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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月迷津渡

“可见悔婚弃嫁也算涂山传统,源远流长。”我舔舔嘴唇,用明显没什么说服力的理由给陈年旧章做了个总结,烤蘑菇已吃得干干净净。没有什么一串烤蘑菇解决不了的忧伤,如果有,那就两串。

龙君听得饶有兴味,唇角轻挑,露出一排珠玉般细白如糯的贝齿。带笑的半边侧脸沉浸在深浓夜色里,竟显得有些忧郁。我从未见过这样奇怪得牵扯柔肠的表情,明明在没心没肺笑着,眉宇间却凝成一片化不开的伤怀。一时好奇,竟尔望得痴了。

见我盯着他发呆,龙君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去,“正经课书没背出来几本,闲篇倒知道得不少。”

当真冤枉,我空有一颗八卦之心,实则连前辈们颠倒风云的边都摸不着。对云门悔婚这桩往事,哥哥有一回在我的生辰宴上喝得多了些,曾满怀惆怅地叹惋:“如果没让云门去参加那年的露华鉴就好了,她就不会遇上……”欲言又止,连这么一句思怀亲妹的惋惜之言也从未说全。我所知的那点微末篇章,全是从族人的闲言碎语中七拼八凑得来。

彼时我以为他所指的乃是一把年纪的陆压,后来才知道未必。她遇上的是她命里躲不过的劫数。若非在露华鉴的风波中邂逅那条龙,说不定她就老老实实听从父君的安排,嫁给了天族未正名的太子,余生又将是另一番光景。

然而命盘难逆,天妒红颜。滔天情债一身偿,终了磋磨得芳魂半缕不存,彻底没了余生可言。

“你就没想过,这么逃婚出来,到时天劫没人帮你担当,真的会一命呜呼?”

毕竟生死攸关,且牵扯到涂山狐族的气节,为了让这个严肃的话题显出些应有的正经,我勉力将呼之欲出的饱嗝忍住。

“小狐虽没出息,但并不像龙君以为的那么贪生畏死。其实就算龙君不及时出现,我也已经做好准备毁去元丹,跟英招拼死一搏。”

“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自己对这世间,对别人有何意义。不知道这条命要来有何用,轻视生、轻视死——这不是勇敢,只是空虚。当你将来遇到即使倒在地上也要守护的东西,或许会对生死有另一种定义。灰飞烟灭固然没什么大不了,却也没你以为的那么轻如鸿毛。”

这说法倒新鲜,我之前从未想过。

“龙君的话太深奥……小狐不懂龙君说的那种执着。但清修之道,讲究个随适所愿,守中于一。如果世上真的存在那样一种必须依靠毁灭来成全的东西,我希望我永远也不要碰到。”

龙君依旧言笑晏晏,眼眸深处似有什么难以描述的东西一闪而逝,淡淡回了句:“也好。”

一时两厢无语,各自沉吟了半晌,他拨弄着篝火又道:“总归人各有志,又何必对赤练蛇诸多嘲讽?世人皆诟病蛇族匍匐泥泞,生来只配尘埃里打滚,与虫豸为伍,她如此百般折腾,也只是不甘被天命摆布。”

我这才恍然几分,龙跟蛇算近亲,渊源非浅,修炼有成能飞升化龙的蛇说来还是龙的前身,我这么毫无顾忌地议论那赤练蛇,虽然也是客观事实,难免扫了龙君的面子。真是失礼失礼,难为龙君还体贴怜下地给我屈尊庖厨烤蘑菇。

心中微惭,嘴上却不愿服软。赤练蛇宏愿得偿,想必不会在乎三界怎么议论。跟天族的亲是她自己要攀,日子再磕绊也是她自己在过,被说说又不会少块肉。旁人觉得是笑柄,说不定人家正乐在其中。

“既然做了选择,想要得到些什么,总要有准备付出点代价。要不是云门姐姐没了,第一美人的名号什么时候轮得上她?哎,说起来你们龙族欠咱们涂山狐好大笔血债,以后那条小蛇化龙的时候,于情于理龙君都得帮忙使绊子,要不就让化龙池的水结个冰什么的。”

他失笑:“化龙池结冰?亏你想得出来。灵物飞升乃天道伦常,神佛都不得擅加干预。若像你说的动不动就凭一己喜好胡乱插手,天上地下得乱成什么样子?当真胡说八道。”

“我本来就是狐嘛,狐说八道也是理所应当。”

龙君就是护短,博爱得很,什么乌龟草蛇等八竿子才打得着的远亲也一视同仁。念及此,又想起不幸被我一兜子捕获的绿蠵龟。太玄也是背晦,山长水远四下打听,好容易才从溪涧鱼嘴里探得龙君行踪,沿途追赶却在杏子林里迷了路,后来发生了什么大家都知道了。

“龙君为什么不愿回东海?看太玄哭得那个惨样,说不定真的被什么海夜叉欺负得很厉害……”

龙君像在谈论一件和他不相干的事,懒洋洋打个呵欠:“关在龙宫里有什么意思,一群笨头笨脑的鱼虾龟蟹,连座东粼城都管不好。不如四处走走逛逛,游览好山好水四时风光,天空海阔自在得多。”

我觉得很是纳罕,完全不能苟同。上神的境界实在难以理解,清静无为也不是这么个无为法。

“我虽没什么出息,法力也低微,但若涂山有难,一定会挺身而出保护自己的子民。正因为没有通天的本事能遍识周天物事,预见宿世因果,才有勇气在自己的遭遇里见招拆招,而不是被想象中的苦难困住脚步。”

原以为按龙君语不气人死不休的性子,定要当做个笑话指着我捧腹轻嘲一番。

然而这次并没有。他只是温和地望着我笑笑:“你一向如此。”

一路上被排揎惯了,冷不丁被认同一回,感觉尤其地别扭,积攒了好久的饱嗝终于一个没摁住,忽忽悠悠冒了出来。

半晚闲谈就这么没头没尾地草草结束,我扒拉出一堆落叶胡乱睡下,龙君负手立于风露中霄,不知在想些什么。越过他清削的肩头,只见天际压着一团团暗灰的云,像一头没精打采的巨兽,背向西边,望着更加虚无缥缈之处。

第二天清晨,龙君调转方向,携我往东折返而行。虽没做任何解释,但估摸是改了主意,要回东海践行与太玄的约定。

暮春花残,谷雨将过。日夜兼程奔波了近月余,终于抵达一处烟波浩渺的水域。

云梦大泽在凡间被称为“八荒之地”,是八荒海疆独有的物华天宝之处,通常指的四海之外或方外,神秘而渺远,常人难以触及,绝非寻常江河湖泊可比。

父兄连摩云池都不让我靠近,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到浩瀚无垠的水泽。潮汐温柔漫卷,湿润的长风浩荡缠绵,带着潮湿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忍不住心生酸楚。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大概还是源自于没见过世面。

我小心地探出爪爪踩进水里,浅波清凉,沙砾绵软,刚漫过三寸高低。低下头轻舔一口,惊喜地叫出声来,竟是淡水。云梦泽虽与东海一脉相连,水却甘润得很,并无半点咸涩。

龙君慢悠悠在岸边踏沙踱步,氤氲的水雾似云烟缥缈,缭绕在翩飞的襟袍间,衣带当风飘飘洒洒,更添仙风道骨。

他回眸一笑,“你不是说,向来很怕水么?”

山林走兽不会凫水,也是狐之常情。乍见这么大这么大的一片汪洋,顿时激起豪情万丈:“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狐!”

前方挺拔秀颀的背影突然顿住,龙君伸手揉了揉眉心,沉默了会儿方道:“本来打算去附近寻个渔村买条船,先到忘归涯适应一下。看来是不必了。”

狐狸四爪从未离开过岩石和泥土,固然修为再差的灵狐也不可能溺水而亡,但淹不死和以四肢为鳍在水中代步,完完全全是两回事。尤其像我这种从小到大不被允许靠近水泽的笨狐狸,对水的恐惧早已被吓唬得根深蒂固。在那些反反复复耳提面命的告诫里,海就是危险的代名词。

我哆嗦着赶紧跑回干燥滩涂,甩干湿淋淋的四爪,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委婉向龙君提出,船还是要的。小濯怡情,大濯要命,万一不幸成了开天辟地以来第一只被水吓死的涂山狐,谁去给龙君守丹炉呢。

云梦泽南接玄黄大陆,绕过羡鱼川,延生出一脉支流,通往凡间一处名唤珠涯岛的所在。那支流与羡鱼川之间,隔着一面海天相接的仙障为屏,凡人肉眼难见,远看去便以为是绵延的陡峭山崖,往往绕船行之。

顺着蜿蜒滩涂驾云而起,一炷香时辰便到了珠涯岛上的渔村。秋浦村地方不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与外界甚少往来,也极难见到陌生来客。龙君生得貌美,冠履衣饰皆华贵不凡,又是初来乍到,难免被人多看两眼。沿途身上落满各种缠绵眼风,真是男妒女羡,就差没捧出大筐的鱼虾螃蟹往他身上倒。我想那是大概因为龙君此次入村并未乘坐车辇的缘故,实在没有容器可以盛下那么多倾慕的赠礼。

他似乎很享受四面八方驻足惊叹的目光,心情舒畅,连砍价也砍得风生水起舌灿莲花。享受了那么多惬意的仰慕,也时刻不忘多占便宜少吃亏,千真万确是条小气的龙。托赖村长牵线作保,龙君最后以极低的价格,向一户渔民家买下了村里最大最坚固的一艘渔船,船身宽约四丈,内舱分上下两层,价值珠钱两枚、刀币三只。

白纸黑字画押落契,他径自举步登船,晃荡着哗啦作响的钱袋子,连解释带炫耀地掰扯给我听,所谓珠钱,乃是一种极为稀有的金色珍珠,颗颗圆润剔透,大小均等,只有万伬深海底一种五色蚌才能孕化。因为罕其见且难以采集,水族们每月一次的海市大集也使用已含有那种珍珠的活贝,海陆通用,称为刀币。

坐拥东海龙宫,随身带着那么一大兜子珠钱,却要和辛苦打渔为生的村民压价。我恍然大悟,锱铢必较这个词,想必就是为他而生。

然而我还是太过天真,他斤斤计较的对象,并不仅限于渔民。龙君指间光芒一弹,化出套茶几座椅,施施然落了坐,又掏出那张买卖文书来,捉过我一只前爪,啪嗒按下了爪印,梅花篆一般落在船契右下方。

他交叠一双长腿,斜倚在靠背上舒展筋骨,顺带指点江山:“本座同渔民讲价讲得辛苦,却并非图个给自己省钱,乃是为幼棠你考虑——这船是因你而买的,珠钱与刀币就挂在账上算你先欠着,月利三分息,合珊瑚钱九十枚。龙宫最末一等的小仆,月例是三十枚珊瑚钱。本座宽宏大方,暂也不着急用钱,来日方长,你就安下心来慢慢还吧。”

我顿时傻了眼,一颗受惊过度的心吓得都快要蹦出嗓子,无论如何是安不下来,费劲地吞吞吐吐辩解:“……话……也不能这么说……”

“不这么说要怎么说,本座是龙,渡海还需要船么?不是为你买的是为谁?你若觉得太贵,立刻回去把船退了也不是不成。”

“龙君既能纵横海疆,或许……可以驮着捎带我一程……那个,避水诀我还是会念的……”

“你念个避水诀把水都隔开了,本座还怎么游?堂堂东海龙君,被人看见驮着只狐狸东游西荡成什么样子?难道把本座当成是你的坐骑?异想天开也要有个限度。”

话说到如此份上,巨额债务已成定局。我渐渐寻摸出个规律来,每发现一项龙君的爱好,必然要被坑一回。说好的宽宏大方究竟在哪里?如果有的话,这个下限恐怕比茫茫东海还要深几分。遇上条兴趣广泛到连放高利贷都轻车熟路的龙,我也是醉得不轻。

凡间有句话,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命这东西,能认下一回,就能再认一回。反正我也说不过他,扒拉着爪爪算了半天,越发算不清究竟要在龙宫做多久炼丹小童才够还清买船的账,月滚三分利,真是令人痛彻心扉长歌当哭。

然而哭也很消耗精力,在龙君身边蹉跎这些日子,我对悲剧的耐受力有了飞跃式的提高,轻易哭不出来,拿泣泪明珠抵债的良好愿望顿成泡影。

龙君交代完债务,开始悠闲地对夜色自斟自饮。优雅地托起茶盏轻抿一口,澄碧茶汤中荡漾着一轮初升的新月照影。

踮起爪尖扒着船舷往外望去,一时觉得胸臆都为之清舒空净。

海上生明月,原是这样浩大宁静的盛景。

月色迷滂,水面腾起的薄雾柔白轻软,始终凝聚不化。他放下茶盏,指着明月外环绕的一圈琥珀色辉光,告诉我说,那就是月珥。

云梦泽如此广袤无垠,一眼望不到边,除了水还是水。果然轻舟在手,别无所求。我晕陶陶绕着舢板转了一圈,好奇地左顾右盼。刚自在了没多久,晕眩的窒闷越发加深,胸中耐不住阵阵翻腾,开始从船头吐到船尾,最后被龙君拎起来趴在椅子上奄奄一息。

“狐狸也会晕船,果然还是修为太差。”

龙君摇头叹息,一副操碎了心的无奈模样,从腰间香囊中取出颗带着松柏冷香的褐色丸药来,托在掌心伸到我面前。

“把这个服下,会好受些。”

一朝被蛇咬,不对,被龙咬,步步都不敢再掉以轻心。犹豫了片刻,苦着一张脸哼唧:“这药……多少钱?”

他微微一愣,随即轻笑起来,眼睛在月色水波的映照下澄澈明亮,似盛满了潋滟星光。

“本来没打算收药钱,你既然这么上道……”

“别别别……小狐就随便问问,龙君宽宏大方,不必当真……”

舌尖轻巧一卷,就着他的手将那丹丸吞入腹中,呼吸逐渐顺畅,忽听得潺潺流水声里隐约缥缈出一段哼吟,时远时近,虽没什么曲调,却异常空幽,极是清婉动人。

我支起脑袋茫然四顾:“谁在唱歌?”

“东海鲛人。我们快到忘归涯了。” ub0XljAW99E/vVrLDHCJPFl0G1d/c6MnfHXPlAQhz0VcyU4B5z3LfCiOleHLvt0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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