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珊用力揪着他一只衣袖,不依不饶地大声质问:“你也知道他已经那么大了,何必把话说得那么重?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让他脸往哪里搁!”
安陵清一忍再忍,试图把袖子从锦珊手里扯出来,压着嗓子反问:“我还要怎么照顾他的心情?你也体谅一下我好不好?每天一睁眼,大事小情加起来没有上百也少不了好几十件等着处理,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去哄少爷开心?再者说了,想要面子得靠他自己挣,别人再怎么给,也贴不牢靠。”
“你现在说什么是什么,谁还敢让你哄别人开心来着,只要不要小题大做吹毛求疵就算我替茂桐烧高香了!你就这么把他骂得连半寸立锥之地没有,就一点都不在乎我的感觉吗?!”
“什么叫小题大做,谁吹毛求疵?动摇军心混乱军纪有多严重你爸没告诉过你吗?就他干的那些混账勾当,哪点像个正经学做事的样子?你知不道我得花多少功夫去把那些被他无缘无故削了职的部下劝回来,就算这次能调兑过去,消除影响也不是一天两天!眼下局势这么凶险,关内可能随时都要开战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要是不在乎你的感觉,就不会一而再地纵容内眷对军政大事指手画脚,现在看来,麻烦都是自找!”
锦珊红肿的眼中带着讥笑,静静看着他。
“所以你终于亲口承认,我和茂桐是你现在避之唯恐不及的‘麻烦’了?”
他再三自抑,“为什么总是要刻意曲解我的话?你是我的夫人,不是我的长官,以后军中的事情,没必要再多过问,我会有我的处理方式。另外,茂桐的尝试就到此为止,军队是乱世里安身立命的根本,不是让他由着性子胡闹的玩具。”
话音落时,终于把袖管从锦珊揪紧的指缝里拽出来,拉扯得太用力,连带她整个人都站立不稳,在台阶上晃了晃险些摔倒。他吓了一跳,赶紧去扶,被她甩手推开。
锦珊满心都是失望。茂桐以前就算闹脾气跑出去买醉,夜不归宿,也总会记得挂个电话回来报备一声,从没像这样音讯全无过。那是她在世上唯一仅剩的亲人,她并非不明白,自己罔顾原则的偏爱已经给了安陵清太多压力,只是此时此刻,对弟弟的担心已经彻底压过了理智。
一旦有事情来临,他们夫妻的想法很难一致。她在乎是只是他的一个态度和血脉亲情,而他的大部分心思,永远被政治权斗中那些盘根错节的隐秘所占据。
“茂桐办事是不够牢靠周全,可他是人不是机器,连一点错处都不能有吗?!你就这么把人骂跑了算怎么回事!”
锦珊咄咄逼人的质问,在安陵清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的胡搅蛮缠,实在忍无可忍,当即怫然作色,“整天跟在他屁股后头收拾残局,我也是人不是机器,也会累也会烦的你明不明白?他就算帮不了忙,别尽顾着添乱成吗?!”
“你其实从来就没想过要真正给他机会,这下正好顺理成章把他赶出司令部,和当年杨尚谦做的有什么不同?为什么就不能再多一点耐心和包容,不管他怎么做,最终都是自取其辱。”
锦珊脑子乱成一团,一乱难免口不择言。其实话一说出口她就马上后悔了,可再也收不回来。这样的指摘太忘恩负义,对他并不公平。
安陵清紧紧攥着拳头,整个人绷成了一张弓,却无的放矢。
明明是郑茂桐做错了事,既不肯承认也没能耐善后也罢了,光为推脱责任,就要反咬一口把他描摹得这么不堪?
“什么叫不给他机会,那我要让他带兵去打仗,他有那个能耐指挥坐镇吗?就算他敢,你舍得吗?我来告诉你有什么不同,要不是我玩儿命撑着他老子留下来的这一大摊子,他根本活不到今天,早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要是没有我,郑家姐弟现在什么都不是,一旦踏出这间公馆,不管到哪里都寸步难行,这就是区别!”
这话猛然戳到锦珊的痛处,本就全无血色的脸更白得吓人。安陵清所说的,字字句句都是事实。心照不宣则矣,被当面锣对面鼓地摆出来又是另一回事,真相总是在她最不想面对的时候出现。
她不再有树高千丈的娘家可以倚靠,若离开他,姐弟俩连活命都成问题。换言之,就算有什么委屈也只能咬牙受着。这令锦珊感到难以忍受,被前所未有的凄惶和无助包围。
他被气得狠了,又往下走了两步,站在比她高一阶的楼梯上,眸中都是翻涌的黑色火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锦珊冷笑:“三年的呕心沥血,结果就只换来一句鸠占鹊巢。原来我做的一切,在你眼里竟然是这样。我才是自取其辱。”
她全副心神都在那燃烧似的目光里骇然迷走,直到他一阵风似地疾步跨出正厅,才如梦初醒地往前追了两步,颤着声问:“你去哪儿?”
他的背影没有片刻停顿,很快消融在夜色里。冷淡的话音从风里隐隐约约传来。“回北平。”
门扇沉重的撞合在一起,余音久久不散。窗外又飘凉风,暗云簇成铁块似的一团,不消片刻就滚过沉闷的雷声。
曲甫良把车熄了火,趴在门前花坛旁候着,过不了多久,果然见少帅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忙打亮了车灯。
安陵清寒着脸钻进车里,丢下句“去机场”,就抬起手盖住眼睛,再不发一言。
曲副官不敢多话,轻踩一脚油门发动车子。开了不多会儿,安陵清从兜里摸出烟来点,无意中一瞥窗外,顿时愣住。
“连路都不认识了?不是让你去机场吗,这往哪儿开?”
接二连三的不顺,他实在烦透了,扬手咚地一声把打火机砸出去老远。
曲甫良挤出张笑脸来好言相劝,“还能往哪儿啊……每回和夫人吵完架,不都只有那一个去处。叶小姐也不容易,这些年天南海北四处跟着跑来跑去,就没见过你露过几回笑模样。真要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回了北平,撂下这大大小小全是事儿,也……不太说得过去……”
安陵清叹一口气,仰头重重靠在椅背上,“今儿什么黄道吉日还是我出门必撞邪,怎么人人都抢着要来做我的主?”
话虽如此,也相当于默允了。
方才被兜头的冷雨一淋,怒火虽未浇熄,多少冷静了一些。他是两军统帅,不是可以随便任性赌气的少年,肩上责任重大,哪能说撂挑子就甩手走人。更何况郑茂桐还没找到,锦珊也不能这么丢在郑公馆不管。
他皱着眉琢磨了片刻,又说,“上午被茂桐那混小子一通掰扯,肯定会有多事之辈派人去查,怕是清净不了了。”
“那也没这么快,就是不出这事儿,叶小姐在沈阳也耽搁不了几天。《故园惊梦》杀青都快半个多月,几大电影公司排片早打点好了,总得抽空回去配合宣传。”
后半夜车马冷落行人稀,曲副官把车开得飞快,穿过几条长街短巷,停在租界内一栋灯火辉煌的欧式建筑后巷。
悦麟阁大饭店始建于1903年,原是法国总督府旧址。红木楼梯、拼花地板、奶油色百叶窗,无一不散发着优雅迷人的南法风情。
安陵清把头伸出车窗朝上望,某一层拐角尽头,同客房相连的露天阳台上,一个娉婷的人影正趴在花式铁栏杆上抽烟。细雨漫天挥洒,唯有点点亮红的星火明暗闪烁。
夜风吹起她长及腰侧的长发,白色丝质睡袍薄如蝉翼,层层缠绕翻飞,时而鼓着风飘扬,时而紧扑在身上,勾勒出妙不可言的轮廓。衬着浓云聚集的深暗天穹,看过去远景欣然。
琳琅正趴在栏杆上神游,忽见一只手从身后伸出来,不容分说把快燃尽的哈德门从细长葱白的指节间拔出,带着愠怒的嗓音低低响起:“你嗓子不要了?说了不让碰这玩意儿,把我的话都当耳旁风?”
她吓了一跳,忙拧身回看,抚着胸口瞪他,像只被触怒的小猫,漂亮地张牙舞爪。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一声不吭是要吓死人么!我没抽,就点着玩玩都不行嘛!”
“不行。”安陵清附身从圆桌上拿起方形的镶红宝石银烟盒,在手里扬了扬,“没收了。下次要再让我看到,就把你身边的人全给换了,也别想再去见嘉树,免得教坏了小孩子。没跟你开玩笑。”语气严厉而责备。
琳琅没再理他,趿着绣花软皮拖鞋蹬蹬蹬进了房间。
安陵清朝阳台下摆摆手,来时乘坐的那辆黑色轿车把前灯打了两闪,缓缓驶离。
他看着那抹玲珑背影倏地消失在木门后,无奈地摇头,顺手把未熄的香烟放在唇间,当即被呛出咳嗽。那烟丝干燥得辣喉,十分不对劲。拿到眼前仔细一瞧,白色纸卷已经有点泛黄,并不是新拆的。当下只觉好生纳罕,忙又打开烟盒来看,里面并排着七八支燃剩的香烟,有长有短,时间远近有别,泛黄的深浅也都不同。都是他往日留下的指间私物,全被她掸干净后仔细收起来,集在烟盒里。
安陵清愣了愣神,只觉心头莫名一扯。拈起颜色最深的那半支烟,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探望过她。
这间客房非常精致阔大,套中有套,光卧室就有两处,还辟出一间独立的书房和会客室。这么大的房间,就只她一人住着,实在显得空荡冷清,连半点别的动静也听不着。当红女明星叶琳琅下榻之处,整层楼早就被提前包下,私人女秘书美宝住隔壁,司机、仆佣、保镖、家庭教师都在同楼层其他客房予以安置。
琳琅从最里间的卧室推门走出来,已经换过一身半西式的丝绵长裙,浅浅嫩嫩的碧色,像块半透明的玉,圆形领口缀着细白蕾丝花边。
边走边噼里啪啦地把各种灯都依次按熄,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是习惯把所有能打开的灯全部拧亮,各种灯光交织成华丽的幻影,温度和色泽都不尽相同,营造出一个亦真亦幻的水晶宫阙,像独为她一人而设的舞台。
光色如同凝固的琥珀,华丽地困囿着唯一的蝴蝶。飞不出去,也不想飞。
但安陵清从不喜欢太过明亮刺眼的环境,甚至十分厌恶。灯光会让他感觉到无所遁形的焦虑和不安,空间里出现哪怕丁点光亮和声响都无法入睡,所以摁到最后,她只留下了偏厅一盏小巧的水晶壁灯。
他仰在沙发上,整个人都被笼在灯光不可及的阴影里,看起来脆弱而疲惫。单手把衬衫的领口松开两颗,似笑非笑的一双狭长眼眸,就这么淡淡望着她,声音低哑温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