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旦角艺术,经过陈德霖、王瑶卿、梅兰芳的艺术创造,展开了一幅新的图景,走上了不断丰富、繁荣的道路。在这个过程中,程砚秋以自己杰出的表演艺术,在京剧旦角艺术中独树一帜,有许多独到的艺术创造。
就艺术渊源来说,程砚秋幼从名旦荣蝶仙学戏,受过极严格的基本训练,初习花旦,后改青衣。在艺术生涯中,曾受过当时文学家和戏剧家罗瘿公的帮助。后来,程砚秋曾拜我国当代卓越的表演大师梅兰芳为师,得到很大的教益。但是,我们看到程派艺术和梅派艺术在艺术风格上却有着很大的区别。
凡是有成就的艺术家,常常是最善于吸取别人的长处,而又善于将别人的长处“化”为自己的优点。要熔各家于一炉,才产生一种独特而又有历史渊源和艺术基础的艺术流派。程砚秋在自己的艺术实践中,也是如此。他不但吸取其他青衣演员的长处,而且吸取其他行当优秀演员的长处(如程砚秋曾吸取老生名演员王凤卿的唱腔),加以融会贯通,甚至吸取其他艺术部门的优点,来丰富自己的表演。这里有一点值得我们注意,即程砚秋曾较长期地和京剧老生中极有成就的余叔岩同台演出,他自己说,这对他的艺术成长有很大的作用。
我们之所以要重视这个事实,是因为程派艺术在含蓄上和老生的余派有接近之处。我们知道,余派唱工在含蓄上是极有创造的,这种含蓄的风格,通过长期的舞台实践,不能不对程派艺术起着重大的影响。
的确,程派艺术在风格上的主要特点也是含蓄、韵厚。这种含蓄,是贯串在唱、做、念等各个方面的,例如在《戏曲表演艺术的基础——‘四工五法’》中程砚秋曾说:“不论任何戏的做派,全不要‘见棱见角’的,一切要‘含而不露’。”
正因为在艺术表现风格上的这种特点,因此他所创造的舞台形象也就比较含蓄,譬如程砚秋的窦娥,就和关汉卿原作的风格有所不同,程砚秋创造的窦娥显得更含蓄、更端庄一些。
在整个表演艺术中,演唱的韵味,是程派艺术中最大的特点。程砚秋曾说过:“罗先生(指罗瘿公——引者)帮助我根据我自己的条件开辟一条新的路径,也就是应当创造合乎自己个性发展的剧目,特别下决心研究唱腔,发挥自己的特长。”
因此,我们就来研究一下程派演唱在韵味、含蓄上的艺术创造。
我们知道,京剧演唱中的“韵味”,实际上是指演员的歌唱艺术所给人的一种特殊的美感享受,而任何艺术的美,离开含蓄是经不起咀嚼的。就艺术作品的本质来说,它总是用有限的东西表现无限,总是通过具体的、个别的形象揭示更深刻的、内在的内容,而不是把内容一下子赤裸裸地端给欣赏者。要从艺术作品中得到其深刻的内容,欣赏者必须经过一番品味、体验的工夫,这样才有“味道”,感人才能深。所以从来有成就的艺术家都很重视艺术作品的含蓄,讲究“弦外之音”、“韵外之韵”,而不主张“一览无余”、“平铺直叙”。梁廷枏在《曲话》中曾说:“言情之作,贵在含蓄不露。”又说:“情在意中,意在言外,含蓄不尽,斯为妙谛。”这就是说,艺术品必须引起欣赏者的想象,而欣赏者心目中的形象一定要在某些方面大于艺术品原作的形象,这样才能“意在言外”。含蓄在京剧演唱艺术中就是“韵味”。
提起京剧演唱的韵味,最先使人想到的是“字正腔圆”,的确这是演唱韵味的基本条件。
京剧中的咬字,一向是很受重视的,其中尤以老生的演唱在咬字方面最为讲究。自从谭鑫培开始,确定用湖广音来念中州韵,以后的演员大都以此为宗,特别是经过余叔岩、言菊朋,把这种咬字法定型化了。可是青衣的咬字,却还保存着大量的京音,只有程砚秋在咬字上较多地接受了老生的规律,这是程派演唱别有风味的原因之一。
程派演唱,很重视“以字行腔”的原则。我们知道,字和腔的关系一定要调和,而且字是基本的,腔调不能违反咬字的自然规律;但是在“字腔谐和”的原则下,不同的流派,又可以有不同的处理方法。譬如梅派在处理字和腔的关系时,虽也是遵守“字腔谐和”的原则,但当字腔矛盾时,梅派则常常保存腔调而改字,所以可以说,梅派的原则是“字腔谐和,就腔设(或改)字”;而程派的原则是“字腔谐和,因字设(或改)腔”。程砚秋曾经把青衣传统唱腔中某些与字音矛盾的地方,重新设腔(在《创腔经验随谈》
中,程砚秋曾谈到改腔的经验)。而梅兰芳遇到这种情况,则往往改字。应该说,这是两种不同的处理手法,而在“字腔谐和”上,仍然是一致的。但是正因为这种不同的处理手法,因而在艺术风格上就有所不同。我们看到,程派处理字腔的原则,显然是接近于老生中的余派和言派的。这里应该特别指出言派的字腔处理方法,就常常是因字改腔的,试完全按照湖广音和中州韵结合的原则,以京剧曲调的基本唱法去唱,我们发现,这种唱腔,很自然地就会接近言派韵味。这说明,言派(以及程派)处理字腔的方法,是在某个方面反映了京剧演唱的客观要求的,是一种进步的表现,因而这种处理方法是正确的。程派和言派在咬字准确,即“字正”这一点上,原则上是很相似的。
应该指出,程派对一些字的特别念法,在形成程派韵味中,也有重要的作用。譬如大家都知道,程砚秋咬字中,适当地保留了一部分入声字的念法,这对于声腔的抑扬顿挫,韵味的含蓄,是有作用的。
关于入声字在京剧中的念法是有争论的,大致上有这样三种意见:一、认为京剧中没有入声字,入声字都按湖北方音归入阳平,京剧中入声字按阳平字念;二、京剧中没有入声字,入声按北方音系归于上去平三声,京剧中入声字就按这三种不同调值念;三、京剧中有入声字的念法,也有入声归三声的念法,正处在由多到少的演变过程。第一种意见是不大符合京剧演唱的实际发展情况的,因为实际上京剧中的入声字除个别演员外,大都归于三声,而不一定归于阳平,无论大路唱法或最讲究京剧字韵的言派都是按入声归三声念的(如言菊朋《上天台》“发湖北”的“发”字,按阴平唱;大路唱法如《武家坡》里“军营中失落了一骑马”的“失”“落”二字,一个按阴平,一个按去声耍腔,都不按阳平字唱);第二种意见也不甚妥当,因为京剧中有一些入声字并不按应归的调值唱,而是按“入声短促即收藏”的念法唱。程砚秋根据艺术表现的需要,认为适当地运用入声念法,可以增强腔调的顿挫,收含蓄之效。他说:“有人说,在京剧中不宜于运用入声字,可以把它派入其他三声;但我感到在某些地方如果运用一点入声字,就可以将唱腔点缀得更玲珑巧妙。”
这个见解是正确的,这是艺术家的见解,而不是技术匠的见解。并不因“考证”出京剧没有入声字,就一定不许用,即使入声字在艺术表现力上有自己的优点也不许用,这种“纯粹技术观点”对艺术是没有好处的,因为艺术虽离不开一定的技术,但终究不等于技术,何况“京剧没有入声字”这种考证,也还不见得科学呢。我们看到,程派在适当的地方运用入声念法,的确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如《荒山泪》里“原来是秋风起扫叶之声”里的“叶”字,程砚秋就是按入声念,这个地方就显得更有精神,更能传神,也更有韵味,这里声音一挫,听众的心弦不觉为之一动,没有这种微妙之处,也就难谈演唱的韵味了。
咬字准确只是演唱韵味的一个部分,或者说,它是演唱韵味的基础,要使演唱有韵味,还必须在字正的基础上,对腔调进行艺术创造。过去京剧评论家往往因为强调了咬字的重要,相对地忽略了创腔的艺术地位,在谈论演员的演唱韵味时,常以咬字代替一切,这是一种片面的观点。如前所论,咬字诚然重要,它对腔调起着制约作用,但唱腔和咬字是有联系又有区别的,并不能说“字正”就一定“腔圆”。有见地的曲品家,也都是把咬字和创腔看成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王德晖、徐沅澂在《顾误录》里曾说过:“字宜重,腔宜轻;字宜刚,腔宜柔。”这也就是“字正腔圆”的另一种涵意。
腔调的问题,从美学上来说,主要是解决高低变化、抑扬顿挫的问题,实际上是个变化和统一的问题,没有变化和统一,也就谈不到含蓄和韵味。我们看到,作为表演艺术大师,程砚秋在腔调的变化统一上是有许多艺术创造的。
“曲”者,就是要有曲折变化,要有高低抑扬,这不能光看作歌唱艺术一种简单的现象,而且要看成艺术创作上的一个原则。正因为演唱的情绪不是平淡的,才要求腔调要有变化、有曲折,不是把歌词的意思一下子直接给予听众,而是在曲折变化中,在腔调的起伏中,让听众自己去体会,因此,歌唱艺术的上乘,它的境界常常不是浅显的,而是若隐若显。过隐则晦涩,过显则无韵味,这种精细之处,正是艺术之所在。
程派演唱,在腔调的曲折变化上的贡献是很显著的。程砚秋的唱工,高处响遏行云,低处声沉空谷,急如骤雨,缓如垂柳微风,程腔之所以有韵味,和这种曲折变化,大有关系。程砚秋在《谈戏曲演唱》中,就曾指出,“唱的抑扬顿挫与韵味也有很大关系,没有轻重、没有抑扬顿挫,平铺直叙一直响到底,就不容易打动观众。”
美与变化、曲折的关系是很密切的;在戏曲表演艺术中,人们也常说,不要把咬字、行腔做得太死,缺乏变化,则无美可言。
但是,过分地强调“曲”,也还有另外的消极面,这就是容易流于“晦涩”。“含蓄”与“晦涩”是有本质的区别的。腔调无变化,固然不美,但过分纡回繁杂,亦有“怪”的毛病。程砚秋曾经谈到,学他的唱腔,最忌唱得像发疟疾一样,忽轻忽重,
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什么事情都要做得恰到好处,要掌握分寸,这就是说,要遵循事物发展的量变到质变的辩证规律,在艺术里“适度感”尤为重要。“含蓄”过分了就会“晦涩”,“韵味”琢磨过分了就会显得做作,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有成就的艺术家,在这个分寸上,都是极有火候的。
一般说来,“曲”和“直”是要结合起来的,要“曲”中见“直”,没有“直”,也就显不出“曲”来。这也就是说,变化和统一要结合起来,在变化中有统一,在统一中又要有变化。太直固然是平淡无味,单纯应该包含着丰富的内容,否则就会像史坦尼斯拉夫斯基说的“便和没有果肉的果壳一样地无用”
。而太曲则会隐晦。含蓄应该激起欣赏者的想象,而不是引起欣赏者的怀疑和迷乱。所以就形象和感情来说,应该是显和隐相结合。人们常用“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来形容艺术品的含蓄,这是不错的,因为这种境界就在于隐和显的结合,曲和直的结合,如果永远“无路”、“怀疑”,曲曲弯弯茫无头绪,那末欣赏者就如堕五里雾中,不敢领教。只有由隐到显,由“无路”到豁然开朗,“村路”即在眼前,这样才能得到“味道”;“味道”要“品”,如果“品”来“品”去,还是得不到滋味,又有何韵味可言?
所以,程派唱腔常常于曲折中见朴实,纡回萦绕,目的还在于更强烈地表现感情,增加艺术的表现力,不是故意要听众的听觉走一些没有意思的、弯弯曲曲的道路。《锁麟囊》是程派好戏,程砚秋这出戏的唱腔有许多创造,在曲和直的结合上,也给我们留下许多典范。像“春秋亭”一段〔二六〕,“为何鲛珠化泪抛”一句的“化泪”二字,腔调很曲折,高低变化,紧扣听众心弦,而“抛”字出口,情绪一变,特点在于“放”而“直”,犹如心中悲闷的人,由内心的矛盾,到失声痛哭;下面“此时却又明白了”的“此”字更是刚直挺拔,因为疑团冰释,“明白了”,很像发现了“又一村”的心情,由隐到显,由曲到直,这个地方,我们不能不佩服天才艺术家的创造能力。
程腔的咬字比较用力,字的首腹尾念得比较重,这是符合“字正腔圆”、“字刚腔柔”的原则的,学程派演唱的,掌握字重腔轻的原则,一般说是正确的。
演唱的韵味,在艺术技巧上说,应该是咬字、行腔、用气三者的统一,我们绝不能忽视用气在创造含蓄的美的境界上的作用。我们看到,离开用气来谈程腔的韵味是行不通的。
人们常说,程砚秋演唱多用脑后音,这在京剧旦角演唱中是很少见的。虽然老生演员中,汪桂芬以脑后音吸引了许多听众,但过去在青衣演员中,如果出现了脑后音,就会被认为“鬼音没饭”了。可是许多有成就的艺术大师常常善于把自己的缺点转化成优点,程派唱工艺术,竟以脑后音成为程派风格中的一个有机部分,这不能不归功于艺术家的锻炼和创造。所谓脑后音固然是一种天赋的嗓音,但和用气大有关系,如果气的虚实运用得不好,那末脑后音确会成为“鬼音”,会成为一种细窄发闷的嗓音,而这种嗓音,对京剧青衣演唱来说,当然是不适合的。
气有虚有实,有粗有细,有放有收,这些关系,都要处理得恰当。程砚秋曾多次在文章中指出用气对演唱韵味的重要。他说:“要注意字,把字唱好才能使唱有韵味,特别是一句中最后的一点尾音,对唱有很大的关系,尾音的气一定要足,音的位置要保持好,不要以为唱到最后了,就漫不经心地让音掉下来。”这是说用气与咬字在整个演唱中的关系。他又说:“气的控制要轻重得宜,音出来要有粗有细,这样唱起来就有味儿了。”
程砚秋还提到在一声之内,用气也要有轻有重,这就叫做“枣核腔”。
就艺术表现来讲,用气的粗细、虚实、放收,和表达感情有密切的关系,甚至可以说,就表达感情来说,用气是骨干,是决定性的因素。同样的曲调、工尺,由于用气的不同,可以唱出不同的感情来。有的人奇怪,为什么同样西皮原板,既可表现喜,又可表现悲,也可以表现怒,其实,这主要就在于用气的区别(当然不完全是由于用气,还有曲词、腔调上的小变化等因素)。
程派唱工,在用气上是很有独特创造的,首先是程砚秋最善于掌握、控制气的粗细,结合着不同的共鸣部位,使粗中有细,细而有力。
在京剧演唱中,人们常常认为,高音是最适宜于表现激昂、雄壮的情绪的,老生中的孙菊仙、汪桂芬、刘鸿昇,都以高音唱豪壮之情著名;青衣中梅兰芳一般也遵循高而昂、低而柔的原则的。然而程砚秋根据自己嗓音的特点,使高音不但能表现豪壮,而且能表现柔婉,使低音不但能表现柔婉,而且能表现豪壮、沉雄。或者可以说,程腔的特点就在于它常常是以高音表现柔婉,以低音表现沉雄、豪壮之情。原因何在?就在于用气。气粗则雄,气细则柔,程砚秋则常在高音处用细气(虚气),犹如一缕轻烟,一线游丝,而在低音处用粗气(实气),犹如仲夏沉雷,深沉坚实,能充分表达胸中雄壮之气。我们听到《锁麟囊》〔二六〕“何处悲声破寂寥”的“处”字,工尺不高,但用气较粗,加上口腔共鸣部位适当,这个音就很坚实,这种音在程腔中常用,而别派青衣则少用;在后来哭头〔散板〕中“大器儿”的“器”字,程派唱得非常特别,而韵味醇厚,更是用高音细气,听起来真是回肠百转,愈听愈有味道,这种高而细的唱法,别派青衣,也较少见。当然,程派演唱也有高音用粗实之气的地方,程派绝不是有低无高,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如果认为程派只重在低音的沉雄,那末就很不符合事实了。
程派善演悲剧,但一般认为,高音善于表达壮,低音善于表达悲,而程派恰恰相反,它是“在高处有悲,在低处有壮”,这是否脱离了艺术表现的规律?不是的,感情的雄壮与温柔,固然与音调高低有关,但更主要的是与用气有关,音高而气粗(“冲”),固然有雄壮之气,但音低而气粗,又何尝没有沉雄坚实之感?(汪桂芬、孙菊仙、刘鸿昇等人由于在高低音时都喜欢用粗实之气,所以整个风格是豪壮,而我们才常说他们是以气胜。)西洋歌唱中的男低音,往往比男高音更能表达雄伟的气魄(试听《祖国进行曲》),而中国古典戏曲演唱传统中亦有这样的唱法,像昆曲、梆子腔中,都不乏这种唱例,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其次,用气与腔调的含蓄也大有关系,演唱者在腔调转折中善于运气、偷气等,就能在腔调的连断上给听众以想象、品味的余地。为什么我们会有“声断而情未断”的感觉?为什么会有唱者声虽断,而听者仍有余音不绝的感觉?这就是声虽断而气未断,或者气实已断,而不显断,即演唱者善于偷气的缘故。程砚秋曾说过:“我们戏曲中有偷气、换气,在某些地方音是断了,气却没有断,意思也没有断。”
程砚秋最讲究气口,这是程派韵厚的重要原因之一,也是程腔难学的原因之一。
气是演唱的骨干,是表达感情的重要手段。有的演员咬字行腔都还准确,但就是唱不出感情,或者唱得很松懈,没有“骨子”,缺乏内在的力量,这就是用气不当。气发于中,要粗细、虚实恰当,和演员的感情体验很有关系,善于体验曲意的演员,再加上用气的训练,自然就会唱出感情来。
可见,就演唱艺术来说,“气”和“韵”的关系是不可分割的;用气中粗细、虚实结合得好,对咬字、行腔都有关系,所以演唱的韵味,应该是咬字、行腔、用气的统一,是一个完整的体系。
以上我们研究了程派演唱在咬字、行腔、用气三个方面的艺术特色,从这里我们能看出一些什么问题呢?演唱的韵味,首先在于演唱必须服从戏剧感情的需要,演员要忠实于曲词的感情,这就是说,演唱者首先要唱出真感情,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没有这一条,那末“韵味”这个概念也就没有基础了。所以从来有见地的评论家都主张唱曲要唱出曲情理趣,著名昆腔改革家、明朝的魏良辅就曾说过,“曲须要唱出各种曲名理趣”。清初戏剧家李渔也说:“唱曲宜唱曲情。”“曲情”是演唱的基础,是不容忽视的。
但是,唱曲光唱出感情也还不够,如果唱曲只是生活中真实感情的流露,那末,生活和艺术就没有区别了,生活的真实就等于艺术的真实了,这是不正确的。艺术创造最根本的问题就在于为一定的内容找寻(创造)最恰当的形式,由于艺术中的内容与形式得到了高度的统一,因此,艺术的真实才高于生活的真实。艺术的内容与形式的高度统一,才能达到艺术的美的境界。当然,艺术中这种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不是没有矛盾的,而是矛盾的统一,因为远非一切生活真实都是美的,艺术家就是要善于把生活的真实加以美化,使内容与形式一致,使艺术高于生活。
因此,就演唱艺术来说,就不仅要求唱得真实,还要唱得美,真实和美的统一,才能产生“韵味”——美感。艺术大师们是很重视这个问题的,我们从程派演唱艺术的分析中,可以深刻地看出这一点。程砚秋时常指出演唱不仅要唱得有感情,而且要唱得美,唱得有韵味。他在《谈戏曲演唱》里曾说:“要成一个艺术家,就要进一步把词句的意思、感情唱出来,是悲、欢、怒、恨都要表达给观众,还要让他们感到美。”
在《戏曲表演艺术的基础——“四功五法”》中,更进一步地说:“当然我们讲唱腔应当为剧情服务,可是一个演员在台上干巴巴的唱戏词,也会把观众唱跑了的。所以我们认为唱得好的人,他既表达了剧情,也掌握了‘韵味’。”
既表达感情,又创造美的唱腔,既有感情,又有韵味,既真实,又美,这是一切艺术大师所遵循的共同的规律,也是艺术批评的美学原则,忽视美和忽视真实是同样不利于艺术创造的。
梁廷枏《曲话》里曾转述万红友(树)的话:“曲有音,有情,有理。不通乎音,弗能歌;不通乎情,弗能作;理则贯乎音与情之间,可以意领不可以言宣。”这个说法是有道理的。他这里所说的“理”在于“情”、“音”之间,在于内容(情)与形式(音)的统一,即可以理解成为一种美的规律,美的境界。所谓“可以意领不可以言宣”,就是指艺术作品(演员的演唱)的美的境界不能直接塞给欣赏者,而是要由欣赏者去品味、领会,这就是含蓄,如果直接“以言宣之”,就会流于浅显。
这并不是形式主义,因为如果离开内容,离开真实感情,那末也无美可言,而美正是为了更好地表达艺术内容,最终目的是要艺术真实高于生活真实,而不是要使艺术真实脱离生活真实或者歪曲生活真实。正因为美,艺术中表达的感情才比较含蓄,欣赏者是通过美感来接受(体会)艺术品的思想内容的。不要小看了京剧青衣中的“喂呀”(哭),这是美化生活的结果,如果在台上大哭,把这种感情直接给与观众,那末还有什么味道可言呢?
我们看到,如果程派艺术,没有上述在咬字、行腔、用气这几方面的美的创造,那末程腔的独特的感染力就会化为乌有。喜怒哀乐,人皆有之,何必看艺术家的表演呢?这就是为什么程派(以及一切有成就的艺术派别)最吸引人的地方,不仅仅在于它表现了喜怒哀乐的真情实感,而更是在于它用什么样的方式表达这些感情——程腔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于它的韵味,它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