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空邈,云霭微凝,纶音如珠玉纷扬滚落,祥云中散出幽檀之息,飘拂了整片云海。明明艳阳高照,又似隐有寒风,刺骨流动。
龙君一身烟青薄衫,丰神俊秀,白玉冠将墨发束起,负手立于河津龙门前。虽衣冠飒飒,几缕发丝仍垂落肩前,隐约流动。山石嶙峋,仙姿缥缈,各自庄严不可言说。
南君苍凛与北君北鲲也都齐齐到场,唯独不见西君琰融。苍凛似笑非笑闲道:“听说琰融兄今早喝了盏消渴化腻的青果茶,不知怎么竟跑起肚子来,直呕得手脚发软,许是脾胃不调,因此未能亲至,甚以为憾。”
我瞬间明白了夜来命姜夷去摘那些尚未成熟的果子的用意。若此刻没有变化成人身,定要欢快地摇一摇尾巴。
北君挑眉:“有这样巧的事?想是亲侄女化龙,这等大事半分徇私舞弊不得,做龙君的亲姨父总不好在场,省得落下口舌,为避讳是非,这才托病回避,也属人之常情,哈哈。”
龙君轻笑了笑,无置可否,抬袖反手一拂,在山石平坦处化出一几案,一香烛,小炉温茶。他朝众人比了比手,将请入座,边拈茶叶,边以热水洗杯,一手茶艺行云流水,已臻化境。
少顷,半空云海间浮现出一双窈窕倩影,轻移莲步跃下云头,朝座中依依下拜。
待走近了细看,原是锦芙、锦澜姐妹二人。锦芙仍未褪下戎装,气度从容如昔,跟在她身后数步之遥的锦澜也难得地未施浓脂艳粉,一时差点认不出来。两人行止虽一致,举手投足间亦难掩几分冷淡疏离,眉目却都沉静收敛,教人无从探究蛛丝马迹——昨夜那盏宫灯被掷碎后,不知发过何等剧烈争持,又是怎生收场。
龙君起身,开门见山对锦芙道:“所谓佛法难闻今已闻,人身难得今已得,既有了眼下的造化根基,朝夕间毁于一旦岂不可惜?化龙之途凶险万端,想必已无须本座再多赘言。你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鲤族的飞升之途与其他灵物不同,不在化龙池,而是需得飞跃河津龙关。一旦触壁,当即形神俱灭,轮回无门。
锦芙昂首,扬声朗朗:“天地众生,无论神佛也好妖魔也罢,履世之途皆如逆水行舟,今日怀怯而退,却教身后万千鲤族再向何处逃避灾劫?臣女心意已决,纵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若臣女今日殒命龙门,唯有一事相求,万望君上谨遵诺言,举四海之力助玉琼川子民共御外敌。”
龙君闻罢,负手踱步至她身前。
“午时将至,天地间阳气最盛,造化吉时稍纵即逝,这便请吧。本座拭目以待。”
辰时五行属水与木,乃上古“群龙行雨”之时,水气大盛,河川激荡最为凶险。龙君特意摆下一场茶局,将时辰延宕至日和正午,午时五行属火与金,金能克土,阴极阳生,风浪之势被抑,方是飞跃龙关的最佳时机。
他望了一眼始终沉默一言不发的锦澜,闲道:“令妹今日跟来,可是也有心一试?”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锦澜竟也跟着点了点头。
龙君颔首,“如此甚好。”
云波霞涛之下,浩淼的长河横沙如拍,万水齐声。锦澜面向万仞,屏吸凝目远眺,龙君则亲自为其护法。
是脱胎化龙,还是散作浮云,今日便见分晓。
锦芙化出原身,一尾硕大矫健的银鳞鲤鱼朝禹门赤水飞纵跃入,平地顿时卷起风雷骤雨,顷刻间天河暴注。
水天一线之间,众水族鱼紧跟着贯而下,万千斑斓锦鲤向着河津口前仆后继涌来。半空中,越来越浓的气机,纠结引动。两侧沙滩上人迹灭绝,万岩幽壑,舞千重潮音滚滚,如泣如诉。
一片莹莹玉光忽凭空腾起,灿白灼然得令人难以逼视,那光聚成大扇如实如虚的巨钵,朝游在最前的锦芙扑面袭来,刹那光明在她眼中烧出瞬息的虚花。已有修为不够法身孱弱的小鲤鱼,在白光的直射下瞬间蓬化成烟,水花四溅。
龙君闲闲一挥,替锦芙湮灭那轮直射而来的光焰。法界成,戾气一沾即退。
第一轮的艰阻将将击破,化龙之劫奇险迭出,尤有愈演愈烈之势。碧清的海浪顿时化遍殷红血池,怒涛拍岸,腥膻之气沸腾,催人欲欧。挣扎其中的水族们如同置身滚油,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一旦惨遭血海灭顶,就再也浮不上来。
在那轮白焰刚被扑灭之时,一直悬立崖边的锦澜本打算趁机跃入赤水,就在将跃未跃的刹那,水面却又生惊变,竟是一重更比一重惨烈。血池沸煮,对一尾皮娇肉嫩的鲤鱼而言,将是多么难以言喻的痛楚。
锦芙在炼狱油锅般的赤水里载沉载浮,周身银鳞很快已渗出密密血丝,融在血水里,反倒看不太出来。她每一次的破浪搏击,都会损毁一部分鳞片,裸露出伤口泛白的嫩肉。所谓鱼怕刮鳞龙怕抽筋,毫无防护的肌肤赤裸裸浸泡在滚烫血池里,可想而知是何等的痛楚难熬。锦芙尚且如此,她身边水族殒命者更是无以计数,很快就减少过半。
这就是太玄所说的,锦鲤化龙前,需得褪去周身鳞片的必经之途了。老鲤皇便是在这紧要关头被夜叉所趁,最终殒命河津。
血波滔滔,万魂齐喑,越来越巨大的声浪一搏一搏直刺脑海。锦澜迟迟没有跨出那一步,赤红的锦鲤重又变回人形,喃喃唤了声:“阿姐……”随即惊恐地捂住嘴,瘫坐在地。
眼看锦芙已体无完肤,就快被沧浪所溺。
我揪心不已,忍不住拽了拽龙君衣袖:“不是说好为她护法么……”
“还不到火候。再等。”他仍旧归座烹茶,面上波澜不显,也不知话中所指的,究竟是锦芙还是手中那壶半沸的清茗。
“可是……”
“你可知蝴蝶破茧,也需得靠自身力量反复尝试。若借助外力将茧壳划破,纵化成了蝴蝶也有翅难翔,过不了多久便会坠地而亡。天道如此,过分护惜,却是害了她。”
我咬着手指,看得紧张万分。原以为化龙只需纵身越过高崖即可,怎知还有如此精彩的回目上演。
不知过了多久,每一瞬都显得如此漫长。龙君的春茶终于煎煮好,手托杯盏边喝边行至峭壁边沿。锦芙还在血池中翻滚,寸步不肯退却,周身银鳞已全部损毁褪尽。他的目光却仿佛穿过锦芙,凝固在不知名的时空中。似望见故人,又似看到天下水族的命运。光阴箭走,不可违拗。
少顷,龙君将手中半盏清茶朝脚下血海泼去,半凉的香茗如杯水车薪,却奇异地浇灭了滚滚沸腾的血浆孽海,赤水渐渐变得清定无波,澄澈见底。
锦芙失去所有鳞片,变得虚弱无比,半浮在水面上,甩动尾鳍,扬起几点浅浅水花,算是对龙君致谢。须臾又强打精神,再次一个猛子扎进水中,继续朝龙关绝崖奋游而去。她连半刻都不肯暂歇。
第二轮劫数已渡过,接下来是否只要越过龙关峭壁,就算大功告成?还未及发问,只见崖底海水徒然下陷三尺,无边涡流不知倾往何处,大片寸鳞不存的鲤鱼们毫无防备地曝露在天地之间,无遮无拦。
恰在此时,明晃晃的日头旁突然跃出两枚黑点,越来越近,竟是一对单翼多罗罗鸟。这种远古神兽,早就灭绝殆尽,只有为数不多的种群仍旧存活于娲皇补天宫内,轻易不会现世,不知何以突然出现在此地。
龙君撇撇嘴:“上古神兽嘛,拘在补天宫镇日闲得发慌,跑出来添乱就是寻找存在感的唯一方式。”
“所以它们添乱的方式是……?”
未待龙君答言,锦澜发出一声尖叫。我的狐狸耳朵被叫声刮得刺痛不已,很快便亲眼目睹了什么叫不作不死。
那一双多罗罗鸟斜刺里滑翔而出,朝赤水俯冲直下,一下子就叼了满口肥美鲜鱼,连撕带咬吞吃入腹。它们趁乱杀出,乃是为生擒麟甲褪尽的鲤鱼为食。
此鸟性凶顽劣,光是生吞活剥尤不知餍足,又不断以利爪从水中钳起毫无抵抗之力的鲤鱼,扔在空中互相抛掷玩耍,一丢一接,玩腻了再啊呜一口吞掉。
锦芙毕竟长了一千六百多岁,鱼形硕大,力气比那些惊恐四散的小鲤更强劲些,甩头摆尾避过数轮,身上也被多罗罗利爪狠狠划过,留下几道极深的伤口,皮肉俱都翻卷开来。
我被正午的日头晒得口干舌燥,将案几上的茶壶端起又放下,却是焦灼得半滴也难以入喉。这些茶水作用如此神奇,能化血池为碧波,不知囫囵个儿砸过去,能否把那对乘鱼之危的凶兽击毙当场。
正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锦澜冷不防箭步冲上前来,将我一把按住,“你干什么!想要趁机落井下石阻我姐姐化龙不成,君上的法器怎能随意抛掷,万一砸不准伤着姐姐,整个鲤国必将与你涂山氏誓不两立,你担待得起吗?!”
这二公主,与我本素昧平生,背后污言秽语,当面胡搅蛮缠,一而再再而三的,我忍得便有些辛苦。再好的性子,也少不得反唇相讥。何况锦芙正徘徊在生死关头,这要紧当口,身为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子,袖手旁观就罢了,还拦住想要施以援手的人恐吓威胁,也不知谁更有心落井下石。
“既这般姐妹情深,要不你下去帮帮她呗?反正你身上鳞又没落,又硬又滑,多罗罗鸟一时半会寻不出地方下嘴的。”
若没记错,这却是我同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开了个不友善的头。锦澜闻言,所有对龙关的恐惧,顿时转化成莫名其妙的愤怒,按住我胳膊的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你——”
龙君恰在此时转过身来,轻挥大袖,不着痕迹地把她那双利爪掀落,顺带将茶壶从我手中取过,又闲闲沏了杯茶,边喝边道:“这不过是把茶壶。便往下扔个十只八只,连片水花都溅不起来。这等无知妄语倘传扬开去,怕是连本座身边的锅碗瓢盆,都要被认作法器。”
三言两语,轻嘲之意四两拨千斤。话罢,仿佛刚刚发现锦澜的存在般,复又面带微讶:“哎,你怎么还在这儿?还化龙不化了?趁午间日头尚在,还剩一线机会可试。不过么,眼下“日轮赤焰”和“般若血池”两回大劫都已完结,便是趁这机会入水,再侥幸跃过龙关,化出的龙形也须爪不全。再者么,未经血池褪鳞,那龙身想必斑驳得很,杂七杂八既有鱼鳞又有龙鳞,委实不伦不类了些,但好歹算是个龙吧。是要长长久久做条鲤鱼还是放手一搏,你且自好生斟酌。”
锦澜被抢白得满脸通红,前一刻还恶狠狠的眼神躲闪开来,退后两步嗫嚅道:“既如此……想是时机不宜,也、也不能勉强。臣女今日就不下去添乱了……免得不自量力,反碍手碍脚阻了姐姐飞升……”
说话间,赤水中弱小的锦鲤已被虐杀得差不多。锦芙在双鸟夹击之下支撑得辛苦,几度载沉载浮。龙君不再分神,招来云头跃上半空,一掌推出,喝然气动。层叠衣袂猎猎翻飞,一身桀骜睥睨苍生之态,狂放难收。
只见掌风过处,长虹顿起,绚烂光影中出现大群跃动的锦鲤。鱼身虽小巧玲珑,胜在细鳞柔软若绸,五彩斑斓,比起那些刚刚经历了两轮大劫,连鳞片都褴褛不全的鲤鱼不知精神多少。
多罗罗鸟见之心喜,同时扑向那幻术所成的鲤鱼。转瞬光华四散,长虹意料之中地消失,二鸟收势不及,狠狠相撞在一起,紧接着砰然掉落,被摔得失去知觉。笨重的鸟身被锦芙拍尾一甩,随波逐流渐远。
这报应堪称立竿见影,天道好轮回啊好轮回。可见活到现今的神兽虽珍贵,奈何脑子不能与时俱进,蠢得得天独厚只此一家。
我心头挂住的大石终于落地,禁不住蹦起来击掌欢庆。又不解问道:“为什么不直接将那对傻鸟击毙了,省得日后再出来祸害化龙的水族?”
龙君按下云头悠悠而返,挥斥千军万马的气势顿然全收,仍换作那副游山玩水公子哥儿的倜傥模样。但见他眸转清辉,笑得促狭,便猜着此龙老毛病犯了,眼看又要胡扯八道起来,答的多半不是什么正经话。
果不其然,他掸着袍角夸张地喟叹:“多罗罗虽只有单翼,也属鸟族。龙族与凤鸟族的关系十分微妙,本座若亲自出手,相当于正式翻脸,那可不妙。你不明白身为四海之主的烦恼,任何行为都不仅仅代表自己,里里外外还要牵扯上一堆干系……”
这人,每天不把自己夸满两百回就浑身难受。
在龙君倾力襄助之下,锦芙数度化险为夷,很快便靠近了跃龙台。整个鲤国的命运终究如何,全在这最后一搏。
随着多罗罗鸟的偃旗息鼓,被神兽单翼扇开的沧浪重新汇流弥合,那原本只算得上寻常陡峭的山崖却突然明晃晃拔地而升,须臾便高逾数百仗。峰峦绝顶处被云烟雾霭掩映了大半,无论如何望不分明。
我瞠目惊叹:“龙门这么陡峭?简直快比天还要高,小鲤鱼怎么可能跳得过?”
刚说完,瞥了眼身旁的气鼓鼓的锦澜,脸色已难看得恨不能把我生吞活剥。
“呃……不好意思,就事论事。”
但这千真万确就是所有一心化龙的鲤族们所要面对的,最终考验。
经历三轮劫关,原本乌泱泱数不清的群鲤已被筛除近乎三分之二,剩下的仍旧数以万计。它们浑不畏死,拼尽全力朝那几乎不可望也不可及的龙门峰顶跃去。头颅一旦触壁,当即脑浆迸裂,碧血瞬间染遍青山。
这一刻,我仿佛明白了龙君所说的,即使被踏碎在尘泥里也要守护的梦想。不惜一切代价,以身作偿,用千百年清苦的修行来拼却一个未知的宿命。不觉眼角温热。
锦芙周身腾起一片微弱的银光,绷紧似一支蓄势待发的箭,心无旁骛开始了她的第一轮飞跃。
银鲤破水而出,以穿云裂石之势,携着凌厉风声朝天际扶摇直上。快了,还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