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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逐鹿谋

飞雪悄然收势,夜幕拉起时,鹿鸣春门前积了满地的爆竹红屑和弹壳,被竹帚连着残雪一起扫掉。

大戏已轰然落幕,但搏下的名衔得以亘存。

郑啸秋在病榻上嘱咐,杨尚谦已伏法而毙,念当年同袍旧谊,望安陵清能善待其亲眷。

他年仅十九岁的儿子郑茂桐已被授予陆军上将军衔,在华北少帅的支持下,召开过一次令人瞩目的军队编遣会议,对十一万东北大军进行铁腕裁撤。整个东北的军事力量,重新经过了一轮洗骨伐髓的大洗牌。

前任东北军总司令最后的慈悲终究并未能得以实现。杨尚谦膝下三子,两个在军中任职,自鹿鸣春之变那日起便被分别软禁;长子杨礼庭密谋策划兵变不成,事迹败露,负隅顽抗时当场伏诛,残部惨遭全歼;次子杨衡宇闻此噩耗,禁中含恨饮弹自戕;尚在国外游学的幺儿从此流亡海外,再不敢回来。

至于那个撺掇杨礼庭宁可押上性命也要不遗余力反扑的杨派军官,究竟出自谁的安排,大概只有老天知晓。大家看见的是,经过这次事件,昔日的杨尚谦派系被连根拔起,再难成气候,也没谁敢继续逆势而为,试图蜉蝣撼树。

草长莺飞五月天,是打麋鹿的好时节。郑茂桐跟着姐夫带一队人马到山里支起行帐,遵循辽东旧俗,开始打猎。

此处林荫深茂,峰峦并不险峻,他们在草原纵马驰骋半日,不过打得些山鸡野兔之流,猎绩黯淡。安陵清甚觉遗憾,有意继续向山上迂行,巡狩更大的猎物。茂桐犹豫地试图劝阻:“姐夫三思,这地界太荒僻,崇山峻岭中虎狼遍地,咱们还是小心为好……”

安陵清骑在马上开怀而笑,眼中闪动着无比生动明亮的光彩,连声音也仿佛比平日更为洪亮:“若遇兽则避,还叫个什么打猎?”

茂桐无奈,只得紧紧跟随在姐夫身边,继续往密林深入,看他从容地持双管长枪立于马背,全神贯注地瞄住准星,扣动扳机。一声清脆鸣响,埋伏在四周的随从从长草里冒出头来,十几双猎犬同时朝远处灌木丛中狂奔而去。里面刚刚扑倒一头壮硕雄鹿,壮美的犄角若隐若现。

领队的随从刚要打呼哨将猎犬召回,被安陵清止住:“这么大头鹿,扛回去也够费劲,赏给它们吧。”

一片喝彩声中,他拿马鞭朝那群啃噬麋鹿的猎犬一指,对茂桐说:“如果你养的猎犬总是被外人诱惑而不肯听话,该怎么办?杀一儆百风险太大,还有可能激起逆反之心;全部杀死重新再训一窝,又难保不会重蹈覆辙;最稳妥的方式,就是除掉那个它们向之摇尾的人。一旦诱惑断绝,只能俯首于唯一的前程。”

茂桐心头一凛,不知该答些什么,半晌才点着头喏喏道:“姐夫枪法真好,弹无虚发,我还差得远……”

安陵清把他这样子看在眼里,爽朗地笑着拍了拍茂桐的背,又继续策马向前。

郑茂桐后来才知道,为了彻底清扫东北军中残余的杨党,安陵清把这三种方法全都用了一遍。

他之所以狠下心对杨尚谦的旧部赶尽杀绝,除了保护锦珊姐弟,更多是出于政治立场上的考虑。

京奉之间,除了唐胥铁路和津榆铁路,关外还有另一条贯通整个东北的铁路,叫南满铁路。它最早由俄国人修建经营,因此又称中东铁路。日俄战争后,俄国战败,南满铁路改由日本人接手,却不是独立经营,中方也有不少参与。

郑啸秋在位主持大局时,在维护铁路主权放面丝毫不肯让步。而那套出自松平不昧的古董茶器,却让安陵清不得不对支持杨派篡夺兵权的势力起了疑心——这厮极有可能跟日本人打过交道,且交情非同一般。那天寿宴上身着和式礼服的日籍人士的出现,更进一步证实了这个推测并非空穴来风。

杨尚谦对他确实有意拉拢不假,但背地里肯定也做了第二手准备。自甲午战争以来,日本人从未放弃过对东北的图谋,只是不得其门而入。考虑到国际影响,大动兵戈尚缺乏充分的理由,不如借郑啸秋病倒,政权更替的当口,借势趁虚而入,扶植新一代更听话的掌权者。一旦狼狈为奸,各种条件都好商量。能空手套白狼,谁乐意多费肉?

这就是没有家贼引不出外鬼。近年关东军在东北境内蓄意挑衅、制造冲突死伤的事件时有发生,意图发起战争,司马昭之心已是路人皆知。一旦辽东军政大权旁落进杨贼手里,等于从内部打开了再也弥合不上的缺口。

从来六耳不同谋,一旦被虎视眈眈蓄谋已久的倭寇横插进来,还谈什么共享东北,无异于与虎谋皮。

除掉杨尚谦,安陵清把原京奉铁路局长的头衔兼给了郑茂桐以压服众议,大力推行“利用外资,商民参股”政策,又加紧修建了一条能从大虎山直达通辽的大通铁路,都能和京奉铁路合龙。

两年后,东北王郑啸秋病情突然恶化,在奉天满铁医院溘然长逝。

一条完整的京奉铁路线,由两段铁路对接组成,唐胥往南延伸到北平,关外则由南满往北直达山海关,至此终于全部贯通。这个深谋远虑的年轻军阀,也逐渐成为政治棋盘上不可忽略的人物,也因此而引起了不少外籍反华势力的关注。

郑茂桐不过挂个有名无实的将军虚衔,手中毫无实权,凡事皆做不得主。为巩固辽东政局,安陵清只得更频繁地往来于京奉之间,培植能够协理北地军政的心腹,夫人亦时常陪伴在侧,一同奔波。

与之前不同的是,少帅夫妇如今往返两地,乘坐的是京奉专列上独一无二的“蓝钢花车”。这就是远征西南前,安陵清允诺过她的那件“惊喜”。虽然来得有些迟,中间也发生了那么多曲折故事,终究还是实现了。

所谓“花车”,便是装饰最豪华的高级铁路火车车厢。共由三节车厢组成,设卧室、会议间、酒吧台、起坐间和饭厅,非常宽敞,一应设施都是西洋款式。有天鹅绒沙发和真皮座椅,窗上挂着厚厚的流苏帐幔,与当时西洋的高等车厢无异,只供帅府出行专用。因车身钢材完全采用的进口技术,因此叫蓝钢车,而“花车”也是蓝钢专列里的一部分独立车厢。

火车先拉响长号,煤烟蓬蓬,似一头午夜里蓄势待发的铸铁怪兽,由缓至急地轰隆开动了。

瘫痪在床两年之久的郑啸秋再次突发脑溢血,开颅抢救无效,在手术台上病逝,享年六十二岁。安陵清得知消息,带锦珊连夜动身赶往奉天奔丧。

他睡不着,枕着胳膊和衣半卧在榻,上臂还戴着黑色的孝布。顺窗往外望出去,漫天星斗繁密,虽全无声息,到底是热闹而忙乱的,就像东北风云变幻的局势。这两年殚精竭虑,表面已算调伏得风平浪静,实则底下全是暗涌。郑啸秋活着时,哪怕已完全无力处理军务,到底是许多忠心老部下唯一认可的总司令。这下突然亡故,不啻把一块巨石咣当砸进水面,将激起多高的浪花,涟漪的影响范围又能扩散到多大,都不得不早作提防。

那晚锦珊哭了很久,哭得累了才勉强昏睡过去。睡得极不安稳,从噩梦中惊醒,蓦地见身畔之人,只惊慌地拥紧他,眼中泪花乱转。

他正思索得入神,乍被惊动,忙侧转过身安抚地细语:“我在,我在。”

“我最近总是梦见已经死了很久的人……”

“梦见谁了?说给我听听。”

“梦见杨叔的夫人……小时候认过我做干女儿来着,我一直管她叫干妈。她还给我梳过小辫儿……”

那年鹿鸣春的鸿门宴上,杨尚谦被安陵清两枪毙命,他的夫人趁看守的警卫疏忽之时,一头撞向厅中的大理石立柱,当场触壁而亡。

“爸还没生病之前,总是跟我说,年轻时候和杨叔哥俩好得能穿同一条裤子,两人几十年交情,大小事情除了我爸就数他说话管用……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知道干妈有没有劝过,还是他根本就听不进去。结果……”

他仰着头沉默片刻,星光像摇碎的银落进这双清亮的眸子里。半晌,才幽幽地说:“一个人站得太高,即使不想再继续往前走,他身边的人也不允许他后退。可越通往高的地方,路就会变得越窄越坎坷,独一无二的位置,通常只能容纳一个人。如果不能抵达那个终点,会连原有的立足之地也失去,再也无法退回。”

“那就只能摔下去?”

他笑而不答,用食指在她脸颊边刮了一下,揩去半干半湿的泪迹。

锦珊怅然地咬着唇,喃喃问:“是不是他们身边的女人,都免不了会有被逼上绝路的一天?”

安陵清揽过她,半认真半打趣地劝慰道:“我答应你,不会让你落到那种地步。爸走得这么突然,大家心里都不好受。可你还有我,还有茂桐。不要整天胡思乱想这些有的没的,你干妈是你干妈,你和她怎么能一样?她嫁的又不是安陵清。”

默了片刻,重又换上严肃的语气,“忘了他们。过去的事,和死去的人一样,对我们还活着的人来说,除了无用的缅怀,已经没有太具体的意义。”

又一个未曾见过的他,呈现在她眼前。

锦珊黯然地想,要是有一天自己死了,他是不是也会像今天说过的这样,把曾对她展露过的缱绻笑容,温存软语,以及缠绵的眼神一并扫进尘封的角落里,从此再不回顾?

有很多事要去处理和面对的人,根本连逃避的想法都不会产生,也抽不出这个时间,根本没有闲情逸致去沉湎于无用的怀旧。

一对军阀子女结成的权门联姻,身在乱世,只能去顺应这变幻莫测的世情。今天还十指紧扣的双手,也需明天就要拔枪相对。这样的故事时常都有耳闻,但她仍旧珍惜他这一刻对她的微笑和承诺。

唇边叹息还未散去,就听见他又附耳低语,“哎,你梳羊角小辫儿是什么模样,我都还没见过,明天起来梳给我看?”

锦珊被逗乐,微蹙着眉往外推他,“我都多大了,才不要梳那个,丑死了!”

他却得寸进尺缠上来,轻咬上她绯红耳珠,“我的夫人怎么会丑?”

厚厚的流苏窗帘垂落,把星河洒落的银辉挡住。 5oMDzK9yp6CWcOcguyXgoxHYmKP6xoQP2DJB5Cb/P9bLXLatsh+5mWgROo/hQ6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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