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清是那种喜欢巨细无遗尽在掌握的人。小时候府里召来江湖艺人演皮影戏,当所有弟妹都目不转睛顶着戏台上那个光影斑斓的世界时,他却喜欢跑到幕布后头,看那些演绎出动人故事的偶人们,是如何被真正提线的手所操控。执掌在方寸间拨弄沉浮的游戏,总令他深深着迷,乐此不疲。
大清一亡,万般繁华挡不住的风流云散。昔日天子脚下不可一世的贵族们,大多如惊弓之鸟,靠变卖祖宗留下的家产苟延残喘,贱价典卖出去的珍玩古董,远不及被坑蒙拐骗聚众哄抢掉的多。
落魄者虽众,但曾经的风光仍如梦魂缠绕,不肯相信,真个沦落成凡人了。正因如此,旧日京城里的奢靡风气,种种消遣,几乎毫无遗漏地继续在如今的北平扎根蔓延。云端里跌落尘泥的红男绿女们,哪怕花花架子里面空,也要维持那一点排场和嗜好,熬鹰斗马、提笼架鸟、扎蛐蛐儿、泡戏园子,赌博更是蔚然成风。沉迷此道的投机客们为骗取钱财,又演化出数不胜数的障目伎俩,行里流传着一个心照不宣的共识,那些心高气傲又好打肿脸充胖子的贵胄遗老、纨绔少爷们,正是最合适的待宰肥羊。
郑茂桐从小长于辽东,虽也在锦绣丛中娇养,到底头一回见识何谓冠盖满京华。这个刚满十八岁的年轻公子哥儿,猝不及防沉溺其中。
当日的北平新旧文化并呈,政府鼓励民间资本大量投入新式娱乐业,路有冻死骨的另一边,是歌舞升平花团锦簇的世界。当局颁布的风化整顿令不过一纸空谈,连遮羞布都谈不上。连电影院也聘用年轻貌美的女招待来招徕顾客,为了多拿些“抽头”,在售卖茶水时与顾客打情骂俏以牟利,不过是司空见惯。
许平川带着他整日出入各种高级娱乐场所,什么六国饭店、国际舞厅、茶楼、戏院、电影院无一不玩转得彻底,花天酒地不问晨昏。以这两人的身份,无论出现在何处都被奉为上宾,甚至连中外党、政、军、商要人云集的东交民巷使馆界也畅通无阻。安陵清事先打过招呼,郑公子是东北郑家军司令唯一的儿子,凡有所需,有求必应,务必招待周全。
令人眼花缭乱的游弋很快就令郑公子感到腻味,山珍海味吃久了也觉味同嚼蜡。那些千篇一律醇酒美人,声色迷离,都不如一件事吸引他。
他的身影开始频繁出现在银钩楼、长乐坊、亿乐堂等大型赌坊。打马球不如赌马来得刺激,没什么比得上在牌桌一掷千金更挥洒豪情。
大型赌场各种玩法纷呈,更何况许平川带他去的,都是城内首屈一指的风流繁华地,富贵温柔乡。莫论开局坐庄,散客进得门来,初次买进的筹码若少于两百大洋,都没有入场资格。新式的洋老虎机不在话下,老年间传统的赌戏就多达四十余种,诸如推牌九、打马吊、四门方宝、六搏、单双、猜大小、掷骰子等等,斗促织的露天场子旁,甚至还有斗鸡和斗鹌鹑。
郑茂桐连夜奋战,兴奋得双眼通红。安陵清暗中安排了不少人手,穿便衣散布在其左右,装作陌生赌客。他每赢一把,当即博得满堂彩声,被众星拱月般轻飘飘如在云端,真以为自己天赋异禀赌神再世。
都说新人头上三把火,命格贵重偏财运旺的人刚下场,连经验丰足的老赌棍都要忌惮三分。即便如此,似郑公子这般顺风顺水连赢四天五夜,也是极稀罕的奇闻。
然而好景不长,或许冥冥中的神袛收回了对他的眷顾,又或许戏台背后操纵的那双手,突然将提线逆转了方向,他的手气开始变糟,输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很快就将前几日赢回的钱又重新都泼了出去。
覆水难收,赌桌上的钱也一样。
拱火的,激将的,还有明劝暗怂恿的,纷纷在这个好胜心切的年轻人耳边说项。都道是风水轮流转,牌桌上大起大落乃属寻常,若连输几把就打退堂鼓,堂堂郑公子脸面要往哪里搁?新晋赌神之名可不能晚节不保。
一夜暴富的神话被披上梦幻外衣,在众口中争相传颂,此地最不缺的就是“希望”,像五彩的肥皂泡,争先恐后地涌出,蔓延之快,几乎与破灭的速度等同。而那些倾家荡产最终暴死街头的,往往被选择性忽略并遗忘。人人都愿意相信自己才是那个能笑到最后的幸运儿。
当输完了身上所有银钱,往往才更清楚地体会何为人情冷暖,上一秒还笑成朵花的面孔,转瞬变作冰霜。赌桌无父子,人情更是扯淡,暖可以是虚情假意,冷就是结结实实的白刀子,一扎一个血窟窿。
很多千金散尽的衰运者,会被铁塔般的护场打手拎鸡仔一样拖出门去,再加一脚踹倒在街旁臭水沟里。但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发生在郑公子身上。
不看僧面看佛面,郑茂桐这三个字,比金字招牌还贵重三分。对赌坊而言,东北王的公子怎会赖账,家大业大总有处收去。对急于扳回败局的郑茂桐来说,只要签个名就能换来源源不断的筹码,何乐而不为?
“翻本”是个魔咒,再试一次,最后一次,富贵险中求,放胆压得够大,赢得就更快。结果毫无新意,永远没有“最后”,只有“再来一把”。
债台越筑越高,直到再也借不出来。赌坊理事的办公室里,对着桌上厚厚一摞借据,郑公子面如死灰,彻底傻了眼。
郑啸秋是混帮派出身,多年摸爬滚打,精明、悍勇、加上时运,才好不容易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郑家的资产投放甚广,遍布各行各业。电力、采金、农产、重工业、煤矿等是重头,都是和百姓生活休戚相关的实业,娱乐业主要集中在北平和上海、南京等地,偏远苦寒的辽东尚未过多涉及。但风潮如此,郑家在北地也开设游艺场所,不乏赌坊、舞厅之流的偏门行当。
因势起于寒微,更知晓发达不易,守业尤艰的道理。郑啸秋对唯一的儿子管束甚严,从不允许他涉足这些龙蛇混杂乌烟瘴气的地方。郑茂桐这次借许平川做幌子,不分白天黑夜地泡在声色场所,浸淫日久,却连他亲姐姐锦珊都瞒得滴水不漏。
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下船挤到桥头,才恍然惊觉已经再也掰不直,眼看就要撞个头破血流。
一张张借据翻下去,落款签字,全是他亲笔画下的大名。字迹或潦草,或飞扬,那一定是跟当时牌桌上的输赢息息相关。到了后来,已经懒得拿笔,直接用印泥按个红指印子完事。不管是笔迹还是手印,千真万确都是出自郑公子之手,绝无伪造,也无从抵赖。
足足十八万九千六百三十二块大洋。其中亦包含了这些日子在赌坊的茶水、毛巾、吃食、烟酒、给荷官的打赏等等杂项。账目有零有整,每一毫一厘下头都有账房用小楷写得清清楚楚的明细。【荷官:又称庄荷,在赌坊负责发牌和收回客人输掉的筹码,也可被收买在发牌时做手脚出老千。】
而当时,一丈洋布价值八角,三十斤一袋的精白面也才一块五,还不到两枚银元。
蓄着一撇山羊胡子的理事嘴角很松,不笑也像在笑。将一双倒三角眼藏在反光的玻璃眼镜片后头,眼神犀利,是笑里藏着的那把刀。
“长乐坊规矩,本该六万凑整结一回账,可郑公子不是寻常人,哪能这等怠慢,急吼吼赶着收,倒像生怕还不起似的,那不是门缝里把人瞧扁了么?且不说您又是蓟台府上的贵客,看在清少成份上咱给破一回例,这六百多零头就抹了,剩十八万九千整,俗话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您看什么时候方便先结了这些?”
话说得客气,也摆明了态度,小头不追究已算仁至义尽,剩下的这笔巨款是再无商榷余地。郑茂桐着急上火,愁得嘴角满是破口。这么大笔账,不是轻易就能填平的窟窿。挖肉补疮也得有肉来挖,赌场借出的本金还与别处不同,足足的十分高利,每拖延一天,金额都水涨船高。
这是他根本无力负担的巨额债务,还是见不得光的赌债。一旦被郑啸秋知晓了,以老爷子的火爆脾气,简直不堪设想。皮肉之苦是绝对少不了,说不定一怒之下,还会断了他所有的经济来源……越想越心惊肉跳,只是无法可施。
郑茂桐臊眉耷眼在瑜园闷了两三天,连房门都不敢出。他见识过赌坊是如何对待那些欠债二无力偿还的赌客,一根手指有时候也只不过抵偿一百块银洋。伸出俩爪数来数去,全剁成肉渣也填不平这么个大坑。
正一筹莫展之际,长乐坊一通德律风直接打进了瑜园公馆,不啻催魂惊铃。当然,这个不可告人的电话“恰巧”被许平川接到,又给仗义地瞒了下去,转头便神色慌张地偷偷找茂桐商议,自称那头语气已很不善,任他嘴皮磨破好说歹说,才肯在最后期限上给延迟三天。
郑家人自下榻蓟台帅府,无不被奉为上宾,连随身带进来的仆从都可以不按这边府里规矩行事,若再把外债讨到主人家,郑啸秋何止颜面扫地,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茂桐再不着调,也掂量得出这点轻重利害,免不了又是一番千恩万谢,更将许平川引为落魄中的知己。
逼到如此份上,火烧眉毛且顾眼前,他思来想去,还是不敢在郑啸秋面前捅破这桩污糟事,为今之计,只有死马当成活马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