会本身而总是每一个个体;在某种意义上,创造行为都是由超人完成的;超人也像其他的生灵一样,通过自己的行为来影响他的同伴;在任何社会里,具有创造能力的人总是少数人;天才们对于普通大众的影响偶尔通过直接的启示方式,但通常情况下是利用次优的社会训练方法,训练各个层次中不具备创造能力的个体灵魂的模仿能力,从而使他们能够完成单凭自己的直觉无法完成的机械性进化。这些正确的论断是在对于文明成长过程的分析中得出的,可是一般来讲,在社会历史的所有阶段的个体与社会的互动关系中同样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么,在我们正在考察的处于衰落和解体中的社会里,个体与社会之间的互动关系与之相比有什么细节上的差异呢?

出现在成长阶段的创造性个体构成的创造性群体,到衰落和解体阶段已经丧失了创造能力,并且堕化成了“统治者”,可是在他们的领导下,无产者的分离已经完成,这是文明解体的本质特征。这些“统治者”除了在一个对立的社会组织中极力维护毫无创造性的“既得权力”之外,再不能有任何作为。但是,从生长到解体的转变过程中并没有伴随着创造性火花的消失。创造性个体继续出现并且担负起了领袖角色,只不过现在他们在新的位置上仍然要被迫从事旧的工作。在生长的文明中,创造者需要扮演征服者的角色,要用一次胜利来应对挑战,然而在解体的文明中,他们却要扮演救世主的角色,要拯救已经无力应战的社会,因为挑战已经击垮了丧失了创造能力的少数群体。

如果根据拯救社会灾难的方式的性质来划分的话,这些救世主可以分为各种不同的类型。有一些我们可以称之为解体社会的内部救世主,他们对现存的社会并没有感到绝望,仍然顽强地希望可以把这个病入膏肓的社会引向一条光明大道。这些救世主显然是那些统治者,共同的特征就是终将归于失败。还有一些救世主,我们可以称之为解体社会的外部救世主,他们都主张抛弃任何挽救现存社会的企图,他们拯救社会的方式是我们已经考察过的逃避现实的四种不同方式中的一种。复古主义的救世主试图重建幻想中的过去,未来主义的救世主试图跨越现实进入虚幻的未来,遁世论者描绘出的救世主是装扮成王者的哲学家,而变容论者心中的救世主则是化身为人的上帝。

第二节 持剑的救世主

企图拯救解体社会的内部救世主必定是一个手持利剑的救世主,但是他可以挥舞着利剑四处出击,也可以收起利剑安坐在宝座之上,像是一个“让敌人匍匐在脚下”的胜利者。他可能是一个赫拉克勒斯和宙斯,抑或大卫和所罗门式的人物。虽然与获得无上荣耀的所罗门和拥有至高权威的宙斯相比,从未放弃努力并最终死去的大卫和赫拉克勒斯更像是传奇式的人物,可是如果他们追求的不是宙斯的宁静和所罗门的荣耀的话,赫拉克勒斯的辛劳和大卫的战争将会是毫无目的的徒劳。因为挥舞利剑只不过是想实现一个看似美好的目标,以便将来不用再大动干戈,然而这终究是一种幻想。“持剑者终将死于利剑之下”(All they that take the sword shall perish with the sword),宣称其王国不在此岸世界的这位救世主所下的这个诫语,博得了19世纪西方政治家中一位最为愤世嫉俗的现实主义者的赞美,他把《福音书》视为自己忠贞不渝的信条,他说道:“持剑者无法做到的唯一事情就是坐在利剑之上”。崇尚暴力的人决不会对暴力忏悔,可是他也不能永远从中获益。

典型的持剑救世主总是那些试图建立,或者成功地建立了,抑或成功地重建了统一国家的统帅们和王公贵族们。尽管结束了混乱状态,完成了国家统一很容易让人们把这些统一国家的缔造者当作神灵崇拜的,但是这样的统一国家是异常短暂的。如果顽固地崇尚暴力而且迟迟不肯放弃,那么他们必定要为这种非自然的寿命延期付出代价,将会退化到一种社会畸形状态,就像以前的动乱时代,或者像在其崩溃之后出现的漫长的间歇时期一样令人恐惧。

真理似乎是,一把沾上了鲜血的利剑是不可能永远再次远离鲜血的,就好比一只尝过人肉“美味”的老虎从此之后是无法阻止它不成为“食人兽”的。毫无疑问,食人的老虎注定要死去,即使它逃脱了子弹,也将死于兽疥癣,即便老虎预料到了自己的命运,也不会压制自己贪婪的食欲。一个挥舞利剑力图挽救自己命运的社会同样如此。也许它的统治者会为自己屠夫式的暴行感到羞愧,像恺撒一样,对他的敌人表现些许仁慈;像奥古斯都一样,解散他的军队。当他们悲伤地把宝剑还鞘的时候,或许确信再也不会让宝剑出鞘了,除非为了有益的合法目的,比如惩治境内罪犯以维护国内安定,以及镇压边缘落后地区仍负隅反抗的蛮族人。尽管他们看似和平的神圣帝国可以在收起利剑的基础上平稳度过一二百年,但是时间迟早会把他们所有的希望化为泡影。

那位统一国家的统治者朱利安能够成功地抵御给居鲁士带来毁灭性灾难的一次又一次征服的诱惑吗?如果他不能抗拒“对强者的征服”的诱惑,他还能听从维吉尔“给弱者以宽恕”的忠告吗?当从这两个方面考察他所作所为时,我们就会发现他很少能长时间地遵从他作出的正确决定。

假如要考察一个国家内外关系中的扩张政策与防御政策之间的矛盾,我们可以先从古代中国开始,因为再没有任何宝剑入鞘行为比秦始皇沿着欧亚草原边境修筑长城给人们留下的印象更为深刻的了。然而,秦始皇避免与欧亚草原游牧民族接触的正确的防御政策在他死亡不到一百年之后,就被汉武帝的“扩张政策”破坏了。在古代希腊统一国家时期,奥古斯都奉行的温和政策被图拉真企图征服帕提亚帝国的政策所替代。图拉真从幼发拉底河到扎格罗斯山脚下,再到波斯湾的尽头的军事征服,几乎耗尽了罗马帝国的所有资源。他的继任者哈德良竭尽全力才摆脱了他的利剑遗留下来的可怕的遗产。哈德良迅速终止了前任者的征服,然而,他也只能在疆土上而不能在政治上恢复征服之前的帝国状态了。

在奥斯曼帝国的历史上,征服者穆罕默德(1451—1481年)有意地压制了自己的野心,把神圣的奥斯曼帝国的疆土始终限制在历史上东正教社会的范围之内,但并不包括俄罗斯,而且抵御住了把其帝国扩张到毗邻的西方基督教世界和伊朗地区的各种诱惑。可是他的继任者塞里姆一世(Selim the Grim, 1512—1520年)却破坏了他在亚洲的自我克制政策。到了塞里姆一世的继承者苏里曼大帝统治时期(1522—1566年),造成了更大的灾难,他完全破坏了穆罕穆德在欧洲的自我克制政策。从此以后,奥斯曼帝国便深深陷入了长期两线作战的困境之中,它可以不停地在战场上击败它的对手,可是却无法彻底消灭他们。这种反常的情况极大地影响到了奥斯曼宫廷的政策,甚至在苏里曼死后也没有任何恢复穆罕默德温和政策的迹象。筋疲力尽的奥斯曼帝国刚一被科普琉留的政策恢复元气,立刻就被卡拉·穆斯塔法发动的一场入侵法国的新战争消耗掉了,他企图把奥斯曼帝国的边境推进到莱茵河一线。尽管未能实现目的,可是他却仿效穆罕默德,围攻了维也纳。1682—1683年就像在1529年一样,西方基督世界在多瑙河畔建造的坚固堡垒成了奥斯曼军队无法击碎的硬壳。在第二次围攻中,奥斯曼帝国在维也纳城下再也无法逃脱惩罚了。这次围攻激起了西方人的反攻,这次反攻从1683年一直持续到1922年,而且没有遭遇到任何阻挡,最后奥斯曼人不仅丧失了整个帝国,而且不得不再次退缩到安纳托利亚狭小的故土上。

因此,在肆意刺激西方基督教世界近邻反功方面,卡拉·穆斯塔法像苏里曼一样,都犯了古代薛西斯式的同样错误,当时这位大流士的后继者发动了入侵欧洲大陆的希腊的战争,随即激起了希腊人的猛烈反攻,位于希腊亚洲边境阿契美尼帝国的领土立刻脱离了它的管辖,并最终导致了帝国的崩溃。这项事业由雅典人地米斯托克利斯开始,最后由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完成。在古代印度的历史上,莫卧儿帝国也出现了一位薛西斯式的人物——奥朗则布。他企图通过武力确保他在马哈拉斯特拉地区的统治权不仅没有成功,反而激起了马哈拉人的反攻,而且还最终摧毁了他的后继者在印度平原主要省份的统治。

这样看来,利剑入鞘作为一种考验统治者能力大小的方法,并没有给统一国家的统治者带来什么好的结果。现在如果从防御境外敌人的方法转向宽容境内人民的方法,我们将会看到这样的统治者的结局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比如,罗马帝国政府曾经下决心对犹太教施以宽容,甚至面对犹太教严重的反复挑衅,也极力容忍,但是这种克制政策并不等于把这种非常困难的道德行为扩展到企图要改变整个希腊世界信仰的犹太教异端行为中。帝国政府不能容忍基督教的一个原因是,基督教拒绝接受罗马政府有权力强迫它的臣民可以违背自己良心行事的法令。基督徒则极力反抗罗马帝国利剑的至高权威。最终基督教的殉道精神战胜了罗马统治者的利剑,这证实了德尔图良胜利式的挑衅话语,即基督徒的血就是基督教撒下的种子。

阿契美尼帝国像罗马帝国一样,坚持一种取得被统治者同意后才统治他们的原则,然而在实践上仅取得部分成功。它成功地赢得了腓尼基人和犹太人的忠诚,但是却长期无法与埃及、巴比伦和解。奥斯曼在与莱亚 帝国境内的非土耳其人。——译者注 的和解中也没有取得什么成功,虽然他们拥有共同的文化,甚至文明背景,而且在民事制度方面还作出了让步,可以允许莱亚的自治,但是这种理论上的自由不久就被他实行的高压政策毁坏了。一旦奥斯曼一系列倒行逆施政策提供了背叛的机会时,莱亚就乘机起而反叛了,这种危险的实践方式使得塞里姆一世的后继者多少觉得有些后悔,认为这位前辈的残暴行为也许不应该被大维齐尔和伊斯兰教长联合阻止,使得他没有像消灭少数伊玛目十教徒那样,完成残酷消灭大多数所属东正教教徒的计划(假如这个传说是真实的话)。在印度莫卧儿帝国的历史上,奥朗则布同样抛弃了对于印度教徒的宽容政策——这是阿克巴留给他的继任者最重要的统治密术,结果即刻受到了帝国崩溃的报复。

这些例子足以证明持剑的救世主无法避免失败的命运。

第三节 带有时间机器的救世主

《时间机器》是H·G·威尔斯先生早年所著的一本类似科幻小说的著作之名。时间作为第四种观念那是已经广为人知了。威尔斯虚构出来的那位英雄发明了一种汽车——这在当时还是一种新鲜玩意儿——这位英雄驾驶着汽车可以在时空中任意穿梭遨游。他游历了除最近一个时代以外的世界历史远古的各个时代,最后安全地返回,然后开始讲述他的旅行传奇。威尔斯的传奇小说是复古主义和未来主义式的救世主在历史长河中最好的比喻,他把现实社会的状态和前途视为不可挽救的,试图回到美好的过去或者幻想一步跨入理想中的未来。我们不必在这方面停留太久,因为我们前面已经分析并指出了两者的致命缺陷和危害性。一句话,这些所谓的时间机器——不是单独当作探测器使用的威尔斯汽车,而是整个社会的“公共汽车”(这种说法比普通的说法更为精确)——不可避免地终归无法运行,这就刺激了这个自称的救世主把时间机器丢弃一边,转而捡起了自己的利剑,这样他就陷入了那些赤裸裸地持剑救世主同样的绝境,对此我们已经考察过了。从理想主义者到暴徒的悲剧性转变,无论对于复古主义救世主还是未来主义救世主,都是望尘莫及的。

18世纪西方世界复古主义的基本信念可以用卢梭《社会契约论》中的一句话概括:“人是生而自由的,但是却到处受到奴役。”卢梭最著名的信徒是罗伯斯庇尔,他是极力主张1793—1794年法国实行“恐怖统治”的主要领导者。19世纪许多学者的狂热并非是有害的,可是他们极力美化“北欧人”原始的种族主义,这就不能说他们对于后来纳粹主义的兴起毫无责任。我们已经看到,复古主义和平运动的鼓吹者是如何改变了初衷,又是如何为侵略性的暴力后继者铺平了道路的,就像提比略·格拉古成了他的兄弟盖约的先驱,由此导致了长达一个世纪的革命运动。

复古主义和未来主义之间的区别可能像昨天和今天之间的区别一样清楚简单,可是要决定一种既定的运动或者既定的救世主究竟属于那一类型,通常也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因为复古主义的本质也是追求“像你历史上的样子”等诸如此类的虚幻形象从而变成了一种未来主义,因而也就消灭了自身。当然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一个简单的事实是:你已经走过然后又回去的地方,如果你能够回去的话,当你再次回去的时候,它也变成一个不同的地方了。卢梭的学生主张革命,把“自然状态”理想化,崇尚“高贵的野蛮人”,谴责“艺术与科学”,可是自觉的未来主义革命者都是具有深邃的洞察力的,比如孔多塞就从“进步”观念中汲取了灵感。一般来说,复古主义运动的结果都将是一种新的转化。在这样的运动中,复古主义在本质上只不过是未来主义药丸外面的一层薄壳,无论它是被“渴望的思想者”天真地置于其上的,还是被狡猾的宣传家巧妙地加以粉饰的。经过如此的装扮,未来主义这颗药丸就容易吞咽了,因为裸露的未来主义向人们提供的是令人恐惧的未知的将来,而复古主义代表着一个失去许久的安逸的过去家园,不过一旦走出这个家园,解体中的社会就迷失在现在的荒野之中了。因此,在战争间歇期间一些英国人 年。——译者注 像中世纪许多具有复古倾向的理想主义者一样,提出了一种基尔特社会主义(Guild Socialism)模式,认为现实需要的是复活像中世纪行会制度那样的社会制度。我们确信如果这样的计划得以实现的话,就是从13世纪西方基督教世界走出来的任何时间机器旅行者也会惊诧不止的。

可见,不论是复古主义还是未来主义式的救世主都如同手持利剑的救世主一样,避免不了失败的命运。在世俗的革命性的乌托邦中并没有出现比统一国家中出现的拯救方法更多的更有效的方法。

第四节 戴着王者面具的哲学家

拯救的意义在于它既不需要“时间机器”也不需要利剑,这一点已经被古代希腊动乱时代最早的最伟大的希腊遁世论者认识到了。

希腊国家毫无终止罪恶的希望——在我看来,人类也莫不如此——除非经由政权和哲学的结合,并强行结束现在追求其中一个而排斥另一个的普通做法。这种结合可以通过两种方式完成。一是哲学家必须成为我们国家的国王,另一种是现在所谓的国王和君主必须真正彻底地成为哲学家。

在提出这个方案时,柏拉图就极力想消除人们对于它的批评,可是他提出的建议是自相矛盾的,因而无法避免哲学无知者的讥讽。如果柏拉图开出的“处方”对于门外汉——那些国王和平民——还是一个难题的话,那么对于哲学家而言就更是一个难题了。难道哲学家的目标不正是要超脱现实吗?追求个人的超越与拯救社会难道不是相互排斥、无法调和的吗?一个极力想从毁灭之城中逃脱出来的人如何能够再去拯救它呢?

在哲学家看来,自我牺牲的化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是愚蠢荒唐的化身,可是很少哲学家有勇气坦白承认这种信念,更没有哲学家身体力行。这些熟谙遁世艺术的哲学家首先要受到人类共有情感的拖累。比如他不能对其邻居的不幸无动于衷,因为他自己就如同身受,也不能假装自己赞同的拯救方式如果证明对于自己有效的话,对于他的邻居就不同样有效了。可是哲学家向他的近邻伸出援助之手是否会妨碍自己呢?这是一个道德上的两难,他既不能在视怜悯和爱为罪恶的印度教义中寻求避难所,也不能求助于普罗提诺的信条——行动是沉思冥想的一种弱化形式。他也不能忍受成为一个斯多葛式的理性和道德的矛盾统一体,这一点,斯多葛派的创始人就曾经受到普鲁塔克的批评。普鲁塔克转引了克吕里西普斯指责安逸的学术生活的一句话,同时引述了一篇赞同它的短文。 柏拉图声称熟谙遁世艺术的哲学家不应该再去享受他们曾经为之抗争过的光明。他怀着沉重的心情告诫哲学家应该退回到“洞穴”,帮助那些仍旧“深陷悲惨和镣铐之中”的不幸同伴,后来这一戒律被伊壁鸠鲁派忠实地执行了。

这位伟大的希腊哲学家的理想就是追求平和宁静(áταξíα),很明显,拿撒勒的耶稣以救世主(σωτη´ρ)的名义征服希腊之前,他是希腊世界唯一有资格享受救世主称号的人。这项荣誉通常是君主的专利,是政治上和军事上服务的奖赏。

伊壁鸠鲁派的一个史无前例的特征就是能够自然而然地使这些头脑冷静的哲学家们愉快地听从来自内心深处无法抗拒的呼唤。对于伊壁鸠鲁派的拯救伟业深深的感激和钦佩之情深刻表达在卢克莱修的赞美诗篇里,这就清楚地表明,至少在这个例子中,救世主的称号不是一种空洞的形式而是包含着深厚的、真挚的情感,这种情感必定是通过了解他们、崇拜他们的伊壁鸠鲁派同时代的人那里继承下来的,后来才传给了这位拉丁诗人。伊壁鸠鲁派自相矛盾的历史表明,假如哲学家遵照柏拉图的设想行事,把自己改变成一个国王,那他们就不得不忍受烦扰不堪的重担的折磨。这样一来,柏拉图的另一种方法——把国王变成哲学家——对每一个具备社会意识的哲学家,具有高度吸引力就不令人感到惊奇了。柏拉图自己就曾经身先士卒。在他的一生中,柏拉图曾经三次自愿地——尽管也有些勉强——从阿提卡的归隐处复出,横渡大海来到叙拉古,希望能够改变一位西西里的君主接受雅典哲学家所要求的君主承担责任的观念,但结果只是在希腊历史上留下了一段有趣的,但不甚重要的一章。对此我们不得不遗憾地承认,如果不是严格地说的话,历史上确实出现了一些君主把他们的空暇时间用在了向哲学家请教上。西方历史学家最为熟悉的例子就是18世纪西方世界所谓的“开明君主”,他们对于自伏尔泰以后的法国哲学的各种流派或者给以纵容,或者采用争辩的方法聊以自慰。但是我们在普鲁士腓特烈二世和俄罗斯叶卡捷琳娜二世中间却难以找到一个令人满意的救世主。

历史上也确实出现过一些统治者从逝去多年的先师那里继承真正哲学思想的现象,比如马可·奥里略就声称受惠于老师卢斯提库斯和塞克斯图斯,但是这两位哲学家只不过继承了过去伟大的斯多葛派的衣钵,尤其是生活在三百年前即公元前2世纪的帕奈提乌斯 Panaetius( 约公元前180—前110年),罗马斯多葛派哲学创始人。——译者注 的哲学思想。印度历史上的阿育王(Acoka)是佛陀的传人,可是在阿育王继位之前,这位佛陀已经圆寂二百年了。阿育王统治下的印度世界和马可·奥里略统治下的希腊世界都一度信奉柏拉图的信条:“只有当君主是一个由人们选举出来而根本不情愿却又不得不担任君主的人的时候,社会生活才是最幸福也是最和谐的。”但是,他们取得的成就又被他们自己毁掉了。马可·奥里略由于选择自己的儿子作为继位者,破坏了前辈们忠实地遵守了将近一百年而且非常成功的王位继承法,从而把自己在哲学上的努力毁于一旦。阿育王的个人圣德同样未能拯救他死后的孔雀帝国,在篡位者普西亚米特拉的一击之下就土崩瓦解了。

因此,这些哲学家君主并不能把他的同胞从社会解体的灾难中拯救出来。这一点已经被事实证明了,可是我们仍然需要再进一步追问:他们的失败是否可以从他们自身找到某种解释呢?如果我们这么做的话,答案并非是不可能的。

实际上,在《理想国》中就暗示着这种答案。在《理想国》里,柏拉图举出了一位生来就是哲学家王子的例子。他假定这位哲学家王子在某个时候,某个地方一定会继承他父亲的王位,而且一定会把自己的哲学原则转变成政治实践,柏拉图急切地得出结论,“如果这位君主能够赢得臣民的信任,他就完全可以实现在现存条件下看似没有可行性的计划”。接着这位论断者解释了他乐观主义的理由。“假如这位君主制定了理想的法律,引入了理想的社会习俗,那么可以肯定地说,其臣民就会同意按照他们统治者的意愿行动。”

最后这一点显然对于柏拉图的计划的成功至关重要,但是它明显有赖于模仿能力的支撑。我们已经注意到求助于社会训练的方法是一条捷径,可是它易于使社会走向毁灭,而不能把社会引向胜利的彼岸。一般来说,哲学王的社会策略不外乎两种强制性方法——精神的和物质的,或许这种强制性就足以让他们无法完成拯救其臣民和社会的事业。单就这一方面来看,他们的强制性往往还是非常粗暴的。柏拉图千方百计地让他的哲学家君主政府得到了被统治者拥护的好处,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出,这种哲学家与专制君主奇怪的结合并没有达到什么效果,除非君主们只是在必要的情况下才动用强制性的物质力量,其实这种情况显然是可以被预见到的。

人性是易变的,规劝他们很容易,劝服他们则是非常困难的。因之,权宜之计是当人们放弃了某种信仰时,就使用武力强迫他们接受。

马基雅维里用如此深刻可怕的词句戳穿了柏拉图小心翼翼掩藏起来的哲学主实施的策略中暗含的险恶特征。一旦哲学家君主不能再通过人格的魅力完成他的事业,他就会放弃他的哲学拿起利剑。马可·奥里略不是也通过武力对付基督教吗?在这里,我们再次看到了俄耳甫斯变成了操练军官那可怕的一幕。事实上,哲学家君主注定要失败的,因为它试图把两个本性上互相矛盾的人结合在一起。哲学家闯进了君主的权力领地会变得无所适从,而君主想披上哲学家冥思苦想的外衣也是枉费心机。哲学家君主像纯粹的政治理想主义“时间机器”救世主一样,准确地说由于他拿起了利剑就更像是伪装起来的“持剑救世主”,因而不得不宣告了自己的失败。

第五节 化身人形的神灵

现在我们已经考察过了解体社会中出现的三种不同的创造性天才,他们全身心地致力于拯救社会解体的事业,同时我们也看到无论哪一种道路,不管现在还是最终的将来,都只能是一条不归途。从这一系列幻想当中,我们能够得出什么结论呢?难道它们只是证明了倘若这些救世主仅仅是一个凡人的话,所有拯救解体社会的企图都会注定失败吗?我们似乎不应该忘记我们已经凭经验完全可以证明的那条古老的真理——“持剑者必定死于利剑之下”。这是一位救世主说过的话,他曾经以此为理由,命令一位信徒收起刚刚举起的利剑。拿撒勒的耶稣就是这样,他先是抚平了彼得的利剑给人们留下的创伤,然后情愿忍受极端的羞辱和酷刑。他之所以拒绝拿起利剑并不是出于特殊情况的考虑——他的力量不足以对抗敌人。就像后来他对法官说的那样,假如利用武力的话,他可以用“十二个天使军团”(twelve legions of angels)赢得对于持剑者的胜利,可是他仍然拒绝使用武力。不愿意用利剑赢得胜利,结果他就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了。

在危机时刻作出了这种选择,耶稣就走上了一条与我们讨论过的那些自称是救世主的人们所走的道路完全不同的道路。到底是什么东西启示了这位拿撒勒的救世主选择这条与众不同的道路呢?我们要回答这个问题,就需要反过来问一下,他与那些变成了持剑者因而拒绝撕掉伪装的救世主究竟有什么不同。答案无非就是这些持剑者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凡人,而耶稣坚信自己是上帝之子。倘若按照赞美诗人的说法,我们可以说“拯救只能来自上帝”吗?或者说,如果不具备一些神性,人类的救世主注定就无法完成自己的使命吗?既然我们发现和了解了那些坦白承认自己是凡人的救世主的缺陷,那么我们就只有倾向于那些宣称是神灵的救世主了。

如果再次运用我们习惯的经验研究方法,评论神灵救世主的主张以及他们如何实现自己的主张,似乎过于牵强了;但是在实践中我们往往还会这么做,也许由于这并不是很困难的事情,因为在我们研究的人物中,除了一个人物是最值得怀疑的之外,其余的都是凡人,无论他们是否宣称神性。我们的研究对象是一种阴影,一种抽象,即贝克莱所说的存在就是被感知(esse is percipi)的非实在。对于这样的一种“人”,比如来库古,我们的祖先认定他是像雅典的梭伦一样的、历史上确实存在过的现实人物,是斯巴达的君主,而我们则必须像现代的研究者所作的那样,断定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神,仅是这样还不够,我们还应该继续前行。我们可以先从最低级的解围之神 ,解围之神,指的是古希腊和罗马戏剧中及时出现的一位天神,由他解开并解决戏中的危机。——译者注 开始研究,然后试图超越这种低于人类的神性,达到至高的钉在十字架上的神性。如果说蒙难于十字架就是人类所能证明的最高神性的话,那么出现在舞台上公认的神灵(即解围之神)声称自己就是救世主也许就成为一件最容易理解的事情了。

在古希腊文明衰落的一百年中阿提卡舞台上出现的“解围之神”,对于启蒙时代的陷入困境的戏剧家是一个天赐之物,他们的创作仍然受制于古典希腊神话的传统风格。一旦戏剧结束之前,陷入到一种无法解开的道德难题或现实中不可能出现的情节之中时,这些戏剧家就会放弃深陷其中的难以解开的纠缠,寻求另一种方式来解脱自己。他会创造一个“机器神”(即解围之神),或者从天而降,或者用车子推上舞台,以此作为戏剧的结束。阿提卡的戏剧家使用的伎俩毁坏了学者的名声,因为这些奥林匹斯解围之神所提出的解决人类难题的方法对于人的思维是无法想象的,对于人的心灵也是难以接受的。欧里庇得斯就是这方面的最突出的代表,西方现代学者弗拉尔(Verrall)指出欧里庇得斯使用“解围之神”从来都是带着戏谑口吻的,他认为欧里庇得斯作为一个“理性主义者”,在利用传统习俗方面是有自己的目的的。他以此作为躲避嘲讽和责难的伪装,因为不是如此,他就不免要受到一定的指责和惩罚。这种伪装的屏障是十分理想的,因为,尽管他那些同行的怀疑者可以心领神会,但是那些“愚钝”的对手则是无法被识破的。

毋庸多言,在欧里庇得斯的舞台上,无论神灵说的是什么,总是不可信的。在作者看来,也是要反对的,认为他说的几乎全是谎言。“神灵现身舞台就是为了使人们相信圣灵是根本不存在的”。

距离高贵神秘的人性较近而又值得崇拜的人物是那些人类母亲与超人的父亲所生的半神人。在古典希腊就有很多这样的人物,如赫拉克勒斯,阿斯克勒比俄斯 Asklepios ,医药之神。——译者注 ,俄耳甫斯等。这些具有人的肉体的半神人,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极力减轻人类的负担,一同承受忌妒之神强加给人类的苦难和惩罚。他们像凡人一样也会死亡,这是他们的一种荣耀。在这些死去的半神人之后,总是隐现着一个伟大的真正的神,他们要在不同的名字下为不同的世界而献身,譬如米诺斯世界的扎格列欧斯,苏美尔世界的塔姆兹,赫梯世界的阿提斯,斯堪的纳维亚世界的巴尔德尔,埃及世界的阿多尼斯,什叶派世界的胡赛因,基督教世界的耶稣基督等等。

那么,这位显容众多而蒙难的救世主究竟是谁呢?尽管他以许多不同的面目现身到世俗世界中,可是他的命运注定是一场悲剧,要不停地忍受磨难,最终走向死亡。如果我们拿起人类学者手中的魔棒,我们就可以追溯到这场一成不变的悲剧的历史起源。“他在主面前,像嫩芽一样生长,像根出于干地。” 可见这位蒙难的神最古老的形式就是植物精灵(ενιαυτο δαι μων),他在春天为人类而生,在秋天为人类而死。人类从这位自然神灵的死亡中受益,如果他不为人类而死,人类就会毁灭。 “他为我们的过错受到伤害,为我们的罪孽而受伤,我们的和平因他受到惩罚而保证,我们的疮疤因他受到鞭笞得以治愈。” 但是,尽管这样的神灵表面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并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却不能解开这场悲剧深处的秘密。如果我们打算解开这个谜团,我们必须超越所得的受益和神灵的死亡,因为神灵的死亡和人类的得救并不是故事的全部。不了解神灵所处的环境以及他的情感和动机,是不可能懂得他的行为的真正意义的。他的死亡究竟是被迫的还是自愿选择的?是慷慨赴义还是满腹心酸?是出于爱还是出于绝望?直到我们找到了关于神灵的精神这些问题的真正答案,我们才差不多可以断定神灵赴死的拯救方式对人类是一种福音呢还是一种人神之间的心灵交流,以使得人类领悟到神灵通过纯粹的自我毁灭启示给人类的爱与怜悯之情,“就像从飘曳的火焰中得到一丝光明”。

受难的神是在什么精神下赴死的呢?如果我们带着这样的疑问,再一次审视这一系列悲剧现象,我们将会区分出完美的自我毁坏与不完美的牺牲之间的区别。甚至在卡利俄珀 ,古希腊神话中的女神,俄耳甫斯之母——译者注 对于俄耳甫斯之死的沉痛哀伤中,仍然有一丝让基督徒感到震惊的刺耳的怨愤之声。

既然神灵自己也无力阻止死亡之神降临到他们的孩子身上,我们为什么还要为自己儿子的死而哀伤呢?

这位神灵的故事里竟然包含这种道德观念!俄耳甫斯的母亲,这位神灵如果能阻止的话,也不会让他的儿子去死。像乌云遮蔽了太阳,这首古典希腊诗歌的自白抹去了俄耳甫斯赴义的光彩。然而,另一首更为伟大的作品回复了安提帕特的问题。

上帝如此钟爱这个世界,把他唯一的儿子派到尘世,无论是谁,只要信赖他就不会毁灭,就能使生命得以延续。

当福音书这样回答这首挽歌的时候,它宣告了一个圣谕。“一个人得以永生,其他人注定改变和死去。” 。事实上,这就是我们寻找的救世主的最终结果。当我们开始讨论的时候,似乎置身于一群强者中间,然而随着我们进一步追问,这些所谓的强者一个接一个在竞赛中纷纷倒下。第一个倒下的是持剑者,接着是复古主义者和未来主义者,随后是哲学家,只有神灵还在继续奔跑。在最后的生死关头,几乎没有人,甚至那些自称是救世主的神灵,敢于投入冰冷的河水中接受考验。现在,当我们站在岸边,凝视着远处的彼岸,一个伟大的人物正从水中缓缓升起,随即充满了整个地平线。这就是救世主,“主的意愿将会在他的手中实现,他预见到了心灵的痛苦,他将得到满足”。 D3xT21o8WN4kvsKScq1/QQHoNJ+09KkPPYU6wdBhsl+TejNsw3nuCb43265EG/M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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