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6月，南京城上空又开始飘荡这个季节常见的蒙蒙细雨，整个城市弥漫着萧瑟破败的气息。

天空被层层乌云笼罩着。法国梧桐树下的南京街头行人稀少，路过的人也都步履匆匆，偶尔有车辆行驶过去溅起地上的一摊泥水。

一个身形消瘦，裹着一件深灰色风衣的男人出现在细雨中，头上的礼帽和竖起的衣领挡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些许阴郁的眼神，宛若在这暗夜中随时会消失的幽灵。

路过一个街角时，男人敏锐地看了看四周，朝着一边的街巷内走去。继而像兜圈子一般在雨中的街巷内左右穿行，意图甩掉可能存在的跟踪者。最后在转过一个街巷的时候，他意料之中地瞧见巷口的隐蔽处躲着两个身影。

两个人与他打扮相同，同样是穿风衣、戴礼帽，是汪伪政权南京政治保卫部的特务，此刻正躲在墙角监视巷子里一间西式洋楼，见到男人过来，他们马上直了直身子。

其中一个人道：“沈科长。”

男人是他们的科长——沈放。

沈放点点头并没说话，脸上的神色凝重，跟着向街巷里那个西式洋楼的门口看了看，问道：“什么情况？”

“我们守了半天了，一直没人出来。”方才那人继续回话道。

这间洋楼的主人是南京城有名的睿华商行的老板方达生，前些日子日本人得知他是对方的一名情报人员，于是下令抓捕，沈放便是被派来执行抓捕计划的人。

那人话音刚落，另一个一直盯着的男人眼睛亮堂，瞧见巷子的那一头忽然有两个身影一闪，躲进了角落里。

是他们自己人。

他忙抬手示意沈放往边上靠，说道：“有动静了。”

天光不亮，乌云遮月，墙根之下更是隐蔽的好地方。沈放忙将身子往里挤了挤，视线却并未离开那洋楼的门口。

只见沉寂寂的巷子里头，突然间有个人探出个脑袋来。十分机警地四下里瞧了瞧，出来时顺手将衣领高高地竖了起来，只是好似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便往沈放这边匆匆走过来。

人影在路面上被拉长，察觉对方靠近之后，沈放忙背身贴着墙面小心隐藏着，那人脚步匆匆而过，也并未发现有人藏在他刚刚经过的街巷转角。

沈放瞧见那张脸，隐隐记得在哪儿见过，好像那个人的名字叫作陈伟奎。

三个人在暗处对视了一眼，沈放点了点头示意，紧接着他身边的两个黑影即刻闪身出去。暮色下，其中一人朝着街巷另一头的人摆了个手势，瞧着那头的身影匆匆跑向那栋西式洋楼后，他俩忙翻身尾随着陈伟奎追踪而去。

沈放将礼帽的沿儿又往下低了低，将手伸进衣裳的内兜里，掏出一把枪，上膛，回身瞧了一眼，接着便朝着陈伟奎的方向去了。

阴暗的巷子里能够听见蛐蛐的鸣叫，陈伟奎很快便察觉到夹杂在那鸣叫中的脚步声。他登时内心一凛，神色紧张，脚步频率越来越快，急促地朝前快速逃走。

只是他慌张之下走了一条绝路，刚一转弯便瞧见这道儿是一条死胡同，他心上陡然一慌，继而忙转身要冲出巷口，却见身后那两名特务已经追了过来，将他堵在了里头。

陈伟奎面色惊恐，正要往前扑的身子又接连往后退了两步，连声音都在颤抖着：“你们想干什么？”

两个特务互相瞧了一眼，其中一个回道：“我们是政治保卫部的，你被捕了。”

这话正说着，两人面色上忽然涌出来一股狠戾，迈着步子向前逼近。

陈伟奎浑身都在颤抖着，他左右躲闪，被逼到角落的时候差不多已经被控制住。可就在他身子一缩将头埋进怀里时，却听见两声异常的动静，紧接着那种束缚感便消失了。

他抬头一瞧，巷口出现了一个影子，手里握着一把手枪，应该是装了消音器。

巷内光线昏暗，他依稀可以看到沈放面无表情。转瞬间的变化让陈伟奎当场呆立，紧张得说不出话。

巷内一片安静，只有细细的雨声。

良久之后，才听沈放用低沉的声音打破了肃静，说道：“离开这儿，我就当你从来没有出现过。”

说完沈放转身而去。陈伟奎这才缓过神来，跨过两个特务的尸体，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解决了这一边，沈放迅速赶了回去。他拿着手枪从西式洋楼门口闪身而入，举着枪一步步走上楼梯。

上了二楼，他看见里头一个房间的房门虚掩着。房门口的地上躺着两具尸体，打扮与他相同，应该就是方才在巷子的另一头被下了任务进来的那两个。

那门缝里头隐隐露出些许光亮。

沈放顿了顿，跨过尸体，一只手紧紧握着门把手，忽然间猛地推门而入。

他立在房子里头快速扫视面前的一切，一眼便瞧见有个人影。对面那人本是正对着一个火盆烧着文件，听到开门声马上警觉，举枪对着沈放。

“别，是我！”

沈放将手往肩上一举，身子挺立着。那人定睛一瞧他那张脸，神色倏然缓和了下来，接着将持枪的手落下来，语气十分随意：“把门关上。”

说完继续着方才的动作，忙着向火盆里扔文件。

房间里的灯亮着，但光线依然昏暗，气氛有些压抑。沈放瞧着眼前的人，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眼前这人正是本次抓捕行动的主角方达生，沈放接到消息后便通知了他，可到了现在他居然还在南京城里。

地上火盆里的火烧得不旺，火光忽明忽暗的，照亮了方达生的脸。

沈放搁下枪面色焦急，问他：“你怎么还在这儿？”

方达生却是不紧不慢：“那你说我应该在哪儿？”

说完他抬头又瞧了一眼沈放，见沈放面色疑惑，他扬了扬手上正准备烧的东西，这才解释道：“这是必须销毁的文件，我要处理掉。有人没有联络上，我得一个个通知他们，否则他们就会暴露。不该来的是你，我是你的上线，我暴露了对你很危险。”

沈放眉头微蹙：“我不来，你怎么办？你走得掉吗？”

方达生依旧烧着文件，没有理他，他心中已经明白了方达生此刻的想法，方达生是想要掩护他撤退。

僵持片刻，沈放说道：“我都准备好了，今晚8点的船，日本人很快就会追到这里，你必须马上走。”

方达生却笑，觉得他这想法太过幼稚，反问道：“你觉得我走得了？”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整个南京城对他来说都是危机四伏，要想逃出去，除非能插上翅膀飞天，否则怎么做都是笼中困兽。

沈放无奈，他一向对这种倔强的人无计可施：“无论如何也要试试，我总不能看着你被他们抓住吧？”

他如今已经是而立之年，可在方达生这个历经了沧桑的人面前，还是一星半点的力气也用不上。方达生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叹了一口气：“抓捕我的情报泄露，日本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走了，你就完了。而且我现在也走不了了。”

两个人将话来回翻着说，就在沈放的忍耐力要被耗尽的时候，外头忽然间传来一阵整齐的军靴落地声。

沈放小心翼翼地持枪在手，贴在窗户边朝底下望着。视线中是一层银灰色的地面，一群日本宪兵快步涌入街巷，在一个约莫是少佐军衔的人指挥下将这栋楼给团团围住，一排排黑洞枪口都对准过来。

随后有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地开了过来。有人立在外头开门，即便是这样的小雨，也还是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雨伞之下，一个戴着眼镜的小个子日本军官从车上走了下来。

来者是日本派遣中国的军司令部情报处高级情报科科长田中贤二。

田中站定之后，转身亲自拉开后座的车门，一个高鼻梁、脸颊消瘦的男子随后跟了下来，他是田中的上司，情报处处长加藤毅一。

沈放的目光从窗边移开，看着方达生，他强忍着心中的不解和愤怒：“这就是你想要的？现在我只能亲手把你抓起来，可落在日本人手里，你必死无疑。”

方达生从头到尾都十分笃定，此刻依旧不见畏惧，语气淡然：“我知道，所以我压根就没想走。”

沈放目光充满疑惑，不知他究竟还有什么打算。他烧掉手中最后一份文件后便站起身来，然后他转过身，握住里屋的门把手，往下一按。

他在开门时说道：“我之所以留下来，就是为了做一个局，一个为你做的局。”

为了他做一个局？如今他们两个就像砧板上两块任人宰割的肥肉，就算再怎么做局，今天也都是插翅难逃了，沈放想着。

不过沈放还是好奇，他从窗边往前走了两步，视野随着门被推开渐渐宽广，只见门内有一个男子被五花大绑在一把椅子上，嘴里被棉布紧紧塞住，此刻正恐惧万分地看着他和方达生。

沈放有些意外，惊道：“乔主任。”

沈放是伪政府军事委会政治保卫总监部南京直属区情报科科长，而里头这人是他的上级，南京直属区的主任乔宇坤。

他越来越不明白方达生究竟想要做什么。方达生知道如今时间甚是宝贵，也不再与他兜圈子，直接说明：“原先我打算清除好一切，与他同归于尽，然后给你留下消息，让你去查乔宇坤的住所，你一定会找到他通敌的证据。但是你来了，那这个局只好变一变。”

“你什么意思？”

“很简单，乔宇坤是对方在政治保卫部的卧底，也是给我送情报让我撤离的人，而你发现了我们……”

这是个什么局？还不是要将他自己往死路上逼？沈放正要说话，桌子上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屋中一下子寂静了下来，方才烧了东西留下些烟气儿，这会儿才觉得有些不舒服，他们两个人都瞧了一眼电话，接着又对视一眼，都是不明所以的神色。

方达生接过电话，那头自报了姓名，是加藤毅一。他有些意外，看了看沈放，没有说话。

他眼珠子滴溜一转，又瞧了一眼内屋里的人，嘴角噙着一丝笑回话：“知道了又能怎么样？那你可清楚你们的人在我手上吗？”

这个时候倒是像在比谁先着急一样，沈放凑近了一点儿，隐隐听见加藤在电话那端语气松弛的声音：“哦？那方先生的手段倒真让我出乎意料。”

方达生表现出一些不耐烦，厉声道：“少废话，让你的人撤走，要不你见到的只会是死人。”

“这个可以考虑，但首先我得确认我的人是安全的。”

那头提了要求，方达生将电话递给了沈放。

沈放接过电话来，回答了加藤两个问题，加藤知道了方达生劫持的人并非沈放而是乔宇坤。他示意沈放尽快劝说方达生投降，并说道：“请你转告方达生，如果不放下武器，五分钟后，我会带着宪兵队发动强攻。”

加藤语气很冲，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沈放的目光一直盯着方达生，他其实觉得用乔宇坤来做筹码有些不大可靠，不过见着方达生不再准备牺牲自己来保他周全，他还是觉得可以一试。

方达生一听那头没了声，便迈步子朝着里屋走去。

“所有可能会发生的情况，我都想过了。现在这样未尝不是一个更好的办法。”

他一边走一边说着，里屋中的乔宇坤看见他变得一脸惊恐，沈放紧跟着一同进来，情绪比方达生更激动：“好办法？这房子就是个死地，谁也走不出去！”

方达生能做打算，自然是已经想好了法子，他立在乔宇坤面前，忽然转身看向沈放说：“不一定。”

“组织被破坏，必须尽快查清楚。你跟我说过抓捕我的行动只有你和乔宇坤知道，如果我走了那泄密的不是你就是乔宇坤，只要……”

“只要你和乔宇坤永远闭嘴？”沈放顺着说出他要说的话。谁都明白死无对证这个道理，也明白能永远保守秘密的是死人。

方达生看向沈放一笑，果然孺子可教，说：“所以，你可以开枪了。”

“你让我打死你和乔宇坤？”沈放被他这个念头一惊。

外头如今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动静，方达生深知，一会儿若是有人冲上来，那一切就都晚了。

“是的，只有这样，日本人才不会怀疑你，你才能像钉子一样扎下来。”他一把拽过沈放的手，用力攥着。沈放却扬臂将他摆脱开。

“不行，这不可能。”

方达生耐心与他解释：“这是唯一的办法。你别忘了，只有利用你的身份才能接触日本人所掌握的情报。重庆方面的人潜伏到了南京，我怀疑是他们和日本人在串通对我们的组织进行渗透破坏。而且在你踏进这个房间的时候，你就已经别无选择了。你比我重要，为了保护你，我的死是值得的。”

方达生的这段话比较长，沈放一边听着一边使劲地晃着脑袋，有些慌张：“不，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方达生见他软话不进耳，干脆也不再指着他，突然举起枪对着乔宇坤。

“我就知道你下不了手。”

一句话说完，两声枪响震得人耳膜微痛，响声顺着黑夜向四周蔓延。

沈放身子一颤，亲眼瞧着子弹嵌入乔宇坤的前额，血水快速地顺着弹痕淌出来，流成两道痕迹。

“你干什么？这是你唯一的筹码！外面的日本人随时会冲进来！”

沈放本以为还有商量的余地，却不想方达生如此坚决。他不理沈放，解开乔宇坤身上的绳子，拿出乔宇坤嘴里塞的布条，随后对着沈放说：“你退后。”

沈放焦急地看着方达生：“你到底在干什么？”

他有些害怕了，眼前这个人此刻的行为像疯癫了一样，神色看上去却十分冷静。

“退后！”说着方达生举起枪对着沈放脚边放了一枪，接着是厉声大叫，“退后！”

“你是疯了吗！”沈放无奈，只得在他一声声命令里退了又退。

这时楼里传来一阵踩在楼梯上吱吱呀呀的声音，听声音有不少人。

方达生语气急促，说话太多，嘴唇已经干裂起皮，他喉咙一动咽了一口唾沫后，声音这才低了下来：“他们冲进来了。记住我的话，乔宇坤是卧底，也是给我送情报让我撤离的人，所谓的劫持不过是个假象，被你发现了后，乔宇坤要杀你，你没办法只能干掉我和乔宇坤，随后你会在乔宇坤家里发现他通敌的证据，这些就是你写在这次行动报告上的内容。”

沈放看着方达生，突然瞳孔放大了……

他不知方达生从何处掏出了一枚手雷，此刻已经拿在了手中，他惊得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方达生一字一顿竟有些平静地说：“同志，再见了，你还有事情要做。”

他一松手，手雷落下，掉在乔宇坤与他中间。沈放想要冲上去做什么已经来不及了，他将沈放一把推出门外并关上了房门。

巨大的爆炸声响起，顿时热浪四起，那扇房门都被炸飞了，沈放也被爆炸的气浪掀翻，重重地砸到身后的墙壁上。

翌日，细雨暂时停歇，天还是灰蒙蒙的，迟迟不肯放晴。

乔宇坤的公寓楼外拉起了警戒线，一群人在公寓里进进出出地搜查着东西，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门口的长街上，沈放就坐在车里。

他完完全全按照方达生的意思交代了整件事情的始末缘由，今日便是来找方达生口中那留在乔宇坤家里的通敌证据。

昨日在那场爆炸之中留下的细碎伤痕已经结成了疤痕，但直到现在，他耳朵里依旧嗡嗡作响。

车子后视镜中，他目不斜视地打量自己的这张脸，左右晃动了两下，没一会儿便有人凑了上来，从车窗外头递进来一堆东西。

“沈科长，这是在乔主任家壁炉里发现的文件和密码本。”

沈放转过头来接下，应付地瞧了两眼，语气深沉低闷：“送到情报科去。”

那人应下，转身刚走，坐在沈放边上的司机怯怯地说道：“没想到这乔主任真的通敌了。”

沈放面无表情，继续将目光移向镜中：“敌方的渗透本来就很厉害。”

边上人吸了一口气，晃了晃脑袋，若有所思，复又说道：“我说这乔主任最近可有点奇怪呢。”

沈放听了这话动作一僵，做情报的人就是这么敏感，一点点风吹草动在这紧要关头都可能成为扭转局面的关键。

他将头扭过去看向那人，忙问：“怎么，你听到了什么？”

那人挠挠后脑勺，讪笑道：“也没啥，就是前几天乔主任撤掉了几个对重庆方面潜伏据点的监视，那些据点我们都盯好久了。”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乔主任说有特殊情况不让声张。哎，连乔主任都搞这么多小动作，看来这仗是真的打不下去了。”

如今乔宇坤已死，手下的人说话都没了顾忌。沈放淡淡提点他两句：“有些事说太多，没有好处。”

那人谄媚一笑道：“是，是。”

沈放回头瞧了一眼乔宇坤的别墅，如今证据也寻到了，自己的嫌疑也摆脱了，在这儿坐着也是白耗光阴，不如去瞧一瞧这个乔宇坤生前究竟在搞什么鬼，于是他扭头对司机说道：“开车！”

“去哪儿？”

沈放一笑：“哪儿的监视被撤掉了，就去哪儿。”

车子飞速行驶着，最后停在了青帮的一个堂口。表面上是个堂口，但其实是中统在南京的一个秘密据点。

今儿青帮六爷做东，下帖子请加藤吃酒，实则是安排了中统特别调查处处长沈林与加藤见面，意在依靠日本人的力量将敌对在南京建立的地下情报系统尽数破除，以及得到日军在华的军事部署和行动情况。

沈放到的时候加藤正沉着脸从别墅里出来，副官开门，他上了一辆车后扬长而去。

开车那人见着加藤十分惊诧，他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说话都开始结巴起来：“那栋楼，加藤长官怎么会……”

沈放脸上闪过一丝冷笑：“没想到的事儿太多了，是吗？日本、重庆政府、南京政府，三国演义啊。”

那人凝眉紧蹙，有些担心地问：“可如果加藤长官跟重庆方面的人接触，那我们……”

沈放瞥了他一眼，觉得他并没有听懂自己方才的话，声音更加阴冷下来：“我们是南京政府的人，更需要掌握这样的情况，不过你不能乱讲，明白吗？”

那人忙点头：“是。”

沈放盯着那栋小楼，眼睛微微一眯，一声嗤笑，觉得这游戏越来越好玩了。他小声地自言自语道：“这天，是说变就要变了。”

递交了关于乔宇坤的通敌证据，沈放彻底洗脱了嫌疑。不仅如此，这件事情上他算是有功之人，虽说政治保卫总监部的人为了面子，对外称乔宇坤是因公殉职，但拉下了乔宇坤，如今这位子自然是由他来坐。

晋升仪式就在几天之后。

这一天阳光普照，立在高处望上一眼，整个南京城都沐浴在晨曦之下，给那份古朴凭空添了几丝金碧辉煌的感觉。政治保卫总监部南京直属区所属别墅正厅里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高级情报官，众人面朝一侧，台上站着的两个人，一个是政治保卫总监部部长，还有一个便是沈放。

部长的声音洪亮大方，宣读着委任状：“现宣布，沈放晋升为南京军事委会政治保卫总监部南京直属区代理主任，兼任情报科科长。”

宣读过后，在场的人纷纷鼓掌，接过委任状，沈放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高升的喜悦，始终面无表情。

他仍旧在想着，中统的人约加藤见面究竟所谓何事。

如今德军已经投降，战争的局势不可逆转，日本人和南京政府已经不成气候，那么他们这次的见面，恐怕是针对地下党。

“恭喜沈主任高升。”

“是啊，以后还得靠沈主任多多关照。”

几个同僚凑上来祝贺，沈放折腾了这一阵已经有些意兴阑珊，忙摆手示意他们停下：“行了，祝贺的话我心领了，希望以后大家精诚团结，继续为政府效力。”

这边沈放跟众人寒暄着，坐在下面的几个人嘴巴也不停歇，开始议论着。

一个人说：“这沈科长成了代理主任怎么还看着不大高兴啊？”

另一个人扑哧一笑，一脸的轻蔑，嘲笑他看不清局势：“高兴什么，这主任是好当的吗？目前的战局日本人节节败退，咱们的日子自然更不好过。”

还有人似乎有些不服气，语气酸溜溜的：“要说这沈放也真是可以，从情报科科长一下成为代理主任，听说行动科潘科长也没少活动，给日本人的好处可不少。”

又有一个人老到地回答他：“你以为当上主任这么容易啊？人家沈放可是差点命都没了，别忘了上一任主任是怎么死的。”

几人身后的墙上挂着政治保卫总监部主要成员的照片，上一任主任乔宇坤的遗像还在墙上挂着，正被人用沈放的替换下来。

方才说话的人停了一会儿，声音变得小了些，继续说着：“听说了没有，乔主任私底下可是跟重庆方面的人接触过啊。日本人就要不行了，他这是给自己找后路呢。”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有两声咳嗽，几个人一回头，瞧见沈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立在了身后，忙尴尬一笑：“沈科长，不，沈主任好。”

沈放眯了眯眼皮儿，严肃道：“不管你们现在怎么想、对时局怎么看，只要一天是政治保卫总监部的人，就要给我尽忠职守。”

众人异口同声地答道：“是，是，一定一定。”

乔宇坤如今已经死了，当初活着的时候他同重庆方面究竟有过什么交易已经不得而知，如今最要紧的便是搞清楚青帮弄堂里头，加藤究竟得到了中统的什么东西， 不过重庆方面也不得不防着。

于是他干脆回身对着在场的所有人放话说道：“从现在开始，我要求所有部门加强对重庆方面情报的侦查工作，任何线索都不可以放过，重庆方面潜入的人做了什么、接触了谁，我都要知道。”

说完话他抿了抿嘴，皱着眉头颇有心事地大步向着大厅外走去，经过一处玄关后便出了大楼。

一直到傍晚时分，沈放才驾车去了一趟日本派遣军的司令部大楼。

车子停在门口，他推开车门下地立定，十分自然地抬头望了一下，瞧见二楼的一间办公室的窗户半掩着，并没有关严。

随即他便收回目光，迈步走向司令部大楼门口，脑袋都不曾歪一下，直接掏出证件向门口的日本宪兵守卫出示，脚步不停地迈进大门。

天光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头顶上一轮月亮却早已经在了。沈放左右瞧了一眼没发现人，哪想着刚上了走廊，后头就有个声音喊他：“沈先生。”

沈放回头，瞧见身后头走过来个日本副官，忙笑着寒暄道：“井上君，今天是你值班啊！”

井上晃了晃脑袋，又皱了一下眉，模样很不快道：“没办法，石川病了，我给他代两天班。”说完忽然又露出些喜色，“听说沈先生荣升政治保卫总监部的代理主任了，恭喜啊。”

沈放点头一笑：“哎哟，我今天刚接到委任状你就知道了，你们司令部的消息够快的。”

井上走过来搭住沈放的肩，与此同时回话说：“那是，你们政府的情报我们必须掌握。只是沈先生，高升了是不是应该喝酒庆祝一下？”

“随时可以，跟井上君喝酒我是求之不得。”沈放也学他，回了个礼将手也往他肩膀上一搭，以示亲昵。不过沈放这一遭乃是奔着加藤来的，忙又问：“对了，加藤处长在不在？”

井上思量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加藤处长去司令长官的官邸开会去了。”

人不在司令部，那眼下倒是个好时机。沈放佯装出一副意外的样子来，忙交代这一趟的来意：“可加藤君约我这两天来做我们情报科的工作汇报。”

“这样，要不要我打电话帮你问问？”

井上倒是十分热情，沈放却忙推却道：“不必了，我等会儿他吧，他正跟司令长官开会呢，打搅他不太好。”

说着两个人已经走到了楼梯口，司令部情报处在三楼，沈放脱身要迈步上楼，井上与他话别说：“也好，那就辛苦沈先生了，别忘了请我喝酒啊。”

沈放一笑：“放心，忘不了。”

沈放转身上了楼，穿过走廊，在靠近走廊一侧的一扇门前停下，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这是个套间办公室，外面是公共办公区，有几个日本情报官在处理着文件。

一个情报副官看到沈放进来向沈放敬礼。

“我来找加藤长官。”

“对不起，加藤长官不在。”那人如是说。

沈放点点头：“我知道，他不在没关系，我可以等一会儿。”

说完他就随身在屋子边的木长椅上坐下，一双目光看向套间的房门，瞧见门上悬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部长室”。

这时候另一个日军情报官推门走进来递送文件：“这是司令部转给加藤长官的文件。”

沈放目不转睛，瞧着那情报副官接了文件后直接推开部长室的门走进去，把文件放到里面的办公桌上，别的什么都没做，然后走出来再次把门关上。

正正好好，就在那副官开门关门的那段时间，沈放瞧见部长室里的一扇窗户半掩着，这跟他在楼下观察到的一致。

沈放坐了一会儿，实在是不宜拖得太久，他决定动手，便起身向那副官说着：“抱歉，我需要去一下洗手间。”

那副官点头，沈放随即出了情报处。

三楼的洗手间内，沈放打开每一扇门，确定了每个隔间都没有人，随即进入最靠窗的隔间。他把隔断门锁上，继而拿出一早准备好的薄羊皮手套，打开了隔间里的一扇窗，翻了出去。

从卫生间的窗口到那扇半掩着的窗户之间有一处正好脚掌宽窄的墙沿能够容人通过，距离并不算长。可偏偏其间夹着另一间办公室，里头灯亮着，该是有日本军官在办公。

而且司令部的院落里，不时有日本军官巡逻路过，一旦不小心弄出什么动静让人瞧见，恐是片刻时间他的身子便会被乱枪射成一个蜂窝。

沈放神经紧绷，一颗心脏在胸膛里怦怦直跳。他将身子紧紧地贴着墙面，一寸一寸缓缓挪动着，到中间那办公室时他歪着身子朝里面一瞧，趁着里头那人抬起杯子喝水的空隙快步穿过了那间办公室。

因为动作猛烈，他险些没有站稳，身子晃动了两下，忙拽住那扇半掩的窗户才稳住重心，回身时喘息声已经有些粗重，脑袋里的那根弦也已经绷到了极限，他忙推开另外半扇窗户翻了进去。

他立在加藤的部长室里平息了呼吸，张望一番后发现了屋中的保险柜，忙掏出听诊器对着保险柜的门，一边听着一边旋转着保险柜的密码锁。

在几次轻微的嘀嗒声之后他总算将那柜门给打开了，继而从里面取出了一份文件，忙翻阅两眼，发现竟真的是关于南京地下党的消息。

沈放拿出微缩相机，将其拍下。就在这时，门外有人声传来。

“请问加藤长官在不在？”

方才在门口办公的那个人回话：“加藤长官出去了。”

“这是军部传来的电文。”

紧接着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然后是门把转动的声响，沈放忙将身钻进身边的办公桌下面。

日本副官推门进来，此刻窗外已经完全黑了，屋内光线暗淡、空无一人，只听得“砰”的一声，那人将什么东西丢在了办公桌上，而此时此刻，沈放就在他腿边。

外头巡逻的灯光此时正好洒进来，沈放瞧着那人本已经转身要出去了，却又好似发现了什么将步子停了下来，他猛地屏住了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手掌渐渐出了不少的虚汗，将微缩相机紧紧握住。

只见那日本副官又往前迈了几大步，朝着那大开着的窗户而去，倾身出去将窗扇扯了回来关严实，便退身出去重新将门阖上了。

沈放长舒一口气，悄然起身出来，把那份刚来的电文用微缩相机拍了下来，随后走到那扇窗户边，打开窗户又翻了出去。

他回到原来的地方佯装又等待了一会儿，然后低头看看腕上的表，立起身来准备走。正在办公的那副官问他：“沈科长，怎么了？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沈放看着那人笑着：“看来加藤长官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就不等了，政治保卫总监部还有会议。”

说完他转身出了门，走出大楼上了自己的车，将车开出了派遣军司令部。

夜色如墨，天上的星子若隐若现，沈放这时候才敢大口喘息。手里的东西越攥越紧，几乎都开始颤抖了起来。

事情紧急，而且路上又宽敞，他干脆一脚油门踩到底，最后将车停在了一条街巷边上，然后下车走进了一条巷子。

从这头穿进，一路健步如飞，后打那头又穿出来，在巷子口他瞧见街对面停着一辆黄包车。

他对车夫招手示意：“黄包车。”

路上还算沉寂，稀稀拉拉能瞧见几个人影，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之后那人拉着车到了沈放跟前。

沈放与那人对视一眼，接着点了点头便直接坐上了车：“去狮子桥。”

“好嘞。”车夫答一句话，拉着黄包车向前跑。

沈放坐在黄包车上，神色自如，他一只手搭在车扶手上，缓缓拧下扶手的前端，原来就在那扶手的地方藏着一个暗格。

他将在加藤办公室中拍下资料的微型胶卷放了进去，接着又悄无声息将扶手前端拧了上去。一面拧，他一面身子向前倾着，故意压低声音对那车夫说道：“这份情报很重要，尽快传递出去。”

车夫小蔡低声：“知道了。”

沈放正起身来，忽然间大声说道：“师傅，快点，我赶时间。”

“好嘞，您坐稳了。”

那一声吆喝几乎穿透了整个南京城一般，之后那车夫忽然加速奔向前方。

沈放掏出怀表看了看，已是八点半，他身子往后靠着，目光往天上一瞧，想着这份情报是急迫的，是组织上需要的，也是方达生的临终遗命。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整个人似乎都舒了一口气。 TBUaXVgsv0IIWkItvRsThW6Nfn55YC1uCpZ9FAbf3qQCRNgdK+CJrCIDi/Ml+EG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