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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承京剧流派的一些问题

一 模仿和创造

在历史上,有一些美学家认为“艺术就是模仿”,模仿自然愈像就愈有价值;中国文艺思想中,模仿说的影响也不小,特别是模仿古代先辈艺术家的艺术品,尤为人所重视。一味强调模仿,把艺术本质就当作模仿,这当然是片面的、不正确的。艺术创造不仅是模仿,它是一种创造性的劳动,它必须高出于自然,比日常现实生活更典型、更集中、更概括。但是,在强调艺术家的创造性的同时,又不能走到另一个极端,好像艺术只是一种“灵感”的产物,天才艺术家是天生的,不是下苦功锻炼出来的。历史上这样的唯心论美学家,也不乏其人。当然,这种论调也是不正确的。对于艺术的全面的看法应该是模仿与创造的结合,艺术是在模仿基础上的一种创造,模仿在艺术创造过程中的作用是不能抹杀的。

模仿当然首先是对生活的模仿,艺术家应该仔细观察生活中的各种现象,按照生活的本来面貌来描写生活;其次在一个时期对于前辈艺术家的模仿,也是不可忽视的一种锻炼。这就是继承学习的问题。对于前辈艺术家的模仿学习,在京剧演员来说,由于戏曲艺术本身的特点,是更为突出的。

现在我们提倡各种艺术流派的自由竞赛,通过这种方式,更进一步地发展、丰富艺术流派,这对我国文学艺术事业的发展是有极大意义的。对于发展艺术流派问题,我们也应该有全面的观点,要有两套办法:一是继承,二是发展,在继承的基础上发展,在模仿的基础上创造。

艺术是活生生的,它不可能给人一套抽象的公式,按照抽象公式制造出来的作品绝不是艺术品。但先辈杰出的艺术家为我们树立了典范,成为我们学习、临摹的范本,不追随这些典范,是艺术上的狂妄自大,终于一事无成;但光有临摹的功夫,还不是真正的艺术创造,艺术家必须在追随古代典范的基础上树立新的典范。米南宫学书功夫可以乱真,但被人评为没有一笔是自己的,于是决心变革,树立新的典范,新的标准。在艺术史上,树立着一座座的里程碑,它们是一脉相承,而又是相互区别的。

任何成功的艺术流派都有两个因素,一是它继承下来的那些历史传统因素,一是他自己独创的新的因素,两者缺一不可。每个新的流派的出现,都有它的历史渊源,又有它自己独创的风格。在余(叔岩)派、言(菊朋)派里,我们看到谭(鑫培)派的影子,在高(庆奎)派里我们看到刘鸿昇和贾洪林的因素,这些历史因素,是非常重要的,事实上也是无法摆脱的;脱离历史继承性的流派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而且实际上也是不可能存在的。问题就在于艺术家能否自觉地掌握这条规律,对过去的流派是否真下工夫学习研究。

基于这种历史发展的规律,对于每个有成就的艺术家来说,都应该有两套本领,一是模仿,一是创造,而且常常有这种情况,即在艺术家的整个艺术经历中也往往可以分作模仿和创造两个阶段。当然,总的说来,这两种因素是错综复杂的,艺术家总是不断地学习,又不断地创新。

现在人们都感到言派是特色鲜明,别具风格。的确,言菊朋在演唱艺术方面有许多独特之处;但就言派的形成过程来说,很明显地可以分成模仿和创造两个阶段。大家知道,言菊朋在“下海”前,和当时陈彦衡、苏少卿一起以研究谭派著名,言菊朋模仿谭派确能传真,甚至有“死学”之嫌,因为他对谭鑫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要竭力模仿。即使他“下海”后,最初也是模仿谭派,以谭派传人闻名;但言菊朋的模仿,客观上为他的创造打下了雄厚的基础。言菊朋在掌握谭派艺术之后,就根据自己的条件和体会有所修改(这里有一个由模仿到创造的过渡时期),特别是到了晚年,大病之后,因嗓音、气力关系,加上他对谭派艺术的研究,才创造出现在我们常常听到的那种纡回曲折、清新飘逸的言腔来。他的《让徐州》、《卧龙吊孝》等拿手好戏,只是在后期才定型的。

这样看来,我们现在的青年演员,除了一般的基本训练外,也应该把继承某一种流派作为自己艺术创造的基础,这无疑是很重要的。为继承某一个流派而有一个时期的模仿阶段似也免不掉的。正像学书法的要临帖,学画的不但要写生,还要临摹古代画家的名作,从中学习布局用笔的技巧,学戏也应该有这一套基本功夫。

二 艺术风格和个人作风

任何自成一派的艺术家,在艺术上都有他个人的特色和作风,个人特点固然对形成一定的艺术流派有很大作用,或者在形成这些个人特色上有可贵的经验,但不能把个人的特殊作风和流派在艺术上的风格完全等同起来。

我们知道,光有一个人不能形成一个流派,历史上一定的流派在一定的阶段,必定由一些风格相同的艺术家共同组成,而在同一流派中,不同的艺术家又可以保持他独特的个人作风,但主要的是这种风格对某种艺术的发展有影响。因此,艺术流派的形成是必然的,不是偶然的(如单纯个人生理条件等),因此,一定具有普遍性,即有许多追随者。艺术流派必然是一定艺术部门发展中某个方面的典范,它既具有区别于其他流派的个性,又具有合乎一定艺术发展规律的共性。如谭派,可以说是代表了京剧史的一个历史阶段,它影响了整个一代的老生表演艺术,谭派风格之所以形成影响深远的流派,并不仅是由于谭鑫培的个人特殊因素,而且是因为他的艺术承前启后,在许多方面发展了京剧表演艺术,代表了一定的历史时期。

谭鑫培在京剧史上的地位绝不是偶然的,他的成就比较全面,唱、做、念等各个方面,他都有创造,在京剧表演艺术史中谭派应该说是一个基本流派。谭鑫培以后的老生,虽然不全是宗谭,但出自谭派的确不在少数;即使不是谭派,也仍然逃不脱谭派的影响。

任何流派至少要在某一个方面对某门艺术本身有所发展、创造,这就不是一个个人作风问题了。京剧旦角中的梅派,也可以说是全面地发展了京剧旦角表演的各个方面,无论唱、做、念,梅派都是承前启后,有它的艺术创造。其他如程派、荀派、尚派,无不在旦角表演的某个或几个方面有所创造。

在形成一定的艺术流派时,个人的某些特殊条件有时固然也会起很大的作用,如汪桂芬和孙菊仙之所以形成豪壮响亮的汪派和孙派,和他们的天赋嗓音有密切关系;但是形成汪派和孙派的决定性因素不光是在于有好嗓子,因为嗓子好的人何止千万,未必个个都能成派,而是和汪桂芬之咬字,孙菊仙之用气等技巧才能有极大的关系,这才是他们在京剧艺术上的最可贵的创造。

于是我们看到,在京剧流派史上,有的流派个人作风少一些,有的流派个人作风就多一些,个人作风少而在艺术上有创造的,如老生中的谭鑫培,旦角中的梅兰芳,武生中的杨小楼,就应该承认他们是京剧流派中的基本流派,他们是比较全面发展的。如果作为艺术的模仿学习对象来说,在一个时期模仿这样一些基本流派是最适宜的。因为我们模仿不应模仿那些个人作风,这是没有必要的,我们所要模仿、学习、继承的,是作为一定艺术流派在艺术上的特点,而不是他们个人(甚至是生理上的)特点。

京剧史上有一些流派个人因素比较突出,这样的流派在一开始打基础时就去模仿它,是不太妥当的,而且在学习这些流派时,我们应该特别注意分辨哪些是他们在艺术上的创造,哪些是他们个人的特殊作风,因为有许多个人作风并不是优点(当然有的也是优点,如杨小楼的个子,汪桂芬的嗓子,但这是学不到的),而甚至正是缺点或局限所在,不加分辨,效果是不好的。

譬如京剧流派中言派的个人因素就比较大些,他晚年因大病之后,气力不足,就越来越趋向于婉约、纤巧方面,行腔比较“怪”,很少用高腔。如果本来自己嗓音、气力都很好,为什么非学言派的那些个人因素不可呢?言派的好处,并不在于他的气力不足,相反的,这正是他的局限所在。如果一开始学习时,或基础未稳固时就学言派,就容易发生偏差,这是明显的事。

周信芳在艺术上有极高的成就,他在京剧表演的豪壮风格上有独到的功夫;但由于周信芳的嗓音条件,在唱工方面他的个人因素是很大的,因此在学习麒派艺术时,就不能把自己嗓子逼哑了,以求表面上的“像”。麒派的创造,完全不在嗓音之哑——当然,从哑嗓子如何刻苦锻炼,唱出苍劲的腔调来,我们也可以从中吸取许多宝贵经验。

正如前面提到的,梅兰芳是京剧旦角表演的基本流派,他是比较全面的,个人因素较少。但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梅兰芳提到他演《惊梦》的一个身段,因为年纪大了,就不宜演得过火,所以他改了一下,比较平稳,而青年演员来演,就不必模仿他改的。这种“修改”,在京剧史上老艺人由于年龄、气力、嗓音关系,是很多的,这都是些个人因素,对艺术来说,也是一些偶然的、外在的因素,虽也有一番创造(如有些老艺人年事太高不能“吊毛”,改成“老头钻被窝”等,改得好也有效果),但毕竟不是每一点都要模仿的。

这并不是说,对于那些个人因素、个人作风比较大的流派,就不应该学,更不是说,学生学得不好(如有的人学余派流于柔弱),也要算在老师的账上(因为我们看到,余派并不柔弱,而是柔中有刚),同时也无意贬低这些流派在历史上的作用。不是的,这些流派也是可以学,而且应当学的;但学时应该区别哪些是艺术上的创造,哪些是个人的因素,个人因素不一定不好,但也不一定死学,如麒派的哑嗓子也有哑得好听的地方,但不一定去模仿;同时还应该在掌握某一基本流派的表演以后,再来学习,这样才可以避免消极作用。譬如学书法的,书法家大都不赞成学习者一开始就临赵(孟頫)字,虽然赵字是公认的清逸、潇洒,但如没有欧、褚、颜、柳的基础功夫,一上来就临赵字,则很容易把字学“飘”了,以后写字会没有“骨子”。学书法这条经验,值得学戏曲的借鉴。

三 形似和神似

在模仿、学习、继承流派问题中,还有个形似和神似的问题。中国传统艺术训练,很强调神似,但也不忽视形似。学习戏曲也和学习其他艺术一样,都要经过一个由表及里,由形及神的过程,要想一下子就学到精神,那是不容易的,只有先通过外形的模仿,然后才可能逐渐掌握某个流派的精神实质。但是形似究竟不是学习、继承的目的,就像模仿不是艺术家的目的一样。艺术家的模仿、学习,必须传某个流派之神,要学到某个流派的精神实质。

所谓神似,就是要掌握某个流派的真正的优点,不仅知其然,而且要知其所以然。表面相像,其实不是真的相像,单纯形似,不得其神,实际上是“不似”。

学习、继承某个流派,首先要分清哪些是这个流派的真正优点,哪些是它的局限性,哪些又是它的毛病。然而,优点和缺点往往是相联系的,这里就要掌握分寸,要全面对待,不能犯片面的毛病。譬如汪(桂芬)派特点在于豪放刚劲,但是如果学过了头,有刚无柔,那末只会显得大嚷大叫,虽有好嗓音,也难引起听众的美感了。这就是没有得汪派之神,因为汪派精神不光在豪放刚劲,而且在豪壮中有含蓄、有韵味的一方面,忽视了这方面,表面上像是汪派,而精神全非。的确,汪派的韵味的含蓄一面,是含而不露,被他那高亢的嗓音、沉着的气力遮盖住了,但凡是精神实质都是内在的,要透过表面现象才能发现。因此有些人虽腔调与汪桂芬相同,但缺少内在的精神,一听就像少了点什么,不像汪派韵味,就是只得一面,没有看到汪派的全部精神实质,甚至有时会把优点学成了缺点,这就叫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再说学习余派,就应该抓住余派的精神,抓住他那含蓄、韵厚的独特风格,在练习咬字、行腔、用气时,要体会他那种柔中有刚,曲中有直,圆而不滑的特点,就像学书法一样,临摹帖意,当然要模仿帖上的间架结构,否则也难谈“相似”,但对临摹来说,更重要的是要得用笔之法,是藏是露,是中是侧,以及手腕所用之劲,都要分别清楚,因为“精神”全在其中。

学习任何流派都要得其理,知其所以然,但是,仅知其所以然还不够,还要下苦功锻炼,以便熟练地掌握这些技巧。“功夫”这个概念在“神似”中很为重要,同时也是艺术评价的重要标准之一。“功夫”不是一下子模仿得到的,而需要“时间”和“效率”。

试再以余派为例。我们学余派咬字行腔,当然应注意“含蓄”二字,咬字不宜过重,特别是字首及字尾,不像言派那样重,行腔则比谭鑫培更有变化,更柔和优美。但余叔岩之所以达到这种境界,正是因为他有严格的基本训练,又有谭派的底子,然后根据自己的条件“化”出来的。余叔岩咬字比较“含蓄”,但并不“含混”,因为他对咬字下过工夫,字的首尾,在他仍是一清二楚。如果没有基本功夫,则很容易由“含蓄”转化成“含混”。学余派的人没有基本训练,就显得软绵绵的,没有“骨子”,这是势所必然的。

上面说过,有些流派个人作风比较大,而这种个人作风,往往很突出,很容易发觉,也很容易模仿;如果继承流派,只局限于学习这些个人的也是表面的特征,那末,我们的学习、模仿,只能限于形似的范围。因为一个流派真正的优点,不在于那些个人特别的因素,而在于它在艺术上的独特的创造。因此,对于一些个人因素很强的流派,我们不应该提倡完全模仿,即使是一个阶段,也会留下不好的影响,因为有些毛病,以后是很难改的,而对于一些个人因素较少的基本流派,倒是可以按部就班地、循序渐进地从形似到神似,从表面的模仿,到掌握它的精神实质。当然,即使是对这样的基本流派,我们也不能以形似为满足,而应该在这个基础上,进一步掌握它的精神所在。

最后应该指出,即使做到“神似”,也只是一个“似”字,也还是没有超出模仿、继承的范围,这对发展艺术流派来说,只能说是做了很少的一半,要发展、创造新的流派,就必须善于博采各家之长,加以融会贯通,精心设计,才能产生新意,才能在艺术上有自己的新东西。但这是属于创造的范围了,本文不拟赘述。 sDq1jfYgnSwDnhSpHy5yzeoRn9oh0xenxU3abb4PRLQK27nty9fOW+LQxX4klE4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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