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被山岚卷来云絮遮蔽,林中光色更暗了几分。月黑风高夜,实乃作奸犯科强抢良家少女的最佳时机。
我拨开面前草叶,借着月光定睛一看,这厮化了个人形,很是衣冠楚楚,走起路来满身环珮叮咣作响,摸约把全部的家底都穿在了身上。脑袋巧妙地藏在一副纶巾下,头顶倒是差不多寸草不生。
不要脸的最高境界也就不过如此了。
良家少女咬牙一声娇叱:“少废话,要动手就动手,姑奶奶怕你不成!”
不知是不是因为霜狼天生毛色如雪,还是惊恐愤怒过甚,变作人身的霜霜一张脸煞白吓人,连同唇色都褪淡得同肌肤融为一体。
赖皮狈优哉游哉搓着手,笑得越发涎皮赖脸。真纳罕这厮究竟吃什么长大,一身还算五官端正的皮囊,能让他发挥得贱成这样。
“何必呢,要是依了我呀,别说当姑奶奶,就是让我把你当祖奶奶供着也成啊!以后咱俩搭伙过日子,驰骋山林多么快意!霜霜小美人,是不是发现没力气打架啦?这就对了,我的审美还是比较传统的,昨儿晌午在你路过的那片林子里呀,留了点好东西在鲜果上。你看你要变回个凶巴巴的母狼,还怎么和我这英俊儿郎一起做有情人做的快乐事?”
我悚然心惊,抬头一看,云翳已将皎皎冰轮彻底隐没。此狈特意挑了个好时候,失去月光的灵气沐泽,啸月化形的霜狼将法力大减,且霜霜大概曾误食了下过咒术的果子,眼下连变回原相都做不到。没有尖牙,没有利爪,却有个对着她垂涎三尺的色中饿鬼在虎视眈眈。
涂山狐素来古道热肠,这桩污遭事既撞到面前,不上管一管委实于心难安,且带着少昊琴傍身,底气前所未有的足。便寻思着趁赶到阗星城前,先拿此狈练练手,熟悉一下使用方式也好。
想当初临渊从怀其叶丈高的树冠上携金边紫云出场,气势上就把穷奇震慑得先矮了半截。我有心效仿,却不料在海里待得久了,驾云诀略显生疏,这出英雄救美便模仿得出了那么一点偏差。费半天劲刚忽忽悠悠飘上去,竟没能从树梢翩然而降,差不多算是从枝头咣当砸下,正落在霜霜和色狈中间。
两人都被唬了一跳,同时发出惊叫。
借着夜色遮脸,暗道一声惭愧,赶忙爬起来清了清嗓子,指指那狈道:“你这是要逼她跟你交尾吗?”
狈往后跳开半步,眯缝着眼朝我上下打量,又伸手摸了摸脑瓜,“呃……这个么,我们兽类不说交尾,那是水族的说法,不过意思是一样的啦。怎么,姑娘也有兴趣快活快活?不过话说回来,这么漂亮的狐狸精,星罔山可是好久都没见着了,既叫本公子自遇上,岂有坐怀不乱之理?不如这便一起……”
这狈眼睛不大,眼力却不差,居然一眼就能认出我的本相是只狐狸,可见修为怎么也在四千年往上。出得涂山以来,从未真刀真枪与人干过仗,虽有少昊琴在手,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没底。但不管怎么说,害怕不能摆在脸上。
“没有兴趣。你有没有滚烫的灵魂我不知道,但把你烧成颗滚烫的灵魂估计还是能做到。”
那狈咧嘴嗤笑一声,开始绕着我俩转起圈来。
“现如今的小姑娘家就是脾气大,千把岁的狐狸和三百多岁的小白狼,全加起来怕还挡不住本公子一搂呢!要不信呐,咱这就试试?”
我趁机将霜霜拽到身后,又把方才挖出的半兜子蘑菇朝她手里一塞,“别怕,你拿着这个沿溪往上游走,不过两三里地东边有棵歪脖子老槐树,树底下拴着匹白马叫越影,蘑菇给它吃,它会带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靠的近了,才发现霜霜一直在发抖,双手冰得从雪水里捞出来一般。“狐狸姐姐……那你怎么办?这只狈……”
为了给自己壮胆,顺便也给赖狈一个下马威,我把背上负着的长琴解下来晃了晃,“看见这个没,天上地下独此一家的法器峰桐紫瑟,收拾只狈绰绰有余。”
事不宜迟,多耽搁一刻就多一分变数,霜霜不再犹疑,扭头朝溪边奔去。
漆黑的林子里,无星无月天地昏冥,涌动着危险的气息,只有狈的浪笑连绵不绝格外清晰。
我使劲回忆临渊当时操琴的姿势,将峰桐紫瑟横抱在胸前,背心抵在树干上,仿佛寻着点虚无缥缈的依靠。
“你笑什么?”
狈搓着手弓腰挪步,一双贼眼还不住瞄睃我手中的长琴,口中不忘喋喋,“那什么什么紫瑟琴,小狈也曾略有耳闻,都说是早已被毁弃多年的魔物,几时重又现世来着?别误会,不是不信你这琴货真价实哈,东西确然是好东西,只不过……你确定你那千把年的修为,真使得动这玩意儿?眼下狼女被你放跑了,哥哥我后半辈子恐怕衣食无着,这下子很不高兴。”
用尾指偷偷抹了抹冰凉的琴弦,硬而韧滑,龙筋感应到气机的凝聚,开始氤散出微弱的紫光。
“唔,你不高兴了,那便又怎么样呢?”
“我们狈类君子风度闻名天下,最懂得个怜香惜玉,纵不高兴也不舍得对娇滴滴的狐狸精动拳脚不是?霜霜既没福气被哥哥疼,走就走了吧,这不还有你嘛!哥哥也看上你了,那便只有做了你的郎君,才能原谅不懂事儿的小娘子淘气一把。”
三根手指被那龙筋勒得全无血色,掌心却紧张得滚烫,“可我没看上你。还郎君?就你这样儿的,给我当邻居我都嫌烦。”
“烦”字还未落地,倾尽全力的执掌一发之势已借着素弦劲射而出,大蓬紫光呈扇形腾起,照得林子里一片妖异诡谲。这扇形和临渊当初用来制服英招的那轮比起来,小得不忍直视,但好歹也算成型。当年在涂山习艺,这类用于攻击的仙术大多跟我五行相克,好好练的都一言难尽,随便凑合的更一滩烂泥,让人感慨命运神奇。
紫光最盛之时,并未如我所愿般将那无赖的光头削下,却猝不及防地朝反方向回弹过来。我一时惊骇无极,身后抵靠着的大树也挡住了退避的去路,只得硬生生扛下这一轮重击,唇角当即涌出一阵腥咸。不用看也知道,是遭到法术反噬所伤而呕出的血。
背脊渗出的冷汗把衣衫尽皆湿透,被巨大的恐惧感包围。那狈所言,竟是真的。以我这点浅薄修为,根本驾驭不了千妖万魔锤炼而成的少昊琴。
这变故完全出乎意料,锄奸不成反倒伤及仙元,恢复起来恐怕不是一朝一夕。就算没有受伤,都不见得是那厮的对手,此刻孤掌难鸣,自忖凶多吉少,已做好准备祭出元丹,哪怕玉石俱焚也绝不受辱于狈。
有个熟悉的声音重又在记忆深处浮现。轻视生,轻视死,那不是勇敢,只是空虚。因为还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对别人有何意义。
重伤垂死之际,不忆平生唯忆君。我曾以为临渊给过我这种意义,然后又亲耳听到他将这虚幻的迷梦彻底击碎收回。情爱之事,妙就妙在难以长存,且死无对证。只可惜这琴,明珠暗投,落在我手中也是浪费,恐怕没有机会再亲自奉还给他了。
刚摇摇晃晃站起身,一痕白光突然从身前跃过,如箭如矢,直取那狈咽喉。
霜白的掠影,迅疾有力,有那么一个恍惚的瞬间,我几乎以为那就是他。每每临危之际,只有他会在千钧一发的当口及时出现,救我于水火。
然而耳畔响起的一声娇叱,让这不切实际的幻想很快破灭。
“阿爹快咬死他,就是那个下流胚子!”
一声长嗥穿透山林,疾风骤起,将浓重的阴云扫荡得片甲不留,月光的清净明光重又遍洒四野。
月华映照下,一头身姿庞然威风凛凛的白狼傲然而立,正仰天对月发出清啸。这公狼异常魁伟健硕,比起当初的穷奇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每一根银毫尖梢都流转着黯蓝的光泽,如同幽冷的火焰。
公狼粗壮的前爪紧紧摁在狈胸前,那厮当场受了重伤,连人身都再难维持,已彻底化回黑黄斑驳的兽形。仰倒在地,一动不动良久,两双小短腿忽又蹬了蹬,也不知是醒过来还是死过去了。
霜霜奔过来搀起我,蹒跚着步子往溪边退去,远离那林中泼天淋漓的血腥。临走还咬牙切齿朝那公狼嗔道:“阿爹千万别口下留情,若放跑了那祸害,还不知有多少姑娘要遭殃!依我看,最好撕个稀碎吞下肚去,才算永绝后患!”
山涧水泽寒浸浸,撩了把溪水沾湿额头,才觉出浑身虚透,每根汗毛都发冷。劲力全失,差点抱不住那张琴,一趔趄差点失手将琴滑落在乱石滩。惊呼未竟,身后探出一臂,仅凭两指之力便将沉重的峰桐紫瑟稳稳拖住。
霜狼的真身令人望而生畏,化成人形竟是个飒爽落拓的青衫儒生模样。霜霜的阿爹看不出年纪,眉目颇为英挺,举手投足既不过分文弱也丝毫不显粗鲁。
他蹲在溪边,不紧不慢地洗濯袖口上沾染的些许血污。月照清溪,明镜一样的水波里,照出一个洒脱身影,对着女儿悠悠笑叹道:“那东西太臭了,硬吃下去对身体不好,还是留给青头鸦吧。”
白狼精霜满天,也就是小狼女霜月落的阿爹,虽有十一万八千余岁高龄,仍亲切地让我称他小满兄,这就是不倚老卖老要结个忘年之交的意思了。
他原是凡间某朝某代一位皇子须臾不离左右的征伐利器,那位皇子据说来头也不小,乃是九重天上的破军星入世历劫,打仗打得风生水起,攻城略地很是一把好手,被誉为一代军神。
但世事难两全,破军星在凡世的命途被司命老儿大笔一挥写得异常坎坷,好端端一位天潢贵胄,尚在襁褓就流落民间,被天涯追杀。成人之后,擅使奇门遁甲之术,启箫声而动,引万山群狼入阵杀敌。领头的狼首,就是眼前这位小满兄。
如今霜满天尘劫已完,返本归元后重回星展仙陆,仍旧是霜狼氏族的头狼。
谈起风云变幻的凡界往事,小满兄很是欷歔。通常这种时候,就需要寻个酒馆痛饮一场,对着我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晚辈仔细数说当年勇,才算不负豪情。
果然这个提议深得狼心,霜霜欢快地牵着越影在前引路。据说霜狼族已多年不再参与战事,但漫长时日终须寻些去处来打发,因此星罔山脚下,市肆酒馆一应俱全,阖族皆以此为乐。每到月圆之夜,常聚众达旦笙歌,很有些世外桃源的风致。
山路走到一半,心头却犯了难。按说我这个岁数,和一把年纪的霜狼族长称兄道妹,已是占了天大的便宜,更何况方才生死悬命之际,还全靠他及时出现逆转危局,就更该做个东道好好请小满兄喝个不醉不归。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怀里仅剩的那点珊瑚钱根本不够买酒,囊中羞涩,穷得浇愁都浇不透。
当下惭愧得双颊似火,悄悄把裙衫里外摸了个遍,还是一无所获。
为救出大垂,偷琴窃马已经是我无耻奔放的极限,若再顺手牵羊拿走临渊的银子,整件事性质就不一样了。这辈子第一场情爱,虽然不能落个花好月圆,也不能下作到这种地步。
所以从龙宫出逃前,一簪一环都摘取干净,件件不落留在了妆镜台前。华裳移星陆也脱下,叠放得整整齐齐,就摆在他身旁。硬要说带走了什么原本不属于我的东西,大概就是收在锦囊里的一纸婚书,和只剩一枚的紫螺耳坠子。另一枚失落在鹤沼,再也无迹可寻,大概早已被水流不知卷去何方了。
对我而言,临渊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留着零落不成双的半付耳坠,不过因心中痴念未断,只想着留个睹物可思的依凭也好。但或许对一条龙来说,世上沧海并不止一处,旧人如旧裳,撇了去,转身自可再去寻找新的汪洋。
星罔山脚下灯火绵延,灿若万千星辰洒落遍野,风过林木瑟瑟,时有零星狼嗥此起彼伏。遥望去,都是遗世独立的静暖。红尘中身无长物的落魄,顿时融消在迷人的月色之海。我伸手揉了揉脸颊,试图把唇角忧戚的弧度抹掉,生怕那一点点不能示人的心事,在这夜里走漏风声。
绕过小片寒松林,随霜狼父女登上一处悬着油纸灯笼的吊脚竹楼,一轮明月照孤松,视野通透开阔,临风把酒几多快意。
小满兄万儿八千岁,何等晓味世情,自是一眼就看穿我的窘迫。方落座,扬手招呼狼小二把存在窖中的棠果佳酿尽数取出,说是要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至于酒钱则更只字未提,我也就只好客随主便,先斟满杯敬上。
夜已深浓,竹楼仍旧笑语喧哗,往来沽酒客络绎不绝。三五成群的山林走兽聚在一起,或酩酊大醉,或小酌怡情,这等俗世热闹欢腾,也是我前所未见喜乐融融。
从不离身的少昊琴放在窗下,看得人满心惆怅。林中一战,本想小试牛刀,熟料出师不利差点身先死。我根本操控不了这件法器,已是明摆着的事实。受鹤沼一番刺激,脑子一热就偷了琴逃出龙宫,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紫瑟在临渊手里是震慑四方的利器,到了我手里连根烧火棍都不如,要凭一双赤手空拳孤身前往阗星城救出大垂,谈何容易。
内忧外患,心事一个都无解,只怪自己太没用。哥哥曾说醉能解千愁,我以前想不明白,那么辛辣呛喉的液体,是怎么能让人忘却烦恼。现一杯接一杯灌下肚去,却仿佛有几分明白,原来口中苦得发木,心头的苦就没那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