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北少帅早就是有实无名的东北王,一手独揽整个东北的军政大权,这成为令所有人心照不宣且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郑啸秋身故之后,安陵清不再半隐幕后掌政。所有正式场合,无论是面见记者召开新闻会还是颁布新令,都会携茂桐、锦珊姐弟俩一起公开露面。甚至军中高层组阁密议时,都直接坐在了曾经属于郑啸秋的位置。当然,是在郑茂桐再三地敬让之下,盛意拳拳实在难以推辞。
名义上的新任东北军总司令郑茂桐,唯姐夫马首是瞻。安陵清接掌东北两年多以来,堪称进展顺利,胜果累累。华北军在他手中,形成了前所未有的强大规模。
北伐战争过后,为顺应大势,安陵清率麾下两军改旗易帜,受封“中华民国海陆空军副总司令”,悬起青天白日旗,“奉天”从此改称“沈阳”。
彼时的南京政府名义上是中央,但毫无权威可言,可直接控制的范围不过长江中下游数省而已,与地方政府无异,并不能统领全国。除第一集团军可直接受国民政府节制,余者或虎踞中原,或扼守华北、或辖控两广,或蹲守关外,均自成体系各自为政,南京政府的号令在这些势力范围里一概无效。
割据的局面形成已久,非朝夕可变,这样的统一其实只是徒有虚名,各军事集团还是内战冲突不断。
几大军阀间的关系盘根错节,总归比他们口头上号称服从的南京政府要亲密些。安陵清早有问鼎中原的政治抱负,只是一直苦于军事力量不足,此次华北和东北两军联袂,使他得以坐拥黄河以北大片区域,税捐大增,很快积攒出足够的实力开始逐鹿之旅,矛头直指恭克钦的西北太行军。凭借与唐恩昆在西南的合纵连横,又渐渐把伸进两广,在复杂的局势中稳步溯流而上。华北军势力既得以大大扩张,他便依仗着手中水到渠成的人望、德望、声望,以及钱财和枪炮,在这些地盘里牢牢把持着军政、财政甚至外交的大权。
你究竟能不能行不重要,关键是别人觉得你行,觉得你能行的那个人很行,那你就一定行。这话放在郑茂桐身上,再合适不过。
他担着东北军总司令的名头,却什么都不用操心,因为他有一个“很行”的姐夫。
郑茂桐时年二十一岁,已经到了成人立事的年纪。他喜欢华服热舞、酷爱上等雪茄和网球,梳分头式的油亮短发,坐最新款的进口敞篷汽车招摇过市。常做的事是带女明星出入各种高级交际场所挥金如土,享受众人的拥簇和迎奉,身边也开始渐渐聚拢了一大批擅于钻营的投机者。
无论如何,他终归是郑啸秋留下唯一的儿子,总会有某些对当前局面不满的人,在他身上投放过多的期待和不合时宜的寄望。
这是个极其危险的苗头。
茂桐年轻气盛,这个年纪,面子比天还大,最受不得明嘲暗讽。偏总有人在他耳边有意无意地煽风点火:杨尚谦一记倒戈终究是内乱,却从此引狼入室,导致自家江山就这么改姓了安陵。他这个名正言顺的继承者反倒屈居人下,话说一箩筐也抵不上姐夫半个不字,所谓的总司令,和一件天聋地哑的摆设殊无二致。
车轱辘话来来回回就这么几个意思,听得多了,要说一点没在心里扎下根刺那不可能。可他毫无办法,最多也只能偷摸在锦珊那儿诉个苦,遮遮掩掩地抱怨一番。
锦珊的百般劝慰收效甚微,甚至适得其反。茂桐失落地想,长姐再亲,毕竟已嫁作人妇,郑字前面冠了夫姓,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事事都站在自家立场上考虑。他觉得孤立无援,心中无比憋屈,跑出去喝得酩酊大醉撒酒疯,已经分不清“裙带灾舅子”和“傀儡总司令”究竟哪个称呼更难听一点。
锦珊心疼弟弟,婉转地在丈夫面前提过几次,能不能给他点事情做,茂桐还年轻,就算缺乏经验,也该有历练的机会。
暑夏已盛,阴沉的正午酝酿着一场迟迟未至的大雨,空气湿热又憋闷,压得人昏然欲睡。但这个时间安陵清从来抽不出闲暇歇息,十有八九还关在书房里忙碌,筹备下午的会议。锦珊从曲甫良处打听到行程安排,说是晚上还得启程去趟商丘,亲自带人验收一批新到的飞机。
这么天南海北到处跑,聚少离多的日子,锦珊也早就习惯了。她带着新煎好的茶,盛出一小杯放在他疾书的手边。“尝尝,放凉了就不好喝。”他向来对咖啡兴趣不大,更喜欢饮茶提神。这些日子以来,锦珊用心留意,渐渐了解他的各种习惯和喜好,形成默契。
安陵清从案牍中抬起头,拿过来抿了一口,笑着赞道:“煎茶的手艺越来越好,比闻着还香。”
锦珊抿唇笑笑,“趁这会子歇歇也罢,总是事无巨细地包揽,不光累着自己,下面的人难免会跟着惶惶不安。”
他立即知道她有话要说,偏过头静静地等着下文。
“缰绳勒得太紧,挥鞭太急固然不好,放任脱缰也非明智之举。眼下两军事务繁杂,妥帖的帮手难找,茂桐是你的妻弟,总比外人要值得信任。”
他看她的目光很平和,连语调也是一如既往地不疾不徐,“我并非不信任他,只是光靠‘信任’就能解决的问题往往很有限。如果他不是你弟弟,我根本不会容忍一个没法提出具体建议的人,堂而皇之在我的会议桌上睡到鼾声大起。”
说着随手从案头抽出一大摞文件,轻轻摊开来放在桌面,“他连听别人解决问题的讨论都坚持不了十分钟,你觉得,我该让他去处理其中的哪一件合适?”
锦珊面色变得有点尴尬,拿起来匆忙扫了一眼,每一行字句都超出她所能理解的范围。
表面一团和气的太平盛世下,中央和地方的矛盾之尖锐,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一个不能从全国大部分地区取得财政收入的政府,却要负担起这个国家堪称天文数字的外债,势必导致内部分化冲突迭起。南京政府以中央为依凭,借着实现真正的统一为名号,不断向各大军阀势力施压,然而根本的问题并未得到解决。因在兵力裁撤的数量上分歧太大,最终谈判破灭,矛盾被公开化,各方都在积极备战,血流成河的战争一触即发。
“头衔不过是个名号而已,他现在已经是东北军最高指挥官,却从来没有过一件拿得出手的功绩,就算再多兼几个职衔也改变不了什么。”
“可军印却在你手里。别人都说……”
“说我越俎代庖霸揽军权?他想要,我当然可以给他。可他有把握拿得稳吗,又能拿多久?能保证不被人从手里抢走?我要是现在把华北军的驻军全部撤离东北,从此退回关内不再过问一切事务,他坐在郑公馆这间屋里可能都活不到明天早上。”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希望,你能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成为你最得力的帮手。”
安陵清揉着额角苦笑,“夫人饶了我可好?他惹出的那些烂摊子,哪一样不是我跟在后头收拾?千金易得,良将难求。想栽培出一个可靠的左膀右臂,比找知己更难一点。”
锦珊动了动嘴,再也说不出什么。
他望着她怔忡的样子,静默片刻,吁一口气缓缓地问:“你觉得,让茂桐出任第九十三军政工部长怎么样?九十三军是东北军嫡系,爸以前留下的旧部不少,应该不会有人不服。”
锦珊默默地替他把桌上摊开的文件重新归拢,叠放整齐,“政工部长?是……做什么的?”
他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语调不带一丝波澜,“目前军中的高级将领,大多是保定军校和黄埔前几期的优秀毕业军官,受过良好的专业训练,军事素质过硬,也不缺实战经验。茂桐么……就……他连使用行军地图的技能都不具备,不可能直接去管理这样一群军人。这么说吧,如果一个人没有充分担当下级军官的经验,必然也不可能短期内具备高级指挥官的实力。政工部不算闲职,负责军备补给、宣传动员和一定范围内的人事调动,我会另派稳妥的副手去协助,想来他应该能够胜任。”
她点点头,开始收拾茶具,被他伸手臂拥入怀:“干嘛急着端走?”
“都放凉了……”
“没关系,我喜欢。”又抚着她的发丝问,“还是不开心?”
锦珊抱歉地笑笑,“怎么会?就是……又让你为难了。我知道你也是为他考虑,茂桐年纪还小,有时候不能明白咱们的一片苦心,我会慢慢劝他。”
“算不上为难,也是我之前考虑不周,茂桐人大心大,难免会觉得不舒服。不过,下次他要有什么想法,让他自己来跟我说。要连这个胆量都没有,让人怎么放心把事情交给他去做?二十一也老大不小了,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战场上枪子儿都挨了七八个。你老这么护着,他长不大。”
“这些事你决定就好,反正我笨嘴笨舌的,也说不过你。哎对了,听甫良说,你今晚还要调专机赶去商丘?去多久呢?”
“大概小半个月左右吧,负责押运的有在国外空军学院进修时的同学,总得抽时间聚聚。你也知道,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这趟出任务,他们都没让夫人跟在身边,所以不方便带你一起……甫良会跟着,让他替你看着我,总该放心了?”
锦珊嘟着嘴,悠悠叹一口气,“我算是知道了,把我这一年到头能见着你的时候全加起来,都还比不上曲副官多。”
“嫉妒?”他将她拥在膝上坐着,托着她的腰,十分贴近。用含笑的眼睛望过,顺势把脸埋进面前微微起伏的胸口,用牙咬开了领口的丝带结。
刚摞好的文件被从桌角碰落,又散了一地,所有错综复杂的兵戈动荡全都混杂在一起,理不出头绪。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锦珊变得越来越柔顺听话,越来越害怕失去。
纵然过往的怨恨未曾化尽,总还有阴翳深埋在心底,时不时会翻腾出来,搅得五内如焚。可她已经渐渐学会收敛脾气,学会退让和掩饰。不管他有任何要求,都不能也不愿拒绝。独处的时候,想起痛失的骨肉,受过的委屈,他那些决绝伤人的话,会悲愤到近乎咬牙切齿,可一见到他的那刻,又全部神奇地抛诸脑后。
或许郑啸秋这棵大树的轰然倒塌,让她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如今云端之上的安稳富贵,弟弟的前程性命,全都维系在安陵清一人肩头,自己早已不再是那个可以颐指气使动不动就把分开挂在嘴边的天之骄女。
好在不管她家世发生了如何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态度从来如一,堪称无可挑剔。
她终究还是深爱这个男人,因而更加痛恨自己原本纯粹的爱里竟也夹杂了这么多私心和龃龉。这两三年,安陵清大多数时间都奔波在外,他们真正相处的机会很有限,虽还是免不了争吵怄气,但总体尚算融洽。唯一的遗憾是,锦珊一直没能再有过孩子。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她开始更紧地缠绕着他,以同样的热烈相回应。
云层深处酝酿的风暴,被隔绝在华美帐幔之外,像是在遮掩他们婚姻最后的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