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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冬天,是石越永生也不能忘记的。多少年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气!没有温室效应、自然环境没有被破坏的古代,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甚至可能觉得不习惯。

那日在相国寺结识唐棣等人,石越醉醺醺的被众人扶回客栈休息,众人见他才华出众,心里都以为此人将来必成大器,此时落难,不免纷纷想要解囊相助,却被唐棣全部拒绝了。唐家是蜀中豪商,祖上曾是交子的发起人之一,唐棣更是家中的长房长孙,因为宋代科举并不歧视商人 ,唐家便让唐棣着意进取,博取功名,他来京参加省试,他父亲唐甘楚早已下令唐家在京商号银钱,任他支取,若非他喜欢客栈中参加省试的读书多,方便呼朋唤友,早就在京师买下房子了。此时要资助一个石越,自是不劳他人费心。石越心里感激,嘴上却无半句感谢的话,唐棣固然不以为意,便是那陈元凤等人,也以为是石越对钱财之物看得甚轻,因此并不特别在意。

之后八九天里,石越平日里便随着唐棣等人一起游学,他们探讨经义的时候,他便在旁边静听,偶尔忽有惊人之论,便引得众人佩服不已。但众人若要和他探讨,他却只笑不答,过不久众人都知道他的习惯,以为他生性不爱多言,便不再纠缠。却不知道石越虽然国学功底不错,却终是怕言多必失,因此格外慎重;更何况石越也自知古今发音有别,在别人看来,自己发音怪异,更不愿意启人疑窦。因此凡事皆以谨慎为先,只是加意了解、学习当时的风俗习惯,特别是学习开封官话。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不用多久,他说出来的开封官话也就有模有样了。

这天连日大雪之后金乌初现,汴京城里行人增多,更觉繁华。因为唐棣约了去会客,石越便赶大早起来。换上了一身黑色的圆领窄袖葛衣;因为没有长发,便只戴了个方巾帽。北宋的衣装以简约自然为尚,并不太合石越的审美眼光。若依他之意,这些衣服全需改良,不过此时自己都是寄人篱下,哪里能够挑三捡四呢?石越哑然失笑,暗自摇摇头甩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快步走了出去。

唐棣和李敦敏、柴氏兄弟早就在客栈大堂里等候,见他出来,唐棣立即大声笑道:“子明,今日难得天公作美,我带你去个好去处。”

石越见柴氏兄弟在旁微笑摇头,也不知唐棣闹什么玄虚,正待回答,早被唐棣一把拉住,带到客栈外面的马车上,听车夫“驾”的一声,马车绝尘而去。

唐棣似乎心情很好,在马车里不停的打着节拍,摇头晃脑的哼着坊间流行的词曲,柴氏兄弟与李敦敏有一搭没有一搭的说着话,石越问起去什么地方,众人却只是微笑不答。跑得一阵,石越嫌气闷,就掀开车帘往外看去,这地方却是前几天来过的,原来是到了潘楼街附近。马车在潘楼街一带的巷子里穿行,几乎和逛迷宫差不多。石越估摸着跑了四十分钟左右,马车终于在一座宅子前停住。未及停稳,唐棣就拉着石越跳下马车,也不通传,便径自闯了进去,李敦敏与柴氏兄弟也跟了进来。

进得大门,才知道是好大的一座宅院。整个院子地域宽敞,占地四亩有余,院子里高槐古柳,更有森森古柏掩映,各种各样的花木点缀其中,枝头上尚挂着一层层积雪,愈发显得是银装素裹。院子是四合院、三进房,全宅房间共计三十三间,合“三十三天”之数。后花园非常幽雅,一个半亩的池塘,护岸有桃树,池塘中有水榭,一道拱桥搭在水榭与池岸之间,桥下种满了荷花。此时虽然是冬天,荷叶早已枯败,但其规模可见。

石越此时虽不能尽知这座宅院的妙处,但仅从前院的森森古柏中,亦能知道这院子的规模与历史了。这样一座位于京城繁华的商业区潘楼街附近的院子,虽然并未逾制,但如非十分富裕的家庭,也绝对不可能置得起。看着唐棣旁若无人的样子,进进出出的家人不仅无人出来阻止,反而一个个眼角带笑,石越已知道此家主人和唐棣渊源不浅。果然,才进中门,就听见唐棣大呼小叫:“贵客来了,主人家快来迎接。”

话音刚落,院中就有人笑道:“唐毅夫又是什么贵客了?”声音清朗洪亮,一听便知是个少年公子。又有一小女孩又清又脆的笑道:“表哥也太狡猾,这房子置了一个多月,他就不管不问,现在倒想来做‘贵客’了……”

便在说话间,唐棣带着石越走进了中进的客厅里。客厅上首坐着两个中年人,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和一个十三四岁左右小女孩站在下首相陪——显就是刚才说话的两位,两旁还侍立着一群家人奴婢。小女孩子不料有生人进来,轻轻啐一了声“好唐棣!”,赶忙避入内堂。石越愕然不解:“大户人家的女孩,怎么这样没有礼貌。”待见李敦敏与柴氏兄弟慌忙赔罪,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古时候女孩子,也是不能随便见外人的,想通此节,自己也不由觉得好笑。

两个中年人见有外人进来,也连忙站起身来,抱拳道:“不知有贵客光临,有失远迎,伏乞见谅。”

众人赶忙抱拳还礼,答道:“来得孟浪,晚辈们还要请长者见谅才是。”

青年男子却在旁边笑道:“若果是孟浪,也是唐毅夫的罪过,与他人无干。”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石越游目四顾,却见那个青年男子生得剑眉星目,甚是俊朗;两个中年人一个是刀削脸,一双眸子精光四溢,留着短短的胡子;一个长得甚胖,脸上带着弥陀佛式的笑容,小小的眼睛里,一不小心便会流露出狡狯的目光。石越与他四目相交,立时便移了开来,转过头去寻唐棣。

唐棣此时早已跪倒在地,又惊又喜的朝两个中年人叩头,口里说道:“给舅舅、二叔请安。”又向那个胖子说道:“二叔,你怎么来汴京了?”

胖子眯着眼睛笑道:“快起来吧。还不是为了你这个没法没天的飞天狐狸,你来汴京,家里上上下下都放心不下,正好有一批货发到汴京来卖,你爹就让我亲来了。”唐棣笑着起了身,回道:“二叔想来汴京城这繁华之地,倒扯上我了。我这么大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吗?况且有舅舅他们在,哪有什么放心不下呀?”

青年男子不住的拿眼打量石越等人,见唐棣先拉起家常来,便取笑道:“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唐毅夫也太过失礼了,竟把客人冷落在一边。”一面请石越等人落座,招呼家人上茶。

唐棣侧过头笑道:“偏你桑充国想得周全。”一面敛容向两个中年人说道:“这四位是孩儿新结识的朋友。石越石子明、李敦敏李修文……这两位是柴氏昆仲,舅舅却是见过的。”

李敦敏与柴氏兄弟连忙起身行礼,石越也亦步亦趋,学着和他们一起行礼拜见。那两个中年人知道这些人都是有功名的,也不敢怠慢,客客气气的还了一礼。倒是青年男子见石越等人尽皆年纪相仿,显得非常的高兴。

原来这家主人叫做桑俞楚,便是那个刀削脸,他是唐棣的亲舅舅。这桑俞楚已过不惑,膝下仅有一儿一女,哥哥叫桑充国,字长卿,今年二十;妹妹叫桑梓儿,不过十三岁,生得冰雪聪明,最得长辈宠爱。桑家祖籍便在汴京人士,五代时契丹入侵,开封沦陷,避战乱迁到蜀中,数代经营,靠经商起家,颇蓄家底,只是数代单传,人丁不旺。因桑充国弃商学文,桑家以为汴京人文荟萃,于桑充国发展有利,遂举家从成都迁回汴京,这也就是一个月前的事情。唐棣这次带石越来此,却是想把石越介绍给表弟桑充国。不料却碰上他二叔唐甘南来京。唐家人丁众多,唐棣之父唐甘楚虽然是族长,掌握唐家大部分生意的,却是人称“笑面狐狸”的唐甘南。

双方再次叙了宾主之位,唐棣与桑充国因有长辈在场,却只能站立侍候。桑俞楚与唐甘南都是商人出身,与石越等人寒喧几句,便不再说话,由着桑充国与唐棣陪四人谈天说地,二人只是静听。

唐棣想起来意,对桑充国笑道:“长卿,我这次来,便是特意为把子明介绍给你。你常说想拜在大苏门下,依我看来,若能拜在子明门下,也未必逊过大苏多少。”因大夸石越诗词文章如何出色,学问如何优异。李敦敏与柴氏兄弟对石越本就佩服,也在旁齐声夸赞。把石越闹了个措手不及,慌得连说“不敢”。桑充国等人眼中,也多有怀疑之色。

要知道在当时,不仅仅是在宋朝,北至契丹,西至西夏,南至大理,东至高丽,天下都公认苏轼文章第一。苏轼的文章在大宋写出来,不到一个月,契丹的贵人手中就有了抄本。而因为苏轼是蜀人,不要说桑充国,便是桑俞楚与唐甘南,也都是常常以苏轼为荣的,唐棣竟然说眼前的年轻人才华堪比大苏,众人自然不会相信。只不过桑俞楚与唐甘南都是世故的生意人,心里纵然不信,却不会表露丝毫,桑充国却是年轻气盛,听到唐棣如此夸誉,心中不服,便有些跃跃欲试。

他有心要考较石越一番,便想找个由头,眼珠子转得几转,计上心来,笑道:“今天贵客盈门,仓促间没什么好助兴的,前几日我在碧月轩听到一个歌妓唤作云儿的,曲子唱得极好,尤其柳三变的长短句,自她唱来,尽得其妙。莫若去将她请来,也好助兴。”

众人不知他心思,都齐声笑道:“此议甚妙。”

桑充国见众人答应,便笑嘻嘻叫过管家来福,在他耳边吩咐数句。原来那个叫“云儿”的歌妓,全名却是“楚云儿”。因为“楚”字于桑充国犯讳,却不便说出来。只得委婉再向管家说明。

石越对这些声色犬马之事,却并无多大兴趣。他十分好奇宋朝富室的家居陈设装饰,便细细打量这客厅的布置。举目所及,跃入眼帘的却是一幅人物工笔画,画的是一个女孩子在梅花前弄笛。他一向只知宋代山水画比仕女画更加流行,这时候见到一幅工笔仕女图,不免更加好奇,也不懂得要告罪,就慢慢走到那幅画之前欣赏起来。李敦敏与柴氏兄弟对于石越的“失礼”,已是见惯不怪,只是相顾苦笑;桑充国微微摇头,用嘲讽的眼神望着唐棣;唐棣连忙轻声介绍石越的来历……桑充国见他说得如此离奇,也不由生出几分好奇之心,便走到石越身后,笑道:“石兄想必精于丹青,却不知这幅画如何?可能入得法眼?”

石越正在心里摹画这幅花下弄笛图,忽然间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几乎吓了一跳。当下不假思索的回道:“这幅画画得不错,不过是女子手笔。”

桑充国微微点头,这幅画本就是他妹妹桑梓儿所画。桑梓儿小孩脾气,硬要挂在客厅,又吩咐在外面侍候的奴婢记住往来之人的评价,转告于她。这件事情,府上知道的人也不太多。石越能说破来历,虽然未足为奇,但也足见有高明之处。他正待再问,又听石越说道:“这副画可以配一首词的。”

“子明是说在画上题词吗?”李敦敏兴趣盎然的凑了上来——当时却是还没有在画上题诗的习惯的。

石越习惯性的耸肩,笑道:“在不在画上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诗画相得。”

桑充国眉毛一挑,似笑不笑的说道:“便请石兄赐词一阙如何?”他存心要借机试试石越的本事。

石越摇摇头,苦笑道:“我的字写得太差,不敢毁了这幅好画。”

桑充国笑道:“石兄何必过谦。若不愿意赐墨宝,何妨口占一首?”

这时除了桑俞楚与唐甘南还在那里喝茶,众人都围了上来。石越心中哭笑不得,他从小背诗词古文,记下的诗词,起码有数千首,本来在现代是无用之学,不料在此时派上了用场——欺世盗名,百试不爽,可他却也无意故意卖弄。此时迫于无奈,只得略略沉吟,想起李清照悼念亡夫的《孤雁儿》,便占为己有,开口吟道:“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沈香烟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里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萧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众人听他吟来,词中点点滴滴相思之意,真让人肝肠寸断,与这画中之景,也颇为契合,不由得齐声赞叹。桑充国也大为叹服,赞道:“男子能把女儿心思写得这般细致入微,便是柳三变,亦有所不能,果然是佳作。难得又有如此快才!便是二苏填词,也是要修改的,石兄之词,细细想来,竟不能改一字。”他是个性情中人,此时既觉折服,便已忘了刚才想要考较石越一番的心思,又诚恳的说道:“以石兄之才,取功名如探囊取物,可惜却错过了今科。”

石越心中苦笑。他并不愿意盗用“后人”诗词,但这种事情,真是一回生,二回熟,做得多了,却是越来越顺手。心里面虽然难免有一种罪恶感,可是想到这也是自己在这个时代立足最好的办法,也就半推半就的继续做下去了。当下半真半假的叹了口气,悠悠说道:“其实这诗赋之学,于国于家,并无半点用处,做得再好,也不算学问。况且过了今科,进士科就要罢诗赋、帖经、墨义。从这科开始,殿试更要专试策论——这诗赋之学,渐渐不再为国家取材之绳了。”

柴氏兄弟心里一直记挂着此事,只是无由相问,这时石越忽然主动提起,柴贵谊便先忍不住,道:“自从今年二月以王安石相公为参知政事,创办置制三司条例司,议行新法起,六月御史中丞罢,七月立淮、浙、江、湖六路均输法,八月御史台十数名御史皆以论新法被罢——现在正是国家改革变法之时,石兄又说进士科将罢诗赋,想来这也是新法的一部分?只是我听说庆历年间也曾罢过诗赋,不久却又恢复了旧制,这罢诗赋,真不知于国家究竟是有利还是有害?”

柴氏兄弟是土生土长的蜀人,其时蜀中学术,多有倾向佛老宿命之说,因此他们也更容易相信石越的神秘主义论调。他们此时想进一步了解的,倒不是废不废除考试诗赋,而是罢诗赋的利弊以及与时局的关联,了解这些,有利于他们把握政治脉搏,在省试时交一份让执政大臣满意的答卷。

石越见他把一年朝廷发生的大事说得丝毫不爽,不由笑道:“我一介布衣,不敢妄言朝政得失。不过,此处都是自己人,罢诗赋之事,不久便要公布,故此,才敢妄言一二,不过也只是希望诸兄能早做准备。至于别的,却非我所当言了。”

他不愿多提,但柴贵谊话中提到均输法,却是顿时勾起了唐甘南的满腹牢骚,早在一旁接过话来,讥道:“均输均输,官府来做生意,我们这些做生意的老百姓可就惨了。我们西南的还好一点,东南那边最倒霉。”唐棣没想到唐甘南竟然敢指责朝政,想是怨气实深,连忙笑道:“咱家以后少囤些货物居奇便是了。这均输法是官家增加收入的良方,不见得是坏法。”唐甘南顿时醒悟,连忙打了个哈哈,笑道:“不错,不错,反正生意还得做。”

石越心中一动,走了过来,向唐甘南问道:“不知二叔做的是什么生意?”

唐甘南怔了一怔,他不知道石越因为和唐棣平辈论交,按现代人的习惯,便跟着唐棣叫他二叔。见石越叫得如此亲热,不由得一怔。不过转过念来,也觉亲热。便笑道:“无非是些蜀锦、陶瓷,丝绸、木材之类。有时候也卖点美酒茶叶,不过那却是朝廷管得严的。”

石越又问道:“可曾贩卖棉布?”唐甘南奇道:“棉布?棉布产量不大,做工繁琐,利润又少,远不如丝绸绢缎——贤侄却为何会对此物感兴趣?”石越摇摇头,没有回答,静静思忖一会,又问道:“二叔可知道棉布织成的工艺?”唐棣等人见石越居然和唐甘南谈起什么棉布来,无不莫名其妙,倒是桑俞楚觉得有意思,方才众人说些诗词歌赋、朝政科举的话题,他也就是听个热闹,完全插不上话,这时忍不住插口说道:“这岂有不知之理,我姐夫没做过棉布生意,我却是做过。我曾亲眼见那些织户做过这些事情:凡要织成一匹棉布,首先得脱棉籽,但棉籽生于棉桃内部,极不好剥,或用手,或用铁筋碾去,然无论用哪种方法,织户辛苦一天,收获却甚有限。大量的棉花堆积,要花费无数的人力来脱棉籽,故此这棉布之成,最先一件事就要花这许多的人力。其后无论是弹棉花,还是纺成棉纱,都是极为耗时耗力。而棉布的利润又远远比不上丝绢,故此我大宋境内,做棉布的织户甚少,也就是福建、岭南、崖州有人靠此谋生。”石越见他说得明白,不由连连点头。唐棣等人却恍如在听天方夜谭。

“如果有人能够使得棉纺的过程变得简单,并且可以大批的生产,以桑伯父和唐二叔看来,这棉布的利润又能当几何呢?”石越似乎是随口问道。二人眼睛一亮,异口同声道:“真能如此,利润不可限量。”说完,桑俞楚叹了口气,道:“这又谈何容易?”唐甘南却是若有所思的望了石越一眼,含笑问道:“莫非贤侄有办法?”

石越正要回答,桑充国却已不耐烦了,本来他以为石越不过是喜欢博物,谈些民间纺织之事,当做趣谈显示自己的渊博,不料看这光景,竟然真的在讨论起生意的事情来了,便忍不住出言讽刺道:“君子言义不言利,以石兄之才,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对这孔方兄如此看重?”他这一句话虽然有点无礼,却也说出了唐棣等人的心里话,众人默不作声,都想看石越如何辩解。

石越看了桑充国一眼,淡淡的说道:“桑兄只怕读书有些地方没有读到,我和令尊及唐二叔言利,却正是受孔子之教。”

这话却是惊世骇俗,桑充国一怔之下,不由冷笑道:“那倒要请教了,石兄莫非是想要发千古之覆?”

石越也不生气,淡然道:“那倒不敢。桑兄遍读经典,若在下说孔子一生追求者其实就是个‘仁’字,想必你不会反对吧?”

柴贵谊忍不住答道:“石兄所言极是,不过以在下之见,还有一个‘礼’字。”众人都点头称是。

“这个‘礼’字,其实不过是孔子为了达成仁道而采取的方法,以孔子本意而言,倒不会死守着礼字不放。否则的话,当时周天子尚在,孔子何故却要去游说各国?而公羊又为何会有经权之说?经,即是守礼;权,即是变礼。而什么样的情况下允许有权变呢?关键就在于是不是合乎仁道。”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点头称是。桑充国也是脸色稍霁,但犹不服气,追问道:“石兄说得虽是,但这仁道和言利,又有何关系?”

石越淡淡一笑,侃侃言道:“桑兄,什么是仁道?仁者爱人。所以爱人者为仁。如果有一个人,他行事能给百姓带来福祉,让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变得富足,这就是仁道了。桑兄说君子不言利,可忘了还有一句话:公利可言!周公之后,孔圣最看重管子。可管子是言利的,管子经商而使齐国富强,让华夏的百姓免受夷狄之困。这个功绩,已经让他接近于仁道了。所以言不言利,孔子是不反对的。孔子反对的,不过是那些于国于民无用的追求利益的行为!”说到此处,石越顾视桑充国一眼,又慷慨说道:“在下与令尊、唐二叔所言的棉纱之术,便是于国计民生大有益处的。百姓生活,最基本的两件事情,一为食,一为衣。倘若棉纱棉布能大行于世,那么一来百姓可以穿得更好,温饱足方可言礼义,二来棉布行销天下,国家可从中厘税,可以补充国用,三来许多百姓可以赖此养家糊口,四来自己也能挣一大笔钱,从而有能力为百姓做更有益的事情。难道这样的事情孔子也会反对吗?”

这一席话说得冠冕堂皇,让众人哑口无言。桑俞楚更是目瞪口呆,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经商挣钱居然还有这么美妙的理由!只有唐甘南却是有些复杂的看了石越一眼,隐隐的感觉到了石越身上的不同之处,身为唐家生意的实际掌门人,他可不是那么容易轻信别人的嘴巴的,石越说的那些大道理,他全然不信,但是,他却比其余几人更加明白一件事——什么事情都能用大道理来掩饰的人,是绝对不可轻视的。尤其是在这个文人地位极高的年代,对方还是一个颇有才学的文士。

石越似乎意犹未尽,又挥动双手,朗声说道:“在下虽然不才,却不敢忘孔圣之教,一生的信念,就是希望天下的百姓,能够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普天之下,没有人因为没有饭吃而饿死,没有人因为没衣穿而冻死,生病的人可以得到医治,年老孤寡和年幼无依的人可以得到照顾,所有的小孩子都可以进学校读书学礼义,既便是蛮夷,也可以受到孔孟之道的教化。我以为只有这样,才是一个真正的仁者所追求的目标。”

“若能如此,要周礼何用?尧舜之世也有所不及。只是要实现起来谈何容易?”唐棣感叹道。众人都点头称是。石越的几句话所勾勒的社会,实在是孟子以来多少儒生心中的理想社会。

唐甘南虽然完全不相信如石越会有什么诚心去追求三皇五帝之治,却也绝对不会去质疑石越。他并不在乎石越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他能把他们做生意说得这么高尚,总是件好事。而且,纵然他自己不相信,却不代表他不喜欢听。

石越本来只是想找个理由对付一下桑充国,连自己也不料居然会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说到最后,竟然似乎连自己也开始相信那就是自己的理想了。这时候听到唐棣说“谈何容易”,便准备对他说一番“世上事有难易乎”之类的大道理,却听身后一个娇美的声音说道:“这位公子有如此大志,奴家不才,也要替天下的苦命人谢谢这位公子。”

众人齐齐吃了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怀抱琵琶的女子,站在门口深深一福,身后站着两个丫环打扮的女孩子,也跟着在施礼。从石越的眼光看来,这个女孩甚是漂亮,双十年华,穿着棕黄色貂皮大衣,深绛色的缎面窄脚裤,身材婀娜多姿;清秀的脸蛋上,眉如细黛,眼似晶珠,神韵清雅如水,显然是来自江南水乡。

这个女子就是楚云儿。碧月轩就在潘楼街,离桑宅倒不太远,所以用不了多久就到了。她来之时众人正谈得起劲,便不敢打扰,只好在门檐下候着,直到听了石越那番高论,心有所感,才忍不住说了那些话。大宋立国百余年,虽然号称“无事”,但实际上河灾、旱灾、地震,从来没有断过,虽然朝廷也尽力救济灾民,但一方面是天灾,一方面是豪强的兼并,小民也有苦不堪言之处,卖儿卖女的事情,时有发生。楚云儿本就是小时候因为地方豪强的兼并,家里不得已把她卖了,辗转流入青楼的。因老鸨见她天姿聪颖,便打小在她身上下了功夫,请人教她琴棋书画、诗赋文章,到了十六岁上,便出来卖艺,几年来艳名播于汴京。虽然谈不上几大名妓之一,却也是有不少的词人才子来捧场,称得上碧月轩的台柱子之一。她在风尘中数年,见过无数的读书人,有些人还是朝廷的大臣,但是等而上者,就谈些诗赋文章,等而下者,便是声色犬马,哪怕是嘴面上,也从没有如石越这般能念念以百姓为重的。虽然阅历甚多,让她知道看人重要的是看他做什么而不是说什么,但是对于这种愿为自己从未听说过的理想世界而努力的人,也是很让她感动的。

这时候她见众人打量她,又是盈盈一拜,莺声说道:“奴家云儿,给各位员外、官人请安。方才失礼,还请见谅则个。”众人听得心神都忍不住一荡,饶是桑俞楚生性严厉,脸上也忍不住泛出一丝微笑,温声说道:“不必多礼。”他生平从未对歌妓客气说过话,这时说来,语气颇显别扭。

桑充国叫人给楚云儿看了座,楚云儿刚刚谢了罪坐下,柴贵谊便笑道:“久闻碧月轩的云姑娘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更兼有三绝:琵琶、柳词、书法,不料今日有缘得见。”

楚云儿朝柴贵谊遥施一礼,却悄悄的望了石越一眼,才说道:“这位公子谬赞了。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之堂。奴家就弹一曲清平乐,给诸位助助兴,祝主人家身体安康,财源广进;祝各位公子科场得意,平步青云。”她是久经风尘的人了,一眼就看出这里主人和这些年轻人的身份,故此祝愿得十分得体。

唐棣本不太喜欢声色犬马的事情,此时见楚云儿说话十分得体,长得又很可人,也不由凑着兴说道:“可是那‘繁花锦烂’的《清平乐》?”

楚云儿笑了笑,抿着小嘴说道:“是‘金风细细’的《清平乐》……”

李敦敏奇道:“都说云姑娘最喜欢柳永,柳词唱得也最好,为何不唱柳词反唱晏相的长短句?”这“繁花锦烂”是柳永填的,而“金风细细”却是晏殊填的,都是当时出了名的曲子,所以唐棣和李敦敏有此一问。

楚云儿浅笑道:“柳屯田的词多了些忧郁与悲伤,不合此情此景,所以奴家不敢唱。晏相公的词自有一种富贵典雅之态,正合乎主人家的身份与各位公子的气质,奴家擅作主张,欲选这一曲。”她拿桑家和晏殊这个太平宰相相比,自然也是有夸饰之意的。

众人见她这样说,心里都暗赞这个女孩子心思玲珑,便一起哄然叫好。

楚云儿轻调琴弦,曼声唱道:“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随楚云儿来的两个侍女亦各自拿着乐器伴奏和声,一时间整个屋子都荡漾着楚云儿动人的歌声,这个屋子里的人们,几乎心神俱醉……这也是石越有生以来一次享受古代士族富家的莺歌燕舞。 auHj8R3mm9g2xsffVdfAl01rmbOEcE4+uaXS6T6kr/8poqjcGU6cAK5JxXJZeOv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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