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文昭关》是全部《伍子胥》中的一折,从程长庚以来,主要就是汪(桂芬)派的路子,汪桂芬对《文昭关》有独到的创造,腔调激昂慷慨,咬字铿锵有力,加上他凄厉高亢的嗓音,在舞台上塑造了一个满腹含冤的悲剧英雄的形象——伍员。与汪同时,谭鑫培也演过《文昭关》。谭鑫培的《文昭关》,固然亦有优美之处,沉着浑雄,仍不失大将之风,但相形之下,汪派伍子胥的形象要比谭派的更丰满些;因此,《文昭关》这出戏,可以说已为汪桂芬唱定了型,成为汪派的精心杰作,其他各派很少演它。自汪桂芬死后,王凤卿的《文昭关》多少能传其神,如今听王凤卿留下的唱片,尚能想象出当年汪桂芬所创造的激昂慷慨的伍员形象。
可是近十多年来京剧舞台上出现了另一派的《文昭关》,以悲哀委婉取胜,含蓄凄切,给人以不同于汪派的感受,这就是杨宝森的《文昭关》。
杨宝森宗余(叔岩),虽嗓音低沉,有低无高,但字正腔圆,而且深得余派含蓄之妙,唱来颇有韵味;杨宝森的嗓音比余叔岩低沉,但同样是一条功夫嗓子,最初比较干涩,愈唱愈圆润,使人感到潜力无穷。这种嗓子是靠锻炼出来的,也就是平常所谓“云遮月”——对“云遮月”的嗓音,说法不一,其实亦即含蓄之意。不是晴空明月,直显于人目前,而是透过云雾,平添一番曲折的妙处。月亮是在云上,妙在若隐若显,这种嗓音不把嗓子唱到了头,而是愈唱愈圆,使人觉得寓意丰富,含蓄着一种内在力量。所以杨的条件虽和余叔岩不尽相同,但因有了这些特点,因此,一般爱好余派的观众,也都很欣赏杨宝森的某些剧目。
如果认为杨宝森对余派艺术虽有所继承但没有发挥创造,这是不合事实的,譬如杨的《文昭关》就是一个例子。我们知道,对余叔岩来说,《文昭关》至少不是他的保留剧目,而杨宝森的《文昭关》却是他生前常演的也是深受观众欢迎的剧目之一。
当然,杨宝森演《文昭关》不能说是没有困难的。汪桂芬的嗓音高达正宫调,他的脑后音,又是在京剧史上著名的,甚至杨宝森要想在这些方面模仿汪都是不可能的;但是杨宝森却按照自己的条件,在舞台上创造了另一种风格的伍员形象,与汪派不很相同;虽然这出戏杨宝森曾受过王瑶卿和王凤卿的指点,按照自己的条件,吸取了汪派的某些唱法,但风格仍与汪派迥异。那末我们应该怎样评价这两派的《文昭关》呢?
《文昭关》的伍员是一个悲剧的英雄人物。楚平王无道,不纳忠言,伍员全家被害,他满腹含冤,欲往吴国借兵报仇,路过昭关,躲在东皋公家中,由东皋公设计混出了昭关。在整个《文昭关》中,伍员的心情,可用“悲愤”二字来概括。
汪派《文昭关》,激昂高亢,吐字咬牙切齿,在“悲愤”的“愤”字上,表现得很充分,一句“恨平王无道乱楚宫”,真是怒气万丈。杨宝森要在高亢方面与汪派抗衡是不行的;但他的《文昭关》在“悲愤”的“愤”字方面,不及汪派,而在“悲”字方面却有所发展。
杨宝森的《文昭关》,根据本身的条件,往悲哀的方面发展了一步,他在台内一声闷帘“马来”就使舞台上愁云满布,笼罩着悲剧气氛。剧中有许多拔高的腔,都经过杨的改造,使它适合于自己的嗓子,如〔西皮快原板〕“恨平王无道乱楚宫”一句,以及“大胆且向虎山行”“胆”字的嘎调,都被改得平稳了。
应该说,在表演风格上,汪派也不是没有缺点的。汪派风格,豪放有余,而在委婉动听方面则略逊于余派。汪派极讲究音韵、咬字,但有些字未免咬得太僵,甚至连〔二黄三眼〕的“失舵的舟船”中的“舟”字也要特别强调字首“zh”音,显得过分“吃力”、“拙直”;在演唱技巧的细致处,杨宝森是有所发展、进步的,不承认这一点是不符合事实的。当然,杨宝森的《文昭关》在激昂慷慨方面有较大的局限性,因而就《文昭关》这出戏的整个风格来看,是更适合于汪派的。
如果说,“刚中有柔”和“柔中有刚”都可以是美的表演风格,但《文昭关》的伍员似乎更适宜于用“刚中有柔”的风格来表演,而“柔中有刚”的流派就不大适合演这类的悲剧英雄人物。杨宝森用这种风格来演伍员,怪不得有些人指出他的伍员,大将风度不够,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就伍员这个人物的性格和当时的心情来说,恐怕主要是个“愤”字。从这个角度来看杨宝森的《文昭关》,那末伍员这个形象显然就失之哀怨。紧接着“伍员马上怒气冲,逃出龙潭虎穴中”后面的一段道白,汪派是咬牙切齿,俨然“不报父仇,誓不为人”的神情,而杨宝森念来就不够有力。
所以对比之下,虽然汪、杨二家各有得失,虽然杨宝森于演唱细致处、行腔变化曲折上超过了汪派,但是从这出戏总的风格来说,杨不如汪,这恐怕是没有疑问的。
这里涉及到如何表演悲剧人物的问题。
我们知道,悲剧人物离不开悲哀的感情,这种悲哀的感情,给观众的效果是引起人的同情和怜悯,因此,从古希腊大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起,悲剧的概念就是和同情、怜悯联系在一起的。杨宝森的《文昭关》,可说是唱到了悲剧的一面,即悲哀的一面。
然而悲剧远非只局限于悲哀的一面,特别是对悲剧英雄来说,悲剧的情调还有更重要的另一面——雄壮和崇高。我们知道,历来的美学家常常把悲剧和崇高的感情联系在一起,这不是没有道理的。车尔尼雪夫斯基曾经提到:悲剧是崇高的最高、最深刻的一种。
按照一些美学家的分类,与优美相对的,还有雄壮(或译“崇高”),这正是悲剧所需要的重要质素,没有了雄壮,悲剧也就会削弱了它的感人的力量。
悲剧的这种质素,对演员在表演上就提出了一个要求,即豪放、豪壮的风格。悲剧演员不仅要表现悲哀的感情,而且要体现豪壮的感情。法国十八世纪杰出的唯物主义哲学家狄德罗注意到了这种要求,他指出:“悲剧要求采用有力的方法,喜剧要求的是精巧。”
这里所说的“有力的方法”,其含义之一就是要演员用豪壮的风格来演悲剧。
怎样才能把悲剧演得豪壮呢?
我们知道,传统戏曲表演是以歌舞来表达人物的感情的,而尤其是歌唱,更是表达一定情感的重要手段。一方面歌唱的歌词都是意义确定的概念,而另一方面,声音与感情的联系是最为密切的。悲剧演唱不但要求在高音表现激昂的情绪,而且低音也要有沉着雄厚的力量。杨宝森无高音之激昂,而在低音沉雄的一面则超过了汪桂芬,因此杨创造的伍员形象就比汪的沉着、含蓄一些。这是两种不同的艺术风格。杨宝森的低音纡回变化,富有韵味,但因天赋关系,高音不够有力,他缺乏汪派那种刚劲有力的高音,这也是杨派伍员形象不够理想的地方。
然而,艺术风格问题不仅在于天赋,这里也还有体会问题。譬如,《文昭关》〔二黄慢三眼〕“实指望到吴国借兵回转”和“满腹含冤向谁云”的“回”、“谁”二字,汪桂芬完全按“灰堆”辙念,吐字近似老旦,但在这里因为延长了结合韵母“u”,最后归于“ui”,既有咬牙切齿之势,又的确是壮中有悲,让人同情;但杨宝森没有接受这种念法,仍按通常接近“怀来”辙的念法,不是延长“u”音,而是延长“e”音,在“e”音中行腔,这样哀怨之情就重一些,而悲愤之气也就淡了一些。又如《文昭关》第一句“伍员马上怒气冲”的“冲”字,汪派用气很足,有怒发冲冠之势,而杨宝森这句的气力就不够,激昂慷慨的气氛就淡了。这主要是个体会的问题。
从这里我们看到,杨派《文昭关》固然重在悲哀方面,但如果认为一点“壮”气没有,也是不正确的。就悲剧英雄来说,雄壮之气可以有两个方面的含意,一是激昂慷慨,一是深沉浑雄,汪桂芬在“壮”字上侧重于激昂慷慨,而杨宝森则利用自己低音之宽宏,侧重于深沉浑雄方面,所以杨派的伍员比汪派的更含蓄些,区别也就在此。
我们看到,客观上亦有两种类型的悲剧英雄,譬如《碰碑》的杨老令公和《文昭关》里的伍员就不同,前者悲的气氛浓厚一点,在“壮”的方面,也比较侧重于深沉浑雄,杨宝森演这出戏是很能传神的;而伍子胥的情况就不尽同。因为分析伍员的内心感情,激昂慷慨的成分要重一点,所以我们说“悲愤”的“愤”字,在表演伍员时要特别注意。这是由人物性格和环境的特点所决定的。杨老令公是身在绝境,内无粮草,外无救兵,而且年事已高,饱经沧桑,内心是焦急、悲哀甚至有点凄凉;而伍子胥就绝少凄凉之情,他是要一心报仇的,激愤之情于唱词中显然可见,所以这两个悲剧形象是有不同的。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就客观形象和演员的演唱风格之间的关系来看,《文昭关》这出戏是更适于按汪派路子演的。杨宝森对这出戏的确有创造,在悲哀、沉雄方面都有超过汪桂芬的地方,但激昂慷慨之处,则不是杨派所擅长。
艺术流派有局限性这是合乎规律的必然现象,就整个表演风格来说,杨宝森善于演悲剧,是个有成就的悲剧演员,他的《碰碑》、《洪羊洞》、《搜孤救孤》等剧的确有所创造,这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但就剧目方面来说,《文昭关》这出戏,汪派和杨派两家的得失也是明显的。汪派《文昭关》已绝响多年,如果能兼汪派及杨派两家之长,既得汪派之慷慨激昂,又有杨派之悲哀沉雄,那末,伍子胥这个形象将会更丰富、更有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