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发展,从谭鑫培起,在表演技巧方面有很大的发展,特别是到余叔岩,无论在唱、做、念方面又都进了一步。在演唱方面,余叔岩固然宗谭,但在韵味方面,又超过了谭鑫培的水平。余派的韵味特厚,这是京剧史上不能抹杀的事实。
然而,过去谈余派的,大都认为余派韵味只在柔美、清俊方面,而缺乏豪壮、雄伟的一面,因而余派只善于演优美类型的戏,而不适于演壮美类型的戏。这种看法是片面的,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
当然,就余派总的风格来说,是属于柔美、婉约的范围,余叔岩的演唱不同于汪桂芬的激昂慷慨,也不同于孙菊仙的实大声宏;但是,并不能认为余派韵味就没有豪壮的一面。余派韵味的特点是柔中见刚,是于优美中有壮美之气,因此,一些豪壮类型的戏,在余叔岩演来,也很传神。
大家知道,当年余叔岩的好戏,不仅有《洪羊洞》、《李陵碑》,而且还有《定军山》、《战太平》、《战樊城》等豪壮风格的剧目。而且,即使如《洪羊洞》、《李陵碑》这样一些悲剧,余叔岩演来也不是片面地悲哀,而是于悲哀中透出一股豪壮的气概,这些悲剧,都应该是“悲”和“壮”的结合。譬如《李陵碑》〔二黄原板〕“搬兵求救”一句就唱得很激昂,显示了杨老令公搬兵报仇的希望和决心。因此在谈余派唱工韵味时,我们绝不能片面强调它的柔和的一面,而且也要注意它的豪壮的一面。
很明显,余派韵味中的豪壮风格和汪派、孙派的豪壮风格是不同的,这就像虽从总的风格来说,汪派和孙派都是豪壮的,但它们之间又是有区别的(汪派悲壮激昂,孙派粗犷磅礴)一样。从美学上说,不仅优美的形态多种多样(有华丽、朴实等),而且壮美的形态也是多种多样的,有悲壮的,有雄壮的,人在高山大川面前的壮美感和在悲剧面前的壮美感有共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
在演唱技巧方面,余派用来引起人的壮美感的技巧和汪、孙两派是有所不同的。粗略地说来,汪派主要是以咬字的特点(字字着力)来给人刚强之感(当然,汪的嗓音也有很大关系),孙派则以嗓音高亢来给人以气势豪放之感;而余派所用的技巧,就比较复杂,比较丰富了。
我们都知道,余叔岩没有汪桂芬和孙菊仙那条好嗓子,虽然余叔岩的嗓子涩中有圆,但终究宽亮不够,因此,应当承认,他在演唱豪放风格的剧目上,是有一定的局限性的;但是,天赋只是艺术的一定的条件,并不能完全限制艺术家的创造。事情恰恰相反,余叔岩为了克服天赋的限制,反倒在表演豪壮感情上摸索出一些规律,创造出别具风格的豪壮韵味。
先试以《战太平》为例,说明余派韵味在表现豪壮感情上的艺术创造。
《战太平》是余派好戏,这是一出风格激昂的壮美类型的戏,余叔岩在这出戏中,把花云的大将宁死不屈的气度表现得淋漓尽致。他是怎样利用自己的特点来表现豪壮的感情的呢?
我们看到,首先是善于利用对比。对比是艺术技巧上的一个重要的原则,没有对比,任何强有力的声音都会减色。《战太平》〔二黄倒板〕“头戴着紫金盔,齐眉盖顶”一句,紧接着“头戴着紫金盔”的高腔,“齐眉盖”三个字平平而过,虽宫谱高到“5”字,也不甚用力,其目的是把力量集中用在“顶”字上,这样,这个“顶”字就显得特别突出有力。这种对比的方法,用得很高明,它体现了“欲放先收,欲强先弱”的技巧原则。余派这种高明之处,是很多的。譬如《卖马耍锏》里“站立店中用目洒”一句,“目”稍加延长,用气比较含蓄,目的是把听众的心情往紧细处吸引,然后“洒”字满口喷出,对比之下就显得特别有力量。
利用腔调的转折,也能引起听众的雄壮之感,譬如《战太平》里“有劳夫人点雄兵”的“点”字,腔调很快接近“5”字,突然一个急剧下沉,“雄”字脱口而出,也就显得沉着有力。余派对于这些地方,也是不轻易放过它的效果的。
其次是利用一些字音的特殊念法,来使人有一种出其不意的感觉,这样有时也能收到壮美的效果。如“为大将临阵时”的“时”字,本是阳平字,按湖广音应该低唱,而“阵”字乃是去声可以耍腔,但余叔岩这里就和言菊朋不同,他固然要因字设腔,但也不因字害腔,特别是不“因字害情”,在这个“时”字上,余叔岩就采取了阳平高唱的办法,使得神情很豪迈。特别是在“扫荡烟尘”的“荡”字上,更表现了这种不因字害情的精神。这一句是一个高潮,应该使用强音,余派“荡”字不按去声字唱,加强了豪壮的气氛,过去有人说它是倒字,这是浅薄的见解,余派高明的地方正在这里,不要小看一个“荡”字,画龙点睛,对刻划豪壮感情来说,是很重要的。
形成余派韵味豪壮的风格的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余派用气的特点。我们知道,余派柔中见刚的风格是统一的,无论在唱、做、念各方面都贯串着这个特点。余派用气讲究含蓄,把气储备得很足,不平均使用,因此在当用力的地方,就特别用力,这也是余派表演的最根本的原则,如在《空城计》里“保定乾坤”的“坤”字用气就较粗,一放再放,送得远远的,“御驾三请”的“请”字,也是比较用力,这些地方,都有雄厚的感觉。
京剧行腔中长腔的转折变化是很难掌握的,用气太粗则拙,太轻则飘,而这个分寸又是必须掌握的。余派在长腔转折时,总是提着气唱,储气很足,所以显得饱满有力。如《战太平》的“撩铠甲且把二堂进”的“进”字,既有力量,又不拙,见出豪壮的气概,但没有粗犷的色彩,这就是余派韵味豪壮风格的特殊性。凡是遇到长腔处,余派用气的这种特点,是表现得很明显的。为了表现豪壮感情,在长腔转折处决不能松气;如果在转折处不用丹田气,只是在腔调上变化,结果就会很松懈,决不会引起听众的豪壮的感觉,这是一条很有益的经验,是不能忽视的。
由于在用气上的特点,余派长腔的转折,往往给人一种富有弹性的感觉,正是这种“弹性”的感觉,才能刚强有力。
从这些艺术经验中,我们可以得到一些启发。
资产阶级美学家对“雄伟”(Sublime)这个概念作过一些研究,如康德把雄伟分成数量的和力量的两种,是值得重视的见解。但康德(甚至包括车尔尼雪夫斯基)认为雄伟和美是没有关系的,雄伟必定具有“敬畏”的感觉。因此,我们这里所说的“壮美”与康德的“雄伟”就有了原则的区别。按照我国传统的美学观念,壮美也是美的一种,是属于阳刚之美的范畴,并不一定具有“敬畏”之感;如余派的壮美风格,就表演风格来看(不是就剧本具体内容来看),给人以亲切、挺拔、发扬的感觉,人们并没有“压抑”之感,但它的确又不是柔和的,而是刚强的,所以是壮美,是阳刚之美,不是阴柔之美。在这一点上,我国传统美学观念与西方是有所不同的。我国的壮美,当然也有“大”和“力”的意义,但这种“大”和“力”都存在于对象之中,如余派唱腔,我们感到它本身就有力量,就有气魄,因而给人以发扬的豪迈之感;而用不着像康德那样在感到“压抑”、“敬畏”以后产生喜悦。
就表演艺术来说,要表达豪壮的气概,固然需要一定音量的嗓子,但是正如史坦尼斯拉夫斯基说的:“大声并不是强!”
如果不在艺术上下工夫,不掌握表达豪壮感情的艺术规律,那末最大的声音也很难引起人的雄壮的感觉。
大小都是相对的,表演艺术家要是善于利用对比手法,不被自己的嗓子局限,仍然能表现雄壮的感情,就像有些演员,个子不高,在台上仍然有威严,有气度,这也是在做工动作上善于用对比的手法,夸大某些动作的结果。
一个演员,要表现豪壮的感情,有一条好嗓子固然是有利的,但嗓音较窄的演员也不是完全不能表现壮美的风格。余派韵味的壮美,在总的音响上固然要小于汪派、孙派,但由于余叔岩在艺术上的功夫和体会,在感人的力量方面,却也不弱于汪派、孙派,这里面的道理,是值得我们仔细捉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