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君玉树临风的背影微不可察地抖了一抖,骤然回过身来,十分慎重地思量着开了口,恰到好处截住了太玄令人费解的话头。
“诚然国库空虚确是桩值得商讨的大事体,太玄忧国忧民之心可嘉,该当褒扬……那什么,你先把杯子放下,有话好好说。”
太玄搓摸着空空如也的海螺杯,欲放不放,内中曾盛着的,正是昨晚被我顺手捞来一饮而尽的那半盏冷茶。
“君上过誉,老臣实受之有愧,只是那海务经费却耽搁不起,远的不说,光眼下筹备四海盛宴就拉下不少饥荒……”
话未竟,便听得叮当声响,龙君叩指一弹,一道玄光直落进海螺杯里。伸头去瞧时,见是枚通体沉郁的珩璧墨玉佩,形如菱角,中间有一孔,以成串硕大华丽的南海黑珍珠贯穿之。一看就非同凡品——只不过,乃是他腰间众环佩里最小的一枚。龙君果然是龙君,大气得很隐约,小气得很明显。
但不管怎么说,珩璧毕竟也是龙王随身所戴的宝器,小则小矣,却丝毫不失贵重。古语有云:“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佩必成双。”可见龙君这举动之郑重,为了堵住太玄的嘴,算是下了血本。
太玄捧着玉佩蹬蹬蹬后退数步,险些栽倒:“这这这……君上这是干什么?”
“本座这是在……”
龙君长长呃了一声:“爱民如子。”
自斟了杯清露润润喉咙,继又道:“这些年海疆不甚太平,真是难为你,里里外外担惊受怕得也够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操心得靴帮子上都挂满了螺蛳壳,也顾不上添双新的。玉佩你先拿着,换个两三千钱且应应急,海宴备办若还差什么,缺哪儿补哪儿,剩下的就自己掂量着用吧。”
我看得叹服不已,这莫不就是传说中的,明目张胆的贿赂?胡说八道也太明显了,两个月前他还大言不惭地掰扯道,自己膝下没有儿子,根本体会不到什么叫“爱民如子”。但太玄很是明白事理,懂得见好就收,连杯子带玉佩往怀中一揣,了然道:“既如此,属下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那段教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只在我身上蜻蜓点水般略过,又硬生生拐到关乎东海社稷的国本大事上去。我蓦地想起什么,忙撩起刘海对镜查看伤势,额角那处磕碰的破损已荡然无存,肌肤平滑完好如初,越发怀疑昨夜种种,俱是荒唐梦靥。水镜右下角的一小块污痕却赫然在目,清清楚楚提醒着,那场似梦非梦的迷乱,或许真的切实存在过。
满腹疑窦缠成乱麻,只虚飘飘落不到实处,太是个磨人。越发打定主意,过后务必要寻个机会,去向春空打听清楚。
正胡乱思量,龙君已交代完正事,转头见我还被忘在水镜前无人认领,遂和颜悦色吩咐:“头发既已梳成,便去画屏后把衣裳也一道换过了罢。经籍云,‘有瑕于内必见于外’,行头打理得这样光鲜,总要表里如一才好。今日四海盛宴隆重非凡,在本座身边伺候,需得言行举止从容有度,仪态端方,步子不可大不可小,更不许连蹦带跳……啊对了,还有,说人话。”
我侧着头回忆了一番鱼仆蚌女们的举动,自觉照猫画虎也差不离,便似模似样欠身福了一礼:“洒家这就去宽衣解带。”
龙君愣了愣,旋即顿足,一副痛心疾首模样,“小姑娘家家,自称什么不好?‘洒家’是什么鬼?谁让你去宽衣解带了?”
但凡我难得字斟句酌对答上几句人语,他就摆出这么副表情,偏又总不死心,每每主动提出这种让大家都无所适从的要求,尴尬有瘾还是怎么。
诚如他所言,我这一路走来丢脸也丢习惯了,只得厚着脸皮虚心请教:“那……应该怎么说?”
龙君抬起小指搔了搔额角,深吸一气,出其不意憋出两个字:“人家。”
见我没什么反应,便耐着性子继续循循善诱,“人家要去更衣。”
“啊?”
他额间渗出晶莹细汗,自怀中抽出折扇来,来回扇着并不存在的风,几乎是一字一字往外蹦:“人,家,要,去……”
我越发惶恐不安,脱口而出应道:“那你去啊。啊不不不……是……君上,请便。”
龙君望着我,无言地动了动嘴唇,耳旁忽传来“哎哟”一声,回头一看,见是太玄不知怎么,竟一脚踏空滑倒在阶下。肚皮朝天背壳着地,骨碌碌转了好几圈,手挥足蹬半天也爬不起来。我顾不上旁的,忙奔过去将他翻转扶正,太玄连声道谢不迭,一边偷眼望向龙君,咧到耳根子的大嘴弧度翘得非常诡异,满脸欲言又止,也不知是内伤还是内急。
“殿前失仪,恕罪恕罪。容老臣再斗胆多一句嘴……有些事它急不来,还请君上稍安勿躁……”
龙君皱眉不悦,“啪”地合拢折扇打断道:“你不是还有要事在身么,都什么时辰了,还耽搁在这儿扯些有的没的。去去去,赶紧去城楼盯着点,看宾客都来齐了没,该接引的好生上前迎一迎。”
托赖太玄这一摔,龙君对我官话的造诣哀莫大于心死,深受打击之下,再没兴致为人师表。我长舒口气,钻到折屏后头自去宽衣解带,哦不,准备更衣。
屏后木架上早有备好的裙裳,一袭紫鸢色深衣,内衬浅杜若色合襟,紫藤宝相团纹留仙裙层叠飘逸,裙摆还用银藕丝绣满了桔梗萱草,看上去繁而不乱,清雅别致。我窸窸窣窣换上,顿时从莲藕精顺利升级成茄子精。出来前尚不忘将袖口往下拽了又拽,春空这孩子也颇晓得轻重利害,仍旧异常安静,谨慎得半点声息不闻。
龙君的心情摸约已艰难地平复了些,继续面朝箱笼挑挑拣拣,不知在寻摸些什么。不多时,便从一大堆华丽佩饰里拎出对紫螺耳坠子来。这副坠子只得顶指大小,素银弯钩,放在那些宝光四射的金银珠玉中并不算出挑,甚至被衬得略显寒酸。但细看去,却通体透着温润剔透的光泽,一丝杂色斑驳也无。螺壳纹理细腻别致,深浅渐渡如海波,清妍的郁紫色和我身上新换的裙衫倒相衬。
他将紫螺耳坠放在摊开的扇面,平托伸至面前:“给你的。”
虽只是一对素银海螺耳坠子,但我觉得这同他一贯的作风比起来,绝对属于质的飞跃。
龙君一改常态变得如此慷慨,令我很是忐忑,生怕一时大意又踩个坑。然而他向来号称自己宽和大方,可能这就叫突然的自我。只是,这自我来得未免太突然,连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也没有。临渊君其人,真是神格复杂难以揣摩。
我试探着接过来,放在掌心把玩,果然触手生温,很是精巧讨喜。
“多少银子?”
他却只是笑笑,唇角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无端令人心念一动。
“不挂账,就当是贺你成年及笄的妆礼。”
这理由倒说得过去。横竖月俸都已扣到了两年后,雪上加再点霜也不会太明显。但这瓢霜,不是我想加,想加就能加。平素从不着意打扮,哪里来的耳洞戴这坠子。
我望螺兴叹,为难道:“耳坠子是很漂亮,可……小狐并没有耳洞。”
他微微一愣,俯身在我两只尖耳上凝眉细看:“那可有点麻烦,只能现扎了。”
“还是算了……龙君好意,心领则矣……”
小气成了习惯的人难得大方一回,必得实施到底,贯彻始终,方成就个圆满。他果然不依:“及笄是大事,怎能说算就算了?便是凡间最普通人家的姑娘,想必也不会如此怠慢。再说,这也不是对寻常耳坠子。你不是还要去黄泉海么?戴上它,若遇到什么危险,你便叫我的名字。这样,不管相隔多远,我都能听见你说话的声音。”
顿了顿,又在我惊诧的目光中补充道:“你也能听见我的。”
龙君信步绕到了我身后,镜中白绢扇面有意无意间遮着下半张脸,清眸浅垂,我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一对海螺坠子,无论是否相隔千山万水,都能听见彼此说话的声音。原来这并不是海中随处可见的普通螺贝,看似不起眼的素净外表下,竟然还有此等妙处。
伸手不打笑脸人,龙君如此盛意拳拳,纵然对那明晃晃的银钩尖头心生怯意,也不好再多言推拒。
“那好吧……现扎就现扎。”
他从我手中接过一枚螺坠,先伸出两指将弯钩抻直,在耳垂边比划着就要戳去。若睁眼看着只觉吓人,闭眼更是将感觉放大不知多少倍,左右都是作难,忍不住扁着嘴往椅子深处缩了缩。
“哎哎等下……你动作轻点。”
“唔……第一次试大概总会有点疼,你忍着点。”
“一点疼可以,要是很疼就真的算了,我腰后的伤都还没好……啊!”
因为没什么本事,所以天生胆小,被木刺擦破点油皮都要护痛半天,这般穿肌透肉怎能不心惊胆战。绷紧了身子,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垂上,果然一阵锐痛猝不及防地传来,火灼一般蔓延开,连带头皮都被扯得发麻。几乎与此同时,眼前荡过几缕极浅淡的粉色,如丝如絮漂浮在海水里,很少很少,近乎于无。
“都出血了!我不要了,你快拿开,好痛好痛……”
“都过一半儿了,就快进去了,一会儿就不痛了,乖。”
他将声音放轻,好言安抚,手中却一刻不停。右耳刚挂上的螺坠在颈侧轻摇摆荡,果然疼得不再那么明显——因为新鲜饱满的痛楚已经转移到左边。最难消受龙君恩,他送的第一份礼物,就令我饱尝苦楚,真是有血有泪。
很久以后回想起来,也觉天意如邃。这莫非就是我与他之间缘舛的启兆,但凡相近,必有相伤。欢愉笑闹浅薄尤似云烟,人却总是更容易深深记得那个让自己疼的人。
我被那俩银钩子扎得欲哭无泪,微弱地嘶嘶吸了几口气,又念及今朝四海盛宴,阖宫上下都喜气洋洋,总不能一大早就哭哭啼啼,招来晦气不说,反唐突了龙君一番好意。为了分散注意力,站起来漫无目的四下转了几圈,却莫名地浑身不自在,总觉一举一动都被那遮挡在折扇后绵密洒下的眼风笼罩,缠绕得风雨不透。
第七声海钟悠然鸣荡而起,我刹住步子转回身,脑袋差点再次直撞上白衣身影的胸膛,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得离我这样近,脚步却半点不闻。
还未回过神,鼻端蓦地腾起一阵幽香。龙君不知从哪里掏出块轻檀色的纱巾来,将我下半张脸遮住,薄纱两端被巧妙地扎进鬓边发髻内。
“大殿上人多眼杂,面纱不要随意摘下。时辰也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我诺诺点头,随龙君一前一后往殿门行去,听见廊下隐约传来太玄熟悉的声音。他这龟速也算是东海一绝,耗了老半天功夫,居然才刚走到流泉宫大门,又不知为了什么和卒子在御铃廊前拉扯嚷扰起来。
“你没听里边什么动静?又是好疼又是快进去了……你哭我哄的正热乎着,这当口闯进去搅合,嫌脑袋太沉想卸下来歇会儿?”
“啊?有刺客?君上受伤了?!那你还拦着我干什么,赶紧破门救驾去啊!”
“救你姥姥!哪儿来的刺客!张嘴就胡咧咧,惊动了海防如何是好?里边儿就只有君上和涂山那位……怕是花儿好看刺也多,要摘下来难免被扎着几回手。哎呀老夫跟你个一介武夫说不清,总之君上现忙着呢,正在……咳咳……怀柔四海,不宜打扰。”
“君上这……兴致上来也不挑个时候,得多久啊?小的倒是能等,那满殿宾客可怎么交代?其余三海的海主可都到了,还有那位……”
“我怎么知道要多久,蛇交个尾都得小两三天,龙么……”
怀柔……四海?我心头咯噔一记,这词儿怎的那么耳熟?
回头一看,龙君嘴角抽搐,木呆呆杵在门后,脸色之精彩纷呈,与那日在城郊歇脚听了满耳朵闲言碎语时一般无二。我识趣地将不耻下问的念头打住,估摸着那并不是什么好话,虽听着文绉绉,大概属于文过饰非的某种暗讽,不然也不能把向来气定神闲的龙君给刺激成这样。
经门外这一闹,我则又学到个课书上所没有的常识:但凡龟类,说话都好掉书袋,且尤其爱用“怀柔四海”这个词。比如海亭的老海龟,比如龙宫的太玄。说起龙君的闲话来,实乃不论身份不论年纪之通用敬语。
殿门“砰”一声打开,龙君已调整好表情,宝相庄严飘然显身,沉默即是无声的愠怒。
太玄和鱼卫双双惊呆,捧着下巴望住我俩,异口同声道:“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