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过了五个月后,石越还清楚的记得,自己是从戴楼门顺着笔直的道路,一直往北,经过“新门”进入内城的。之后又走了一段时间,在赫赫有名的开封府外面稍做停留,便顺着一条东西走向、宽二百余步、用砖石砌得整整齐齐的御街往东走,途中经过一座叫“州桥”的石桥,又穿过一个叫“土市子”的所在,走了没多久,一座大寺庙赫然入目。
石越见寺墙之外遍种柳树,虽然天降大雪,可是香客依然进进出出,车马不绝于道,而庙外更有无数店铺依然开张营业,一路所见,竟以此地最为繁华,想像平时天气晴朗时,这里真不知是如何个热闹法——他哪里知道这个地方,本是当时全球最繁华的所在,心中不免要暗暗称奇,连忙抬起头来,往寺门望去——这一望之下,石越心里便不由得“啊”了一声,“原来这就是鲁智深拔柳树的大相国寺呀!”好奇心起,石越抬腿便往寺中走去。
这大相国寺本是战国时信陵君住宅,到宋朝时,便成了皇室礼佛之所,庙中尽是些富贵和尚,他们的方丈唤作“智缘禅师”,是当朝宰相王安石的方外之交。有了皇室这样的大靠山,这一座寺庙,竟是修得无比的辉煌瑰丽。其中楼台殿阁,朱栏玉户,画栋雕梁,与宫殿无二;正中间白石的甬路,两边皆是苍松翠柏,此时尽皆为白雪所覆,玉树琼枝后的殿内,隐隐的传出钟磬的悠扬之音。
信步走进大雄宝殿,这样的大雪天,依然有十数个和尚在那里念经诵佛,还有一些善男信女在虔诚的祷告着。释迦牟尼微笑着注视着这些芸芸众生,似乎能够看透这人世间的一切苦难。一向抱持“敬鬼神而远之”的信念的石越,在袅袅香烟、喃喃梵音中,也情不自禁的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的叩了三个头,低声祷告:“佛祖,你要帮帮我,我从哪里来,你老人家大发慈悲,便把我送回哪里去吧……”
几个香客好奇的看了石越一眼,不知道这个打扮奇特的怪人在说些什么……石越完全没有在意他们的眼光,只是诚恳的望着大雄宝殿中央的释迦牟尼金像,佛祖依然和蔼的微笑,似乎是在嘲笑着石越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又似乎是在鼓励石越什么。他正犹疑着要不要继续对佛祖说些什么,忽然听到肚子“咕咕”一声……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在雪中走了整整一个上午了。
石越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口袋里只有几百块人民币,除此以外,再无他物。想起带着无数设备回到古代的众多小说,对比自己一无所有的窘态,他只得苦笑着叹了口气,又朝释加牟尼叩了几个头,静静地退出了大雄宝殿。无论如何,饿死不是一种体面的死法,在祈祷中饿死,更加不体面。
石越强忍着饥饿,在大相国寺内信步走着,一面思考着自己日后的谋生之道。大相国寺占地五百多亩,有六十多座禅院,可以说规模极其宏大。石越一面走一面想,穿墙过院,信步而行,早已不知身在何处,那谋生之法,却是一个也没有想出来。
如此又走得五六十步,曲径数转,忽然一阵酒香扑鼻而来,诱得石越饥火大盛。他抬起头来,眺目而望,却见前面有一个水池,池边种着稀稀疏疏十数树梅花,此时大雪压枝下,雪白的梅花在枝头迎着严寒怒放,让人望之精神一振。又有四五个人围成一圈,坐在雪中饮酒,身上的斗笠蓑衣上,都积满了厚厚的一层雪,若不是见这些人偶尔还会动一动,远远望去,便是几个雪人。那酒香便是从那里传来!
石越这也是第一回见到有人有这样的雅兴,心中半是好奇,半是为酒香所诱,双脚不自觉就朝着那边走了过去。他故意放重脚步,在雪里踩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走得近了,果然那几个人便循声望了过来。石越这才看得清楚,那些全是年轻的儒生,一共五人。他学着电视里看到的情形,抱拳朗声说道:“有扰各位的雅兴。”那些人也连忙站起身来,还礼道:“无妨。”五人见石越虽然容貌清秀,似是读书之人,但是装束却如此奇特,心中也不禁十分好奇。
其中一人似是极为豪爽,当下便出言相邀:“相逢就是有缘,兄台若无他事,何不一起饮酒赏花,也好不辜负了这美景?”
石越心中虽然求之不得,却也不愿被人小看了去,他生性本是沉稳之人,脸上便丝毫不动声色,只淡淡说道:“如此多有打扰。”
那五人见他对答之间,气度不凡,心中更是暗暗称奇。便给石越让出位置,又有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小僮给他把酒给添上。石越走了半天路,腹中饥寒,也不客气,接过酒来一口喝了,只觉得酒味极淡,他知道古时候的酒就是如此,也不品评,不过腹里终是有了一点暖气上来。那几人见他豪爽,便又给他满上一杯。
石越这一杯却不就饮。他心里暗暗思忖:所谓“出门靠朋友”,如今自己的处境,若不在古代交几个朋友,断然难以立足。当下一面心中计议,一面游目四顾,忽地瞥见十数步远的地方,放有一个小壶,众人身前的小案上,各有一把好像短箭的竹棍,一个书僮手里拿着笔砚,另一个书僮手里捧着一叠纸,纸上还有笔迹。他心中一动,立时想起古人的一种游戏来——投壶。那是几个人轮流将那些竹棍投入壶中,若是不中,或者罚酒,或是罚诗的游戏——此时之事,更不用说,便是在罚诗无疑了。石越眼珠一转,立时计上心来。他指着那些叠诗稿,操着口音怪异的开封官话,淡淡笑道:“诸位仁兄是在咏雪,还是咏梅?”
五人相顾一笑,先前相邀的那个书生开口答道:“见笑了,我们是在咏梅。”
石越微微颔首,站起身来,稍一沉吟,指着一树梅花,朗声吟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这首诗本是元末著名诗人王冕之作,本是咏梅的名篇,石越记忆力颇佳,这些诗词一向记得甚熟,突然拿出来卖弄,顿时语惊四座!
那五人都是来京参加省试(礼部试)的“得解举人”,宋代科举考试分为三级,各路州府主持的,叫解试;解试合格,礼部主持省试;省试合格,则皇帝主持殿试。这五人已通过解试,在宋朝的读书人之中,虽然称不上是第一流的,却也都是一府一州的英杰之士。邀石越喝酒的书生叫唐棣,字毅夫,是成都府的举人;给石越让座的书生相貌清瘦,眸子里透着灵动,名叫李敦敏,字修文,是江宁举人;坐在石越对面,显得非常的矜持的书生,叫陈元凤,字履善,是福建的举人;另外两人是亲生兄弟,憨厚的是哥哥,叫柴贵友,字景初;机灵的是弟弟,叫柴贵谊,字景中。五人今日在此会诗,一是为了赏雪赏梅,二是图个吉利——考中进士后,所有的进士都会在大相国寺题名。不料竟然因此邂逅石越。唐棣等人初见石越,也不过是出于好奇之心,不料此人出口成诗,格调高远,无不大惊失色。唐棣连忙起身,拜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足下胸襟,让人钦佩。在下唐棣,草字毅夫,不敢请问高姓大名?”
五人之中,石越最是喜欢这个浓眉大眼的男子,见唐棣相问,心里暗叫一声“惭愧”,一面笑道:“过奖了。在下石越,草字子明。”他随口想了一个字,却不知道古人“名”与“字”大部分都是互相唤应的。好在众人被他窃来的王冕诗作所镇伏,心中虽然觉得怪异,却都怕他引出个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故典,反显得自己无知,竟也不敢多说什么,一个个只是站起身来,恭谨的自我介绍。
年轻人相聚,又无阶级之分,彼此就很容易熟络。加上双方都有意结纳,没过多久,竟仿佛是多年不见的好友之一般。
众人边喝边谈,酒过数巡,都是酒意微醺,唐棣因笑道:“子明方才一首《白梅》,拿去拜会欧阳公,也是座上之客。”
李敦敏也应和道:“便是去见大苏,也见得了。”
陈元凤却摇摇头,笑道:“学而优则仕,现在王相公执政,求贤若渴,进用新人,与其去见欧阳公、大苏,不如去见王相公。”
石越自是知道他们说的“欧阳公”、“大苏”、“王相公”,指的是欧阳修、苏轼、王安石,都是唐宋八大家中声名赫赫的人物。古人拿着诗作去见前辈,以求提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哪里却知道石越不过是剽窃“后人”诗作为己用,虽然说王冕还要数百年才能出生,心中却也不能没有不安,怎么敢上唐宋八大家门上去欺世盗名?这时候听他们七嘴八舌的介绍,几乎吓出一身冷汗。
众人不知道他的心思,因争持不下,李敦敏便向他笑道:“如何?子明。你可决定去见谁了吗?”
好在石越颇有急智,脑中灵光一现,想起陆游的名篇,暗道:“王冕的也用了,再借借陆游的,也无所谓了。”计议一定,便微微笑道:“数岁之前,在下也曾填过一阙《咏梅》,调寄《卜算子》……”一面说,一面起身,折下一枝白梅来,回转席中,轻击酒案,低声吟道:“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他念到此句,忽然想起自己的遭遇,语气不免更加悲沉,顿了一下,方继续吟道:“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无意苦争春。”唐棣重复了一句,叹道:“以子明的才华,我辈如荧虫望月,不料却恬退如此,无意功名,安于寂寞。可敬!可叹!”
陈元凤却颇觉不以为然,昂然说道:“大丈夫立于世间,当博取功名,名彪青史。生不得五鼎食,死亦要五鼎烹。子明才高如此,何苦效腐儒酸状,欲迎还拒?”
李敦敏见陈元凤言辞之间已近于无礼,生怕石越见怪,连忙笑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孔子主张进取,但也一样称赞隐士的高洁。我们来考进士,报效朝廷,是圣人认可的;子明洁身自爱,也是圣人所称赞的。”
石越本来也不甚介意,见李敦敏如此,不免笑道:“几位都是考进士的吗?”
“正是。”陈元凤语气中颇有自傲之意。
石越读过史书,知道当时进士一科,最为荣耀,他们参加解试时,在有些地方,是五六十个人争夺一个解额 ,能得到此资格的,自然都有骄傲的本钱。但这些东西,对于石越来说,却毫无意义——他到此时,对未来依然是一片迷惘。当下也只是淡淡一笑置之。
但是众人一旦开始了有关于进士考试的话题,却是人人关心,个个在意,柴贵谊便说道:“国朝进士科,惯例一直是试诗赋为主的。可是今年五月朝议要罢诗赋、明经诸科,专以经义、论、策来考试进士,议论纷纷未定,我曾听说是被苏直史阻止了。今岁秋试 ,明经诸科未罢,而诗赋依然是进士科考试的内容,但废除诗赋的流言一直没有平息。我平日里思虑这事,却终是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诸位的意见如何?”
他说到此事,众人便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或说不会废,或说拿不准,一时间又开始争论不休。石越在旁静静听他们讨论,才知道柴贵谊说的“苏直史”就是苏轼。王安石变法本是中国历史上的大事,石越也曾留意研究,这时候便细细回想,忽地想起《宋史》上苏轼那篇直斥王安石改革科举是“多事”的奏章来,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顿时清清楚楚摆在了他面前。忽然之间,石越竟有了一种“上帝”的感觉。
李敦敏对石越十分钦佩,因此便时时着意石越的神态,这时忽见他露出智珠在握的笑容,心中一动,向石越笑道:“子明,依你的看法,究竟是会变,还是不会变?”众人见问到石越,立时也都安静下来,静静等待石越的判断。
石越却犹疑起来。他完全不知道如果冒然说破历史的玄机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众人见石越既不知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只是望着手中的梅枝出神,更觉高深难测,竟是一个个屏气凝神,不敢打扰他的思绪。一直迟疑了十来分钟,石越手中的梅枝轻轻敲在了案上,“妈的,既然老天爷开我这么大一个玩笑,我还管什么后果不后果?”石越心里竟泛出一丝报复的快感,“除死无大事,我现在和死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老子偏要扰乱这段历史玩玩!”
他既然拿定了这玩世不恭的主意,便收敛心神,淡淡地朝众人一笑,缓缓说道:“这件事情我虽然知道,却不敢乱说。”
陈元凤大是不信,笑道:“朝廷尚未有决断,子明便说知道。便是周濂溪、邵尧夫 也未必有这般本事罢。”
石越见他质疑,便微笑不语。
康棣却诚恳的向石越说道:“子明,我相信你的确知道。若是方便说,便说;不方便,不说也无妨。”
李敦敏也点点头,笑道:“我也信得过你。”
柴氏兄弟却是将信将疑,不置可否。
石越本意不过是故弄玄虚,却不料唐棣与李敦敏如此信任,心下也不禁感动。他朝二人微微点头答谢,望着陈元凤笑道:“对于天道的体悟,各人有各人的方法。我不敢和周、邵二位先生相提并论,但是我却可以清楚的知道,明年春闱,一如旧法,然而殿试却要废诗赋,只试策论。”
石越如此断然的判断,顿时让众人都面面相觑。
陈元凤心中不信,略带嘲讽的笑道:“朝议已定,子明却口出惊人之谈!王相公执政,久欲改革科举,若说最终变革,也是平常,但是焉有省试如旧,反倒只变殿试之理?我观子明诗词,可比大苏;不料又精通河洛之学,真是能者无所不能。想必家学渊源,敢问子明是何方人士?”
提起这个“何方人士”,石越就不禁起了自伤之心,黯然良久,才半真半假的说道:“我两天之前突然出现在汴京城南六十里的一块农田,自己的出身来历,父母妻儿竟是全不记得了……”
众人听到这样奇异之事,无不瞠目结舌。陈元凤根本就不相信,只以为石越要故意隐瞒自己的身世。便连李敦敏、柴氏兄弟,也觉得匪夷所思。惟有唐棣同情的走到石越身边,递过一杯酒去,恳切的劝慰道:“子明不必伤怀,你的装束天下少有,凭着这身装束,未必不能打听到你的家乡与高堂,况且你才学非凡,令府上毕竟不能是无名之辈。来,喝了此杯,大丈夫不可灰心丧气。”
石越见唐棣如此,心里更觉感动。只是自己的来历,既说不得,说出来人家也不信,不得不装糊涂。想到父母朋友,伤心之处,便有借酒浇愁之意,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说道:“我方才所说之事,信与不信,任凭诸位。只是我泄露天机,罪过非浅,还盼诸君不要外泄,否则于你们也是祸非福。”
“我等理会得。”李敦敏郑重点头,温声说道:“子明,我相信你。”
一股暖意从石越的胸中升起。所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他与这唐棣、李敦敏也不过萍水相逢,自己来历不明,言语间不尽不实,对方未必全然不知,但却如此信任体谅,仿若多年的故交,人与人之间的缘份,的确是奇妙难言。但是,想着这些真挚的信任与友谊,想起再也无望回到亲人身边,想起自己飘零在另一个时空的孤寂……心中却更是五味杂陈,欲哭无泪。借着几分酒意,石越拿起手中的梅枝,轻击酒瓮,呛声吟道:“玉楼十二春寒侧,楼角何人吹玉笛。天津桥上旧曾听,三十六宫秋草碧。昭华人去无消息,江上青山空晚色。一声落尽短亭花,无数行人归未得。”
这词虽然不是应景之作,但是石越自怀身世,别有怀抱,自他吟来,则尽是悲怆之意,特别是念到“无数行人归未得”这一句之时,更是反复长吟,让人闻之心伤。
唐棣等人虽然从未听过这首《玉楼春》,而且石越往往是吟词而非唱词,颇显奇异,但是听石越吟到伤心之处,却也一样为之动容。便是连陈元凤,也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错怪石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