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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素手翻云英气长

龙君持盏的手僵在半空,那种无比委屈又欲言又止的眼神只集中表达了一个意思,就叫做百口莫辩。

“太玄啊……人家的手下是用来挡事儿,本座的手下怎么就专会挖坑?”

定了回神,才扭头对着满脸红黑莫辨的逆戟长吁一气:“你方才说什么来着?四海太平是吧,把海疆图拿过来本座再琢磨琢磨。”

逆戟有备而来,早从怀中掏出一幅图卷呈上。龙君顺手将那盅不对胃口的大补汤撂过一边,续道:“幼棠,你随太玄去趟潜鳞宫,把侧殿暗格内的水晶匣子取来。”

我领命待去,幽暗的帷帐后却悄无声息漾出一痕翠影,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潜鳞宫乃供奉历代泉先英灵之所,外族并无资格擅入。属下已亲自将那匣子带了来,派去迎接贵宾的风雷浮车也刚驾临城下。”

比起一腔热血心肠却总是不得要领的太玄,和忠勇有余然而不知进退的逆戟,毫无疑问,夜来带来的,才是唯一能令龙君展颜的好消息。他听罢,嘴角终于徐徐勾起一抹莞尔:“今日盛宴中最后这位姗姗来迟的贵客,才是真正的素手翻云之辈。”

礼乐长鸣,盛筵重开,龙君率众亲自迎出龙宫泰昌门。一架缀满了金光闪闪宝石的浮车缓缓降临城头,华盖四周还有银铃和珠幔,看仪仗却是东海的御撵。

“殿下一路舟车劳顿,有失远迎。”

众人伸长了脖子,好奇地踮足打量。待鲛仆掀起绡帐,从浮车内大步迈出的身影,原是位武将装束遍身铠甲的裙钗女将,英姿飒飒,举手投足间气度磊落洒脱。不禁令人暗生感慨,鱼和鱼的差别真是太大了。她就是龙君口中“素手可翻云”的鲤族皇长女锦芙公主。亲见其人,方知她果真当得起这一赞。

麟趾宫大殿,龙君当着四海族众的面,只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的妹妹适才提议,以嫁入东海和亲换取四海联兵,但本座觉得不大妥当。你有没有带来更值得的理由?”

她毫不畏惧地与他进行了漫长的对视,然后慨然答道:“锦澜身为鲤国皇族的金枝玉叶,所能选择的舍身方式不多,她提出的建议,已经是她能采纳的最好方法。但今日站在大殿上的,并不仅仅是一个亡国的公主。臣女启程之前,刚刚率族众经历了一场同海夜叉的恶战。臣女找不出更好的理由,只有唯一的选择。我的国家仍在万众一心苦苦支撑,若玉琼川沦落敌手,我将成为鲤族最后一个倒下的军人。军人的职责,就是不管采用什么样的方式,也绝不允许有人践踏我的子民。”

那番话语铿锵落地,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都被锦芙视死如归不让须眉的豪情所慑服。

满堂矜寂,唯有缓慢清脆的击掌声自上首响起。

龙君拊掌而赞,面带嘉许道:“你说得对,今日傲立殿前慷慨陈词的,绝不会是一位亡国的公主——你将成为玉琼川,乃至整个鲤族,有史以来第一位登基的女皇。”

锦芙深深吸一口气,单膝落地,行了一个落落大方的跪礼。

“鲤族将世代铭记东君为玉琼川所做的一切。”

她太直率,丝毫不懂得掩饰眼中的疲惫。就连龙君终于应允出兵襄助的喜讯,也难以洗去战火在那坚毅面孔上留下的悲怆和愤懑。

龙君施施然起身,走到她身前,亲手将那只神秘的水晶匣子递交给锦芙。并告诉她,内中所盛之物,乃是多年前他与鲤皇对弈作赌时,赢下的一枚万年鲤鱼鳞。

鲤皇在津河遇难,法身全毁,原是彻底泯灭于天地,且难再入六道轮回。但世间竟还存有他的一枚锦鳞。这就意味着,只要用凝魂灯将缥缈在三界的魂魄集齐,至多不过花上两三千年,就能令老鲤皇起死回生。照龙君的意思,那时的鲤皇,估计已成了颐养天年的太上皇。统领玉琼川的,将会是他英勇无畏的女儿锦芙,鲤族唯一的女皇陛下。

凝魂灯天上地下再寻不出第二盏,三界都无人知晓此物到底流落何方。我却心知肚明,这宝物原是父君费了好大周折才得来,只为救回云门姐姐。然云门始终芳魂难觅,凝魂灯也就一直闲置在狐狸洞府落灰。我被锦芙视死如归的护国大义令而感动,便暗自寻思,来日若有机缘,该当为她求一求父君,将那灯拿来一用。

她站起身来,将水晶匣小心翼翼合拢掌心,紧捂在胸口,轻咽一声:“父皇……”

和那动不动就哭得梨花带雨的妹妹锦澜不同,锦芙眼角的泪光只是转瞬即逝,虽悲恸难抑,也端庄自持毫不失态。

最后,龙君看了早就跃跃欲试的逆戟将军一眼,后者立即越众而出,跪倒请命。

一个拥有华而不实头衔的美妾,并不足以使龙君冲冠一怒为红颜,但若对方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公主,同时也是一个能豁出一切的军人时,她值得。

锦芙是鲤皇的嫡长女,出身正统皇族,在玉琼川有着很好的声望。能亲自上阵带兵御敌,则说明她在军中有着号令禁止的最高权威。血统和军权,信念和勇气,判断形势的智慧,当机立断的果决,这些成为君王必备的条件,她一样也不缺。并且,身为一介女流,她襟怀何等坦荡,对那避战远走,躲在歌舞升平的龙宫偏安一隅的妹妹毫无半字微词。而目前,唯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是她的堂兄延维,一个并没什么实际功绩的宗室子弟。

所以龙君毫不犹豫选择了她。只有他亲自交给她的皇位,才能让她带领的玉琼川与东海结成真正稳固的联盟。

国与国之间的紧密维系,靠的从来就不是什么软玉温香枕边风。

龙君好样的,明明长了张吃软饭的脸,偏要靠实力。他是早就胸有成竹,四海盛宴开始前便遣使去往玉琼川与锦芙密谈,将她火速接回东粼城,才有了今天这一幕。也正因如此,他自回宫后始终对锦澜避而不见,看似对玉琼川的倾国之祸漠不关心,实则一切都筹谋在握。

其余三海龙君在琰融的带领下陆续表态,冠冕堂皇颂扬之词不绝于耳。但所有的快乐背后都会有人失望。席中一派宾主尽欢,每个人都在举杯预祝大战旗开得胜,我却在长廊尽头瞥到一个仓促背影,尾鳍卷起大片水花凌乱四散。火树银花的斑斓彩衣如同盛极而凋的灯火,倏忽便熄灭在暗潮深处。

大局已定,接下来只要继续喝两杯小酒扯几句闲篇,就能愉快结束这场跌宕起伏的圆满盛宴。龙君也露出轻松神色,推杯换盏间谈笑风生无懈可击。

捧哏熟练工北鲲君笑容可掬地起身,不着痕迹地朝我扫了一眼:“东君龙潜千年,也不知遁往何处潜心修道去了,想必已有所大成。四海之中,原就属临渊兄道行最高,这艳福嘛也总是百花齐放柳暗花明得妙,怕是再过不了多久,山海相连指日可待,真个叫兄弟们望尘莫及啊哈哈。”

琰融抬了抬下巴,意味深长地跟着含笑举杯。“东君坐拥四海,霸业峥嵘,令吾等好生艳羡。推举女主继位,更是闻所未闻,大开革旧立新之先河。若论韬略眼光,当是无人再出其右。我那锦芙侄女儿好福气。”

又是一片沸腾,连素来言辞审慎的南海龙君苍凛,也朝上首丢了个只可意会的眼风。

龙君半倚在宝座上,长袖半掀,鸦鬓斜玄,唇边始终挂一抹淡然得体的笑意:“暌违多年,北鲲倒是童心不改,越发爱说笑了。东海上古以来便自成一国,何曾意图攀扯过哪座仙山福地的荣光?”

涂山狐擅读心术,整晚侍宴下来,四海这几位龙王的关系格局我也略揣摩出了点头绪。南君苍凛态度看似疏远,反倒与临渊君相交最厚。轻易不开尊口,但他的话分量绝对不轻;北君北鲲年纪最长,在每个人面前都能左右逢源如鱼得水,脸上总挂着一股急不可耐的友善,却是个面热心冷独善其身的做派。换言之,他的立场摆在何处,只取决于哪方更可堪倚仗;西君琰融位分仅次于东君,权广势大,老成持重,实则绵里多藏针,总不忘与临渊君暗自较着劲。

此刻数壶佳酿下肚,琰融已见几分醉意,咧嘴笑了笑。

“东君此言,哈哈,未免太着意撇清了些。便是覆水重收,也算喜事一桩,对着咱们这些老故交,又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老夫赴宴途中,在一处海亭歇脚,倒无意闻得个趣事,说来仅供大伙一乐。不知诸位可听过一回话本,唤作《龙狐传说》的不曾?坊间禁书,淫词艳章,原也做不得真,然今日得见东君身侧这位故人之妹……”

龙君擎杯的手顿了顿,一股浓浓的尴尬弥漫开来,酒香都遮盖不住。也不知凑巧还是不巧,本已退席自去歇息的夜来已换了身裙衫,重又游回殿中,毕竟是龙宫二把手,盛宴尚未落下帷幕,总有许多琐事纷杂,少不得露面操持。早不来晚不来,这下却正把北鲲口中的闲篇听个一字不缺。

我攒眉,对琰融的厌恶又加重几分,顺带着深深同情起龙君。本来清白无碍的主仆关系,短短时日内竟被描黑成这样,若谣传止于东海也就罢了,眼下身份已被迫挑明,万一再传到涂山岂不要了亲命。才离开家没几天,惹出来的流言蜚语比那些规行矩步的同族一辈子都多。

这么一想,挺身而出平息非议的雄心蠢蠢欲动。他不方便开口自己解释,我就得担此重任替他解释。误会么,生于揣测,死于坦白,没有什么话是说不清楚的,不就当众跳了个舞么,怎么就够格被谱写成淫词艳章了?哦对,他们水族管那叫交尾。何况也不是真跳,原不过为着教我怎么用尾鳍凫水。若能趁这机会把话说开,或许可以化解夜来的敌意。在找到妙方境之前,还需行走龙宫些许时日,难免低头不见抬头见,关系搞太僵也不好。

解释是个技术活儿,不能流于刻意,否则就变成此地无银三百两。需将声音放温柔些,嗓子不能太高也不能过低,状似无心,也得吐字清晰教众人听个明白。

主意打定,若无其事问龙君道:“西君所指,可是在即翼泽交尾的事?上次腰太疼了没学会,承蒙君上不弃,改日有机会再教我。”

边说边放下手中托盘,对夜来诚恳相邀:“夜来姑娘若有兴趣,也可以一起啊,人多才好玩嘛,君上爱热闹。”

我自觉这提议极是光明磊落,又不着痕迹地解释清了即翼泽的讹传,不明白为什么话刚落地,就炸得满座哗然。

席面议论纷纷,狐狸耳朵尖,隐约听见说的是:“现在的神仙,也太会玩了……这个世风啊……”语气很是感慨。

身旁的鱼官瞪大双眼,娇弱得仿佛随时都快要晕过去,夜来则捂着胸口一脸惊骇。太玄遍寻不见,一个错眼间已经缩进壳里,不知装睡还是装死。再看龙君,俊脸上的温文尔雅再挂不住,和手中掉落的酒杯一样,碎成一地拾也拾不起来的渣渣。一种大虾烹煮熟了才会出现的潮红,从秀颀的脖颈处一直蔓延到天灵盖,将肌肤的瓷白彻底掩盖。

小半壶都没喝完,脸就红透成这样,酒量真是差得可以。

他伸手摸了摸后脑勺,两眼茫茫:“本座……不胜酒力,失陪稍许。诸位请随意,不必客气,千万别扫了兴致。”

话毕,一阵风似的卷出麟趾宫。

作为贴身侍婢,我不得不紧紧跟上。

“君上怎么了?”

龙君盘坐在一大丛随着洋流漂卷的海带盆景下,瓮声瓮气道:“突然觉得胸口有点发闷,气顺不大上来,出来疏散疏散。”

“哦……英雄气短。”

他白我一眼:“难为你,没说成英雄气断。”

我甚茫然,这又怎么了?被众星拱月似的捧得高高在上一条龙,还动不动掉脸使性子。方才受委屈在前遭人非议在后的,明明是苦命的本小狐。

一口闷气堵上心口,顿时也英雄气短起来,干巴巴丢下句“要没什么别的吩咐,奴婢告退”,说完拔脚欲走。

刚掉转过身,衣袖却被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牵住。腕子上的小夜叉真是我命中死穴,看在春空的份上,只得立时站定,再不敢乱动分毫。

“还在恼琰融那个老不知羞?”

原本打算自行消化的委屈,忽被冷不丁提起,一经说出,便徒然放大许多倍。力气不知几时流失,慢慢地蜷膝蹲下。

“我让你上前敬酒,并不是为抹不开和他的旧日交情。当年青龙王广仁战死于北荒降魔之战,东海骤失龙主,将成一盘散沙。而剩下的龙神之中,又以琰融辈分最高。他一直惦记着要趁机将东海收归囊下,结果广仁却将族众托付给了本座。琰融未能遂愿,视作终天大憾,郁郁难解,愤而闭关数百年不出。后来又飞快定下与虎蛟族的亲事,不过是为了政治联姻,打着结盟固权的算盘,要借居延海之势与云梦泽分庭抗礼,而今果然始终稳坐四海的第二把交椅。”

远处麟趾宫灯影纷叠,又响起丝竹婉转,想必长袖善舞的夜来已将满殿宾客应酬得风雨不透。那远远传送的欢声笑语,将龙君的沉默衬托得愈发萧索。

他轻叹一声,“太虚黄泉海,恰是居延海的门户之境。不过……你放心。妙方境一诺,言出则必行。”

我蹲在沙地上画圈圈,默然听了半晌,忽想起什么,仰起头问:“太玄刚才说,今早什么事太快了不好啊?”

龙君脸上好不容易褪尽的潮红又泛了起来,狭长眼尾一挑:“太玄的意思是,本座有天雷伤在身,该好好将养将养。咦,听说狐狸炖汤大补,比海马胜之多矣,不如……”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wRwfMXcWXWIEMkJa1mrO2BJGCKXn7msTBC4TkH0A9ccfC73TDAghKy2CSblxn2M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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