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桥上的风越来越冷,我走得愈加缓慢艰难。可是不能回头,更不能稍停。
往事摊开如卷,深深浅浅,沿着一步步的足迹,流过眼前。我只能眼睁睁,看一世情缘,是如何水落石出,顿化霜雪狼烟。
临渊为烛龙守孝,云门一等又是三百年。
也不是没有过快乐的辰光。
难得闲暇之时,他会带她同去巡海逐日,双双化出龙尾,潜碧海,共泳沧流,纵横风涛之下,振鳞横海,击水三千。
满月潮汐漫涌,繁星如织,巨大的龙形收拢逶迤的躯干,缓缓盘起来。一只小小白狐蜷在蟠龙浑圆的顶鳞之上,枕着那颗如意顶珠,如梦安闲。
他抖了抖浅金泛白的鳞,发出哗哗动静,“等我修成了通天彻地的应龙,就让你坐在我的龙角上御风驰骋,从此三界奈何,天地无疆。”
六月十三,是凡间祭祀龙王的盛大节庆,又称“雨节”,热闹集会通常持续三到五天,善男信女们献上贡品香烛,焚纸祭酒,祈祷来年风调雨顺,求龙神赐福免灾,保佑海事顺利。临渊自接掌东海以来,这片海域便风平浪静的多,海边渔村遍布,村民以捕鱼、采珠、海运和晒盐为生,因此都对龙王祭非常重视。
每到日子,船家、盐户、渔民便聚集在龙王庙前,按顺序依次行三拜九叩的大礼,锣鼓齐鸣,歌舞达旦不歇。临渊摇身化出人形,携她踏上东陆,共享这人间香火。
凡人对龙的崇仰,对海的敬畏,令云门很是唏嘘。她站在熊熊篝火边,感动地许愿,“我以后要生许多许多小龙。”
对那些力量微薄的凡人而言,龙神的眷顾,无疑代表着丰足年景和平顺康乐,就算岁寿不过弹指,也充满热忱,从不放弃希望。于是她天真地觉得,如果东海能多一些神龙,护佑这一方平安,是件无比美好的事。
他擎着杯茶坐在对面,含笑将她望着,“唔,生许多小龙来做什么?”
云门回过神,颊边飞起连绵红晕,面庞在火光映照下,似一块冻成凝脂的蜜,散发琥珀色莹润的清光,“带他们去翻江倒海啊,多好玩儿。”
临渊原本好生喝茶,忽被呛得喘不上气:“那,惹了乱子以后?”
“当然是他们的父君去摆平。”
……
彼时离他们大婚的日子,只还有不到十天。
山盟海誓,蜃楼海市。这红尘是非,怎经得从头翻悔。凡人有所执所愿,可以向神明虔诚祈求,那神仙的困惑,又该从何解脱呢?
海上镜城中,一瓦一石,一草一木都并不陌生。龙族喜水泽之气,成亲那天,海面上很早就飘起霡霂细雨,万千纷扬滚落,竟似甫洒银月辉光。
龙狐联姻,天地载册,乃是仙族的一桩盛事。他娶她那日,场面之煊赫,排场之盛大,四海八荒都绝无仅有,各路前来拜贺的仙家络绎不绝,整片东海被数不清祥云紫气笼得瑞兆万千。
流泉宫,清辉堂。云门换过盛装,被太玄引着,朝她避无可避的未来走去。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阖宫都是漫天漫地的红,灯笼照罗帷,竟显出几分凄怆。
外殿觥筹喧哗,她在清辉堂内独自静坐,隔着喜帕,听窗外潮汐涨退,声声入耳,甜蜜而略带慌张。
鸿蒙虚空之中,一对眼眸先至。原来带着春空闯入镜城后所做的那个梦,竟不是梦,每个画面都曾如此真实地发生。
长明灯辉光摇曳,将照壁上所镶的明珠都衬得黯淡。夜来拖着一连串水花分开人群,急急游过,对临渊耳语几句什么。他身子猛地一晃,眼神向某个不可测的深渊坍了下去。
手中杯盏触地而碎的同时,势蕴风雷的阴云已被召唤入海。
满殿宾客瞠目结舌,望着这场婚宴的主人抛下新娘,带着一名鲛女匆忙驾云而去,不知奔往何处,也没留下只言片语。
没人知道他去做什么,打算什么时候回来,还会不会回来。
云门也不知道。日落之前,甚至都没人敢敲开清辉堂的门,告诉她,她的夫君在喜堂上当着诸天神佛的面,带龙宫大祭司头也不回地跑了。
但我如今已经知道,也能清清楚楚看到,一切究竟是,何以至此。
头很痛,额间那块印记突然变得滚烫如灼,灵台清圣之气不住从眉心散逸,煞气和一股仙灵互相冲煞厮缠,盘旋不去,似刀绞火焚。咬牙强撑不住,终于跪倒在无妄桥边,被四面八方抽来的烈风鞭笞得不成人形。
夜静灯寒,天光亮了又暗。云门不语不动,被晾足了七个日夜。而离珠,早在七天前他们成亲的那晚,就被夜来和司宵派去的几只七尾狐狸所害。
天地间最后一条烛龙,夭折得极不光彩,也极惨烈。临渊赶到时,她已龙形尽毁,元丹不知所踪,死前甚至还惨遭轮番凌辱。唯一的“证据”,是指缝血污里,粘着的几缕涂山狐白毛,云门的原身白毛。
夜来推测,那大约是离珠抵死挣扎时,从元凶身上抓下。又或许,是行凶的恶狐逃窜时,不小心将主人的痕迹遗留。她替离珠收拾好破损难以蔽体的衣裙,垂了几滴泪,哀哀地感叹,“女人的嫉恨心,真是可怕啊!”
离珠死状不忍睹卒,临渊被噩耗震惊有如泥塑,甚至无法保留几分清醒再多想一想,能施此暴的,必是雄狐,为何离珠抓下的,会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云门的狐毛。云门若遣涂山狐行凶,口传旨意即可,何必多此一举将贴身毛发留做凭证,还正好不偏不倚落在了离珠手中。
那自然是因为,残杀离珠的,本就不是涂山灵狐,而是青丘逐出族中的七尾狐狸,被司宵收买而来。他们的毛发一旦落下,立即就能被辨识出来源,如何能拿来当做嫁祸的依凭。可龙宫有品阶的上等侍婢皆是鲛人,只要有心留意,要在云门起居之间搜集几根掉落的狐毛,简直易如反掌。
这是整件事上唯一有悖常理的破绽。可惜最该慎思明断的那个人,没能想明白。
一无所知的云门,被遗忘在新婚之夜的云门,被指作罪魁元凶的云门,还在等。还在傻傻地想,什么样的笑容,他会最喜欢呢。
料理完离珠的身后事,停灵七日,他终于带着满腔悲愤回到东海,提着剑径直去了清辉堂。
一轮青锋挑起喜帕,声铮如铁,怒似雷霆,将她所有的期待和信任绞得粉碎。
是非曲直都模糊。他眼里的曲,她掰不直。每多说一个字,都像是可笑的掩饰。所谓天长地久,尽时片甲不留。
孤身远离涂山,辞别父兄族人,留在东海蹉跎数百年,忍受无数明里暗里的刁难委屈,就换来如此结果。
她终于不再开口解释,心灰到极处,只想抽身远走。
“你愿这么想,随你。既都说是我做的,那便是我做的吧。”
他举剑拦下去路,寒光烁利的锋刃斜斜抵在咽喉。云门鬓边一缕青丝触及剑气,霎时断作两截,轻飘飘落地。只要再往前倾身半寸,颈侧的肌肤就会被剑锋割裂。
她似浑然无所觉,抬脚继续往门外走。
长剑终于猛地抽回。他肩头微颤,嗓音沉痛至几不可闻,“你要去哪儿?”
“我要回涂山。如果想给你妹妹报仇,随时可以找几个得力手下,把那些人对她做的事重复一遍不是么?”
一句赌气之言,此时听在临渊耳中,不啻将冰锥从天灵沿着脊椎扎下。惨剧发生得太突然,他其实很无措。怒痛交加,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神志从未如此凶狠迷乱。
“用不着别人。”
一念之差,魔障已如泼天孽网。
奢华璀璨的海上城池,被风雷交织的结界紧锁,笙歌红烛,灭如泡影。
云门脱身无路,激烈撕扯中将窗下瑶琴摔作两截。
朱弦断,明镜缺。
七寸龙骨长钉穿琵琶骨而过,将她整个人禁锢,半分力气也再使不出。痛不可忍,她仍未吭一声。
直到掌风将嫁裳挫裂成缕,她被摔进床榻,蜷在角落茫然睁大了眼睛,“……你要做什么?”
原来那么爱,可以那么恨。
不是没想过,有那么一天,嫁给他,做他的妻子,真正亲密无间,会是怎样。可从来没想到,竟是这样。
他的恨意如同匕首,狠狠扎进她的身体,深得互为血肉。她被撞得支离破碎,连哭都忘记,头顶帐幔起伏汹涌似狂怒惊涛,珊瑚钩子不停碰撞,乱响刺入耳,一下一下,比永夜还长,没有完结没有尽头。
我之所以对床帐上珊瑚钩子的响动如此深怀恐惧,尽皆来源于此。
云门哭得嗓子都嘶哑,终于忍不住低声求他,“临渊……求你停下……我好疼……”。
可彼时他是如何回答呢。恨之弥狂,毫无怜惜,只用力捏住她下颌扳过,狠狠道:“原来你也知道怕?你也知道痛?那她呢!”
抵死纠缠,榻上余生。
一双雪白裸足缓缓步下锦毡。
脚榻上堆满撕裂的嫁衣红裳,褴褛不堪。血迹顺沿腿侧汩汩留下,随着蹒跚不稳的步子,被踩碎成无数残破莲花。莲子心苦,血瓣残莲的主人,却是连心也枯了。
那夜流下的泪,染污了她一生。
凉的泪,烫的血。一冷一暖,一梦一劫。
……
四周嘈杂无比,越来越巨大的声浪一波一波直刺脑海。彻底的黑暗席卷而来,断绝眼识。我想大叫,想用力哭嚎哭,张开口,却发不出丁点声音,只灌了满喉烈风,呛得灵窍欲裂,连腔子里最后一丝热气也似被抽空。
无妄桥,我走不下去了。心头缠乱慌张,开始不确定,这个决定是否正确。我究竟为什么要走上来呢。为了离开太微垣,为了重回凡世,为了找到临渊。
临渊。想到他,才真正懂得了那个“怆”字。若有所爱,皆满心仓皇,悲之复,是为怆。
怎么会是这样。
前是刀山,后是火海,两旁皆是万仞虚空。我裹足不前,也不敢贸然退却。这条路,有进无退,若不能承受哀惧,就会变做魂魄不全的痴灵,被困在回忆中最凄惨的部分,反复徘徊,永不超生。
指间涌出一阵暖流,滴滴答答落在脚面,激得僵硬的腿脚恢复些许知觉。淡淡的血腥涌入鼻端,原是指甲刺破了掌心。可我觉不出痛。
往前挪出半步,再半步,忽然很想要知道,这究竟算不算是云门——不,是我回忆里,最最凄惨的那部分呢。
命运的残忍,永远超乎想象。
那夜之后,云门被幽禁清辉堂,和涂山不通音讯。昔日华美的镜宫,已变成一座插翅难飞的,最牢固的囚笼。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东海水族对婚宴上那场变故众说纷纭,却无人敢去求证。他们只知道新娶的君后涂山氏未能见幸于龙主,不知如何触怒了夫君而被囚禁。他们的龙王对镜城布下最严厉的结界,同时颁布禁令,任何人都不许擅自靠近。
当年特意为狐族君后所建造的宫城,转眼间清冷有如死域。
临渊没有再出现。他自问下不了手杀她,可也无法就这么放过。
其实又好得了多少呢。凡间有句话说,杀人也不过头点地。这般凌迟诛心,比一剑贯穿咽喉更残忍千百倍。
唯一能入镜城探视她死活的,还是只有老太玄。
她扒着门苦苦哀求,太玄亦无法可施,唯有隔着门掬一把老泪。
老龟丞不是不愿相帮,被龙骨长钉贯穿琵琶骨,云门已经连变化之力也没有,就算他设法开了清辉堂,她根本毫无可能冲破山下的禁制和守卫逃出生天。更何况,看守镜城的,全是司宵的手下。
于是她生生拗断了右肩整块肩胛,将龙骨取出,抛掷于地。汹涌的血从门缝溢出,几乎快漫过太玄脚背。
门终于打开。
云门右边胳膊全废,单手持弦月弯刀一路打下山崖,全身的血几乎快流掉一半。她的血和那些被弯刀所伤的侍卫的血混在一处,将镜城四周碧水尽皆染红。
丢盔弃甲的鲛卒连滚带爬回海底龙宫报讯。临渊听闻,默然良久,方低低说一句,“知道了。”
夜来皱眉,小心翼翼谏道:“要不要再派人去追?纵然一切都是涂云门作恶在先,咎由自取,可……若就这么让她逃回涂山,狐帝那边,恐怕会有麻烦……”
他倦极,闭目,动了动唇,“滚。”
云门当然没有再回涂山。性子倔强如她,搞成这副模样,如何有脸面对父兄。
天地之大,竟尔走投无路。
绝望中,忽想起当年重楼留下的四支孔雀翎。
她就是这么遍体鳞伤晕倒在太微垣的菱花石门前。
重楼见之大惊,将她带回洞府救治。所幸患兽医道高明,山谷中起死回生的灵药也多如杂草,再加上重楼不惜耗费修为替她疗伤,半年后才终于转危为安。便如此,也足足将养了三年多才能起身下地。
可云门受刺激太深,似是失语,自清醒过来后,就再也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重楼问不出因由,只得以元神脱窍,探入她神识一求究竟。花了两天两夜,才终于知道她嫁入东海后,都发生了什么,震骇难以言喻。
离珠之死,是一切的关键。重楼与烛龙素不相识,连半分交情也谈不上,因此更为冷静,很快就顺着那点破绽查出端倪。彼时他已统领魔族多年,手中眼目遍布三界,要寻出几只被同族放逐的七尾狐狸,并非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