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1947年在本宁顿学院的演讲
“神话”这个词非常古怪。字典对于神话的定义是,“传说或者虚构的故事,经常以超自然的力量来解释自然现象”。从字面上解释,这个定义是正确的,至少达到了字典所应该达到的“正确”的水准。在座各位不妨自己测试一下,看看这个神话的定义和我们今天要讨论的主题“国家的神话”在多大程度上是契合的。
然而,神话的宣传目的和修辞学上所强调的定义和我们今天要谈到的神话正好相反。标准定义所传递出的仍然是这样的含义:神话是愚蠢的封建迷信,是老妇人的故事。往好里说,神话是无伤大雅的奇幻故事,是孩子们或者疲惫的商人闲暇时的消遣;往坏里说,神话则是贪婪的牧师、充满权力欲望的政客以及无情的资本家等欺世盗名之徒编造出来的故事,用来恫吓那些无知和愚昧的人们,使他们无条件地服从、奉献和牺牲。
我并不是要讨论不能误用或者滥用“神话”这个词,事实上,在谈论“国家的神话”这个议题时,最主要的问题正是:怎么才是正确合理地使用神话?那些蛊惑人心的政客和愚民的独裁者又是如何滥用这个词的?但是,我们并不是要谈论神话的迷信或者乡野传说色彩,而是要讨论神话真实又理性的一面:神话是人类共有经验的象征性的表达。
神话的含义重新被诠释,也代表着基本的哲学信念和信仰,尤其是人性观念的彻底改变。从一种把人类视为理性的,而其他方面(如身体、情感和经验)是幻觉或缺点的哲学,转变为再次把人类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的哲学。
即使18世纪极端的理性主义者,也认为神话代表的是经验,神话表示的是我们所知道的,而不是我们能演绎推导或者证明出来的。经验不是理性,经验只是经验。对于笛卡尔哲学及其推崇者以及德国的唯心主义哲学家来说,事实、真理以及逻辑只能存在于理性中,理性只能应用到本质是理性的事物中。从理性的真实到经验的虚幻之间没有任何可以沟通的桥梁。经验不仅仅是非理性,根本就是不理性。而神话是最糟糕的:根本就是个谎言。
神话披着理性的外衣,解释非理性的经验。从理性主义者或者唯心主义者的观点来看,这就是罪大恶极的犯罪,是欺骗,唯一的目的就是奴役理性。
然而,当我们再次把人类看作一种生物的存在,不是具有理性的独立个体,神话就成了重心,以理性包装人类经验,因此可以合理解释和分析人类经验,以及可以批判、指导和改变人类对于经验的反应。此时,神话不再是不理性,反而是理性催化剂,在经验和理性之间架起了桥梁。
神话使得我们可以用合理和有意义的方式整理经验并成为一种仪式,使得我们可以用理性来指导和决定我们对经验的反应。神话让我们知道我们从经验中可以得到什么,然后采取理性的行动。如果我们不用理性指导行动,那么神话就仅仅是迷信。如果没有神话,我们将成为恐惧的奴隶,神话让人们活得心安理得,让人们从难以理解的莫名恐惧中将理性解放出来。
正因为神话真实、重要又如此有力,所以我不得不提醒:“小心神话。”作为所有仪式和制度的基础,神话的真实性和真实地被叙述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虚假的神话,或者刻意歪曲的神话,不但邪恶,而且颇具毁灭性。但是你也许会问,难道神话还有真实和虚假之分?把哲学或者道德价值观术语直接套用在经验上,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吗?但是,神话不只是经验,神话是经验的象征性的表达,这意味着神话本身已经是人们的意识、理性和信仰的产物,神话也反映出人类的经验和经验的真实意义。这让神话更具有说服力,也让以神话为名的行动或者仪式更加名正言顺。
也许你会说,只有经得起时间和现实考验的神话,才能流传下来。神话如果无法合理呈现人类共同的经验,就难以长期流传。神话总是能够反映正确的问题和正确的纷争,但是却无法总是提供正确的答案。事实上,神话完全没有答案。答案在于人们对神话和经验的解释,简而言之,就是通过哲学和神学这两个学科来分析、解释和批判基本神话。这些答案有可能是正确的,也有可能是错误的,这完全取决于哲学家和神学家的原则、方法和目的。
说到这里,大家也许已经了解到了今天的主题“国家的神话”的内容。首先,提出国家神话的人和我所指的“国家的神话”概念有所不同。相反,他们所谓的国家的神话是指根本没有国家这回事,只有独立存在的个体,认为国家的存在不但是谎言,而且会产生恶劣的后果。然而,国家是一个我所谓的真实的神话。
大家都有过隶属于一个团体的经验,体验过团体的真实存在,你甚至可以说,团体具有一个形体,就像我们每个人一样。我们同样知道,在有些情况下我们感觉到这个所谓的“团体”比个人更真实、更具有生命力,个人甚至愿意为了这个团体能够活下去而自我牺牲,这无法用理性证明,充满了矛盾。你也许试着从理性的角度来解释这种现象,国家犹如家庭中母亲照顾婴儿的生物本性,或者从功利主义那种半条面包好过没有面包的角度来诠释这种现象。然而,这些解释大多牵强附会,你根本无法用理性去解释所谓的“效忠”这样的经验。你只能否认这种基本经验的存在,这只是个人行为,但是这和否认人类其他的基本经验(如身体感觉)一样没有意义,同时,这也无法合理解释一些政治现象和行为。如果你对政治感兴趣,就一定要接受组织团体是人类生活基本经验的事实,必须承认国家的神话是真实的神话,是象征性地表达人类共同的真实的经验。
即使是按照前面引述的字典的定义,国家仍然是一个真实的神话:“传说或是虚构的故事,经常引用超自然的力量解释自然现象。”虽然美国建立了山姆大叔的形象和国旗的象征意义,但这和我们的祖先创造玉米神和橡树神的意义大同小异,我们并没有刻意把国家人格化为超自然现象。然而,即使没有把国家人格化的外在形式,我们内心仍然把国家看成一种超自然的形体。国家永垂不朽,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是我们仍然赋予国家真实性,创造了一个超自然的隐形主体。然而,这并不像理性主义者认为的,我们对付的只是迷信,迷信早已经不起逻辑和理性的考验而销声匿迹了。相反地,这代表我们对抗的是现实,而且即使以理性看待神话也是合情合理的。
因此,质疑国家是否存在或者是否应该存在是没有意义的。国家神话的存在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唯一值得我们关心的是:我们应该有哪一种神话以及我们应该如何诠释神话,才能拥有一个真实的神话和真实的国家?
人们经常用间接的方式给出答案——改变神话的名称,以其他名称取代国家:部落、社会、法律、民族和种族等。当然,不同的新名称有着不同的内涵,具有不同的宣传目的。但是,新名称不久之后又会引发相同的老问题,解决的根本方法是再创造一个新的名称出来。因此,我们总是被迫苦思冥想,自己找出答案。
苦思神话的答案是很重要的工作,或是研究政治哲学多年的唯一课题,因此,大家不要奢望我能在今天所剩不多的几分钟内给出答案。
不过,我隐约地认为,要真正解释国家神话,绝对必须正视某些事实。首先,有组织的团体绝对是真实而非虚构的,是主要的经验,而不是推导、衍生或次要的经验。人类是天生社会性动物,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zoon politikon,亚里士多德对社会性或政治性动物的用词)。人类无法脱离团体而存在,任何对于神话的诠释如果不接受这一点,都是无效的、不真实的,而且会导致后患无穷。
其次,虽然国家神话是事实,也就是把共同经验合理化,但也同时显示出人类并非全然都是政治性动物,人类的存在并不受制于其所属的团体。蚂蚁和蜜蜂与人类一样都是社会性动物。一只蚂蚁或者蜜蜂甚至会推翻蚁群或者蜂群的统治者,建立自己的统治地位。但是,只有人类能够改变团体本身的秩序,只有人类才有国家的神话。因此,人类未必总是依附在团体中的政治动物,他也可以是脱离团体而存在的个人。
最后,国家神话总是强调不得属于或者效忠其他团体。国家神话一方面建立团体仪式,带领团体行动,同时也排斥其他团体的仪式,反对其他团体的行动。这是呈现人类共同经验神话的普遍现象——不论是黑色人种、棕色人种、白色人种,还是美国人、俄罗斯人或南非的霍屯督族人 (Hottentot)。这也很清楚地显示出,人类的政治经验和人类存在的其他重要经验,基本上是相似的。
我个人认为,除非国家神话能够容纳不同团体间独立存在的事实,否则就无法成为真实的神话或合理的解释。而且,除非国家神话能呈现出共同的人性,否则也无法成为真实的神话。具体而言,国家神话如果要成为真实的神话,能被合理地诠释,就必须象征性地呈现人类存在的多样性。根据最近的分析,神话的基本目的是象征性地表达出人类天性的双重性——是动物也是个人,这就是所有神话的根本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