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云梦泽水族报仇雪恨的鏖战,筹备得比四海盛宴还要招摇。其余三海虽不能参战,也要按规矩遣使前去告之。照太玄的说法,就得让天下水族都见识见识,堂堂东海龙君,不仅能靠脸解决问题,还能靠拳。有才有貌有道行,路见不平,撒钱来铺。
西君琰融一称病就闭关,对此事不置可否,没有任何态度和回应。看来同之前揣测的无差,此公因延维在玉琼川夺权失势,对抬举龙女上位的临渊积怨颇深,必然不会同意四海联手举兵相帮,不从中作梗就算不错;北君北鲲出于面子情儿,以恭贺东君定亲的由头献上礼单一份,也就算为筹集战资略尽了绵力。他对攻打北溟只字未提,便不至于在琰融处落下口实,两头都不得罪;南君苍凛却一改常态,既没有送来银两,也未暗通一兵一卒。这日掌灯时分,才向东粼城秘密传书鱼腹,上书“封侯非吾愿,惟愿海波平。兄倾国力攘夷于外,弟却恐萧墙之忧,又变生肘腋矣。慎行。”
言辞中,似乎对开战并不乐观。到底是世情薄如蝉翼,还是苍凛身在局外,反倒窥破另有玄机,实在令人好生费解。
临渊自午间散了朝议就不知溜去何处躲清闲,神神秘秘问也不肯说,现下还是仙踪无觅。这封鱼书弄得我心里七上八下,实在坐立不安。苍凛君一贯谨慎,亲笔手书乃是用混了乌鱼骨粉的墨汁落在白绢上,展开来浸泡在海水里,字迹已褪得越来越淡,再过至多不过半个时辰就会彻底消失。要让临渊看到,必须尽快把这信交到他手上。
据那些行走宫闱逾千年的内侍龟仆们闲谈所言,这一代的海主,也就是白龙神临渊,由于出生在方外阴山脚下的云梦泽,自幼由烛龙抚养长成,因此和其他传承正统的四海龙王不同,修行之法也同脾性一样亦正亦邪。
这则在龙宫私传得最广的流言,来历已无从考证,被悠悠众口传来传去,如今已演变成:每当遇到难以抉择的麻烦,或国逢厄难,或恶战在即,他们的龙君都会寻个月汐最盛的夜晚,孤身前往鹤沼,向神秘的巫祝寻求指引。
烛龙阴山氏信奉的上古无名邪神,向来在困局中被视为出奇制胜的虎翼。多年前,世间仅存的一对烛龙为照彻幽冥而羽化,也与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那对烛龙就是临渊的养父母。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这场毫无外援的北伐,结果太难预料。违反了对外征伐必须四海同心的旧制,再加上宿敌魔族的死灰复燃,越发教众人心里没底。
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开打,是会再一次威服四海,还是为东海水族带来更大的灾劫,连暂有的风平浪静也失去?他们的龙君行事乖张,又撂下海务在外逍遥了那么些年,万一战事不利,拖来拖去耗得龙君不耐烦,又把烂摊子一丢就跑得没影了怎么办?他横看竖看,都是一副更适合闲云野鹤的浊世佳公子模样。
这些闲话听在耳里,只替临渊哭笑不得。人的年纪大了,难免有些离谱传闻。尤其两万多岁的应龙,虽有战神之名,就因为长了张倾国倾城的脸,反倒被怀疑是否祸国殃民的能耐更胜一筹——毕竟野史里都是这么写的。
我心怀唏嘘,独自拎着颗夜明珠朝鹤沼方向寻去。鹤沼是一处禁苑,平时没任何水族敢擅自踏足。此地方圆千米黑灯瞎火,海带长得比人都高,死去的珊瑚化石旁逸斜出,充满了鬼气森森的诗情画意。
万千海带被洋流一卷,摆荡甚是飘逸,可惜作为只陆上走兽,我实在欣赏不来。没了姜夷带路,七绕八绕很快就晕头转向找不着北。思来想去,决定掏出紫螺耳坠戴上,问问临渊他此刻身在何处,没什么要紧事就赶快显身,也好把我从一大堆黏滑腥腻的海带里扒拉出来。
刚把那坠子捏在指尖,还没来得及往耳垂上挂,熟悉的声音已经在耳畔响起,在寂静的鹤沼传递得尤为清晰。
我吓得抖了抖,失手便掉落一只耳坠,忙蹲下身去翻找,暗自寻思这对紫螺成精了还是怎么,都没戴上就已经能听见他说话了?
鹤沼的泥沙沉暗青灰,和无数螺贝积年的残碎空壳混在一处,摸起来尤为艰难。我匍匐在地遍寻未果,来不及去想临渊究竟正和谁密谈。
转瞬才明白过来,不是耳坠成了精,是他真的就在附近。和他躲在人迹罕至的鹤沼里窃窃私语的,也不是什么传闻中神秘的阴山巫士,而是……龙宫祭司。
从声音的大小来判断,他们应该就藏身在这片密密麻麻的海藻丛里,距我失掉耳坠的地方,至多不过十数尺之遥。
全仗这大从茂密的海藻从中遮掩,再加上我蹲下身来矮了大半截,竟阴差阳错撞到跟前也丝毫未被察觉。一时进退两难,只得照旧蹲在海带丛里,再不敢胡乱动弹。
并非存心要偷听他们说什么,只顾虑若在这当口跳出来,显然不合时宜,怕耽误了临渊什么要事。毕竟夜来是龙宫的祭司,身兼神职,若恰是在与巫士行巫祝仪式,关键时刻被惊散,施愿的原主恐遭反噬。
我对巫灵之术仅有的一点常识里,被巫术反噬可大可小,不得不小心避忌。但夜来接下来所说的一切,让我觉得,自己的存在,连每一次呼吸都是不合时宜。
世事无巧不成书,翻来字字都是毒。
“只要一想到当年……本座就恨不得立即将她一掌劈死在跟前方是快意。你放心,不会再委屈你太久。东海君后的尊荣,何时轮得上一只连九尾都修不出来的山林走兽?”
他的语声还是清朗如玉,在水中听来有说不出的蕴润。只不知是否白日朝议激烈,以致偶有咳嗽。持续的时间虽不长,但每隔半句就抑不住数声。
夜来轻哂一笑,又柔柔劝道:“君上稍安勿躁,臣女并没觉得委屈。这些年……君上的苦心,夜来何尝不明白,两情若在长久时,又怎会计较眼前。只没曾想那芜君英明一世,终也有熬到老糊涂的一天,教出的女儿一个不如一个,坏的坏,蠢的蠢,难怪封山锁国那么些年,怕是都不好意思把涂山白狐的脸丢遍三界。”
“若不是涂山被天罗印封得水泼不进,本座也不会免为其难和涂幼棠订亲。整日连句囫囵人话都说不顺溜,何止令人厌恶,娶个这般上不得台面的君后,简直惹天下耻笑。”
“君上忍辱负重,也真是难为了。好在这婚事只拟了个草诏便应付完事,并未敲锣打鼓上报天庭,月老和红鸾星君那儿想必也无正经录册,小孩儿过家家似的,谁会当真?来日说弃便弃了,没甚要紧。一旦天罗印开,大军深入狐穴,涂幼棠就是涂山氏的千古罪人!芜君老儿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余力为这不成器的女儿讨还什么公道?恐怕不等君上动手,当先就一掌劈死了她。”
一阵咳嗽,紧接着又是一息喟叹,“阴山氏待本座恩深似海,当年刻骨血仇,总要有个了结。本座筹谋千年,只恨一直未得其门而入。除了借着这桩婚事,实在寻不出更好的法子靠近东夷涂山。”
一阵衣袂窸窸窣窣,不用看也大抵能猜到,他或许,正解下大氅,将她裹着轻拥入怀。
午夜的海水充斥着迷境一般的寒凉。太冷了,就快被冻死在当下。我抱膝蹲坐在地,眼前一片漆黑迷蒙。再回过神时,才发现唯一用以照明的夜明珠,已在掌心被攥成沙尘般细腻的碎末。粉尘随水四散,早不知漂往何处。
指间沙,留不住,一片萧瑟万虑空。
临渊已经把话说得足够清楚,连一丁点能让我自欺欺人的余地都没留。如果不是担忧战局有变,傻乎乎带着苍凛的信来寻,恐怕还不会这么快就撞破他和夜来瞒过了天下耳目的私情。
“心”字上有三点水,是不是意味着一场情劫里,总会出现第三个人。哦不……他们是真正的情投意合,那多余出来的第三个人,是我。一厢情愿的最高境界,说的就是本小狐。
以前总听人说,心痛如绞,却从不知晓是何滋味。做只灵兽,仙根仙骨一副,又不是肉身凡胎,哪里来的病痛。现下猝不及防懂得了,才觉出懵懂无知的好。东夷福地外的万丈红尘,终究不是我曾在心底偷偷向往描绘过的模样。
夜来说得也没错。我就是蠢,连几句人话都说不明白,竟天真到以为仅靠一纸儿戏婚约,就能让积怨千年早就誓不两立的龙狐二族前嫌尽释?简直痴心妄想到昏了头。我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临渊将涂山氏恨之入骨到如此地步。先是云门姐姐……现又花言巧语骗我将终身错付,团团玩弄于股掌间。
大垂被偷袭的海夜叉掳走,完全是个意外,就连这意外,都要被不遗余力地利用一场。他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救出大垂化解干戈,全都只为雪耻云梦泽之殇,收伏氐羌,震慑魔族残部,顺便借和我的婚约,借救出大垂的恩惠,大开涂山门户,好一举攻个措手不及。仔细数数,一箭何止数雕。这才是他啊……传闻中的四海战神,心深如渊,算无遗策。
海夜叉与魔族的勾结,注定把所有水族都搅合进这场灾劫,没有谁能轻轻松松置身事外。战场早就无止境地弥延,把整座东粼城和涂山都笼罩其中,只是这里没有眼睛能看到的烽烟。
而我稀里糊涂被情障所迷,只顾沉沦在风花雪月的幻象里,却险些将涂山带入诡局,陷族人于万劫不复。
记不清在冰冷沙地上坐了多久,直到那两人脚步离去,渐行渐远,也不敢站起身来。鹤沼重又空荡得万籁俱寂,我撑着嗡然作响的脑袋,滑倒了好几次,终于勉力迈开酸麻双腿,摸索着往回寸挪。似一缕游魂,虚飘飘,空荡荡,只觉今夜东海的海水,尤其苦咸。
许是上天垂怜,终于把关死的那扇门给闪开一道窄缝,竟被我跌跌撞撞从偏远的鹤沼绕回了上元宫。迷路太久,当只有自己能指望的时候,再分不清方向也得学着走。若不是乍一出涂山就不辨东西,怎会稀里糊涂闯进怀其叶林,也就不会遇到他了。从一开始,便都是错的。
踉跄着推开殿门,就见他披一身霜白纱衫,孑然站在窗下,清癯的身影何其无辜,又似充满了世间一切罪恶。
“幼棠你一声不吭跑哪里去了?晚膳也没动,还不许人跟着。姜夷她们满宫里找了个遍,都说没见着,正急得了不得,我这正要下旨开了宫门派人再去外城寻去。眼下开战在即,若有敌人再趁夜偷袭,伤了你可怎么好?”
从未感到得海水这样滞重,从四面八方挤压在身上。趁他不觉,寸挪到烛光所不及的暗处,借着纱幔遮掩,偷偷将肩头挂住的一根海带扯下来丢在角落。
“我……去了轩辕宫。顶层那处阁子有点偏,想是她们没发现。七天后就要开战了,我想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能帮到你。”
原来撒谎这么难受。我不懂他是如何做到面不改色就信口拈来。
他舒一口气,“以后不许再这么冒失,你好好待在我身边,别让我担心分神,就是帮我。明日让太玄再多添些可靠人手在上元宫服侍,也好护你周全。”
夜雾缓缓游动在他英挺的眉眼间,那些担忧和焦急,看起来如此真切动人。
是保护我,还是监视我。若我离开东海,一盘大棋就缺了关键的一颗棋子,涂山又将如何攻破。
“在没有彻底翻脸的本事之前,最好别太挑剔能下的台阶。”我好像听到哥哥在我耳边,把这些话又说一遍。
于是我对他露出此生最艰难的一个笑容,说“好。”
浅笑像烟花在他唇边绽放,刺得我眼眶禁不住发酸,只得别过脸去闭上眼睛。
水波流动,温暖的气息慢慢靠近,我浑身僵直钉在原地,想像小时候那样,受了委屈就伏在哥哥怀里嚎啕大哭一场,想要大声尖叫,想把眼前的一切虚伪都撕个粉碎。暗中咬牙思忖,只要他敢再过来一步动手动脚,我怕会忍不住抓起桌前砚台,朝他当头砸下。反正以他的道行,一掌劈得我魂飞魄散也同捏死只蜉蝣那么简单。我若死在龙宫,他就彻底失去借婚事引诱父君开山的理由。
但他并没有。只是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轻声嘱道早些歇息,便要起驾离开。
自从镜城重回海底,他便始终守之以礼,再未试图擅越雷池。也对,他那么讨厌嫌弃我,怎么会真的想要有所亲昵。说不定转头就恶心得皱眉欲呕。也真难为他一身戏骨,时时妆演登样,从不欺场。
殿外的穹宇中忽滚过成串巨大闷响,在静夜里惹人心惊。那是风雷战车列队待发的震动,听起来好似连绵不断的雷鸣。
雷声惊醒了我。一旦等到东海大军攻破阗星城,他便可将我和大垂同时拿捏在手,一切就都迟了。我来不及再犹豫,转身叫住他。
“临渊……”
“怎么?”
“你能不能……留在外厢陪我。就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