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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三春尽

安陵清睡眠向来十分短暂。他多年来养成独特的本能,无论何时何地,总能很快察觉到注视的目光,即使在梦中也会立即醒来。

他自己解释为,常在战场上的人,最好背后都长着眼睛,睡着了也不敢全闭上。

当他警惕地睁开眼,天还未亮,一缕柔柔的呼吸像羽毛轻拂过颊边。原来是锦珊正支着脑袋凝望他,眼神似迷梦一般,虚幻而飘忽,空泛又带着点心酸。

他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在看什么?”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远征西南的前一晚,她彻夜难眠,也是这么一整晚静静地守在床畔,看着他。不同的是,那时她两腮绯染,眸中全是融融蜜意。

“看我的丈夫啊。”锦珊轻轻地答,从沙发上披衣而起。可鞋子遍寻不着,正犹豫要不要直接踩进阁楼地板上积满的尘埃里,被他拦住。

安陵清简单理了理衣裤,小心地沿着狭窄的阶梯拾级而下,光着脚把她抱回卧房。边走边说,“以前在军校,讲武堂的老师问过学生们一个问题。他说,‘有时候难免会遇到那样的情况,摆在面前唯一的出路非常窄,而且那条路很脏,你们选择走还是不走’。”

她在他怀里明显瑟缩了一下。“那你怎么说的?”

“有些问题,即使是老师问,也不该轻易当众回答。老师是聪明人,不会一直追问。其实问不问又有什么区别呢?每个人的目的地不尽相同,能选择的路也不一样。能轻易扭转的,就不叫立场。”

他低下头朝她笑笑,手上力道加重了些,眼中闪烁着她最猜不透的光。“你只需要知道,这样的路,我不会让身边最亲近的人去碰就够了。”

换言之,如果不是恰好选择站在了离他身边最近的那个位置……

锦珊舒出一口气,乖巧地把脸埋进他半敞的领口,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闻弦歌而知雅意,他知道她始终对火车上的那番话耿耿于怀,也对昨天的计划怀有疑虑。茂桐毕竟是她最疼爱的手足,她不愿弟弟冒任何一点风险也是人之常情。但世事很难两全,茂桐是郑啸秋的儿子,不可能什么都不付出就靠别人的努力去坐享结果。锦珊之所以可以成为例外,因为她是个女人,而且是安陵清的女人。

她可以跟他争吵,冷战,甩脸色,终究要主动先退一步的那个,还是她。她能跟他闹一辈子别扭,彻底离得开这个人么?事实早已证明,她没有这个底气,也缺乏这种能耐。

只有跟随他的节奏和步伐,才能让她继续过着远离权缰利绳驱策日子,一如既往地足不沾灰,目下无尘。同样,她在他身边走的每一步,都没有回头路。

安陵清是第一次在她面前这样说话,在她说出“在看我的丈夫”这句话之后。所以他就让她真正看个清楚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会做什么样的事。

那一天很快到来。

当时的奉天有“三春、六楼、七十二饭店”,“鹿鸣春”乃三春之首,创于光绪末年,与清末翰林之子所创建的“明湖春”、“洞庭春”齐名,并称为奉天三春,是久负盛名的老字号。

鹿鸣春饭庄占地近二千余平,规模之大首屈一指,生意相当红火,名噪一时,很快就成为社会政要、名流、商界人士往来应酬的首选之地,是奉天上流社会重要的社交场所。

名头既十足响亮,招牌字号也颇讲究,取自“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佳宾,鼓瑟吹笙”。

东北王献寿之日,果真宾客满堂。

十几辆汽车列队疾驶,齐刷刷停在鹿鸣春大门外。

一位打扮雍容气派不凡的贵妇人从车里钻出。身穿朱砂红绣金银丝龙纹旗袍,披一袭纯黑水貂毛大斗篷,踩着颤巍巍的细高跟,直接踩到铺出长街的红绒地毯上,半丝尘土也不曾弄脏鞋底。

不少人都能一眼认出,那就是郑啸秋远嫁北平的长女,华北少帅的夫人安陵郑锦珊。

她挽着丈夫的胳膊朝大门缓缓走进去,鞋跟太高太细,举动间无限款摆婀娜。细看却又有些不由自主似的,如同藤蔓,光靠自己的力量直立不起来,只能依附在壁立千仞的青石上,毫无选择余地。那表情沉静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忧郁,身后亦步亦趋跟着“消失”多日的郑茂桐。四周是浩浩荡荡的一大群警卫保镖,像护送,更像某种挟持。封锁重重,天罗地网,都是无声的威胁。

这一幕让杨尚谦感到满意。安陵清还是如约把这对姐弟带进囹圄,当做结盟的诚意。至于事成之后留或不留,留多久,都不过是买卖里的顺水人情。

北地苦寒,本该是小阳春的天气,风吹在脸上却又湿又冷,头发丝丝结成冰溜,像从水泡子里捞起一张结成冰疙瘩的棉被捂在身上,里外都冻透了。

刚出门那会儿就已经浓云密布,灰沉沉阴冷的天如贴铅倒扣在头顶,酝酿着今年的最后一场春雪。锦珊一路上都心神难定,忍不住忐忑地问,“杨叔可不是轻易好糊弄的性子,他不会怀疑么?”

“就算有所怀疑,还是更倾向于相信吧。毕竟他给出的条件相当优厚,我有什么理由拒绝?”

锦珊突然对自己非常地没有信心。这片白山黑水的土地上谁说了算,谁就有资格和筹码谈条件。跟谁合作不是合作呢,何必舍易取难。一桩带有政治色彩的联姻里,儿女情长所占的比例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放在任何一个角度来考量,安陵清都不应该拒绝这个慷慨的邀请。

郑茂桐一旦当众露面,事情就再无转圜。到底谁进了谁的套,不到最后一刻很难说得清。他就是真的狠狠心放弃了这个总是争吵不休麻烦不断的妻子,她又能怎么样。

仿佛察觉到她的不安,他叹一气,在她冰冷的手上握了握。“你们听我的话行事即可,别的不用担心。”语气是一道可靠的命令,且不容违抗。

这声叹息将泪珠迅速逼上锦珊的眼眶,不等垂落就被慌忙拭去。

她点点头,不断在脑海里搜罗两人间的回忆,说服自己放宽心。虽是磕磕绊绊一言难尽,好在仍有不少温情可汲,他并不曾真的放弃过她。没路可退,她也只能信他。

少帅夫妇亲密地搀挽着,踏进这芳香腐臭的漩涡,权势和交易的名利场。

来观礼的很多,财阀、军人、政要、记者。仔细看,还有穿和服的日籍人士,身份不明。

杨尚谦志得意满,神气反而格外收敛。从容迎出前厅,拎出副风度翩翩的名士派,一身中式长衫,戴毡帽,手中持文明棍。

飞雪已璇璇而落,转眼便积了寸许来高的一层,且有浩荡不绝之势。纷沓的足印踩来踩去,融成水,再又结成冰壳。上面泛着冷白的光,像要把每个人的秘密自足下堂皇照彻出来,无所遁形。

郑茂桐今日也很光鲜登样,头发梳得溜光水滑,穿米白三件套西装,白袜子,还有一双白色雕花镶黑齿花纹的皮鞋。冰面太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被曲副官眼明手快扶住。他实在很害怕,每走一步都很小心,真是如履薄冰,赶鸭子上架也没那么艰难。昔日风光不可一世的少爷,从没像此刻般觉得自己像快砧板上的肉,恨不能紧紧揪住亲姐的衣角钻进去。

安陵清把这窘态尽收眼底,只当瞧不见,同杨尚谦亲热寒暄,又让锦珊和茂桐上前鞠躬见礼。他感觉到她的紧张和不情愿,却不肯有半分迁就,当着所有人的面,严厉而责备的眼神很快令她屈服。

昔日高华无双的牡丹之风荡然无存,此刻她只是一株美丽而无依无靠的莬丝花。

一躬鞠下,屈辱的泪水就快夺眶而出。

他们是郑啸秋的一双儿女,在杨尚谦面前身子当众矮了半截,就再也抬不起来。锦珊的委屈和不甘都是真的,今非昔比,十足无奈,但丝毫无力反抗。

不过是个女人吧。要美人不要江山,从来只是戏本子里几句供人消遣的唱词罢了,傻子都知道该如何权衡。若无醒掌江山权,何来醉卧美人膝。

杨尚谦笑容满面,俨然主人状,命人赶紧铲去浮冰扫清道路。得空笑眯眯瞥一眼茂桐:“世侄当心,东北这地方雪大路滑,再熟的道儿也要走慢着些,否则容易栽跟斗。”

趁着有风驶尽帆,是试探也是示威。话里有话,敲山震虎。

勤务尽忠职守地紧随在安陵清左后方撑着伞,整个身子都露在伞外,不一会儿就被雪水打湿。他不动声色笑笑,伸手撩了一下伞外的飞雪,一点晶莹落在掌心,很快被体温化去。

“有句话叫‘粤人咏雪,但言白冷’,今日得见,才知何为冰冻三尺。这寿宴场面铺排得如此盛大,杨叔真是有心了。我那老泰山若能瞧见,定当老怀大畅。”

杨尚谦轻付一哂:“南方那些酸文人嘴里的大雪,在咱们北方还不够埋尸的。”

“是以家父常有训诫,切不可终日困顿书斋独善其身,眼光更要放在高墙之外,审时度势,方不为盲从。”

这话听在自以为东风具备时势在握的杨尚谦耳朵里,更像是某种程度的示弱。他放下心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老帅爷虎父无犬子,杨某改日定当登门讨教一二。”

机锋打了好几个来回,杨尚谦终于携众登堂入室。

正厅主位空悬,真正的寿星翁还躺在医院。一出好戏已搭了台,总要有人来演。

正点准时开席,圆桌上摆的都是鹿鸣春久负盛名的菜色:“金龙卧雪”、“贵妃金瓜翅”、“官府一品翅”、“干捞燕窝”、“仙人笑”、“佛跳墙”、“黄玉参烧鹿筋”……

金玉满堂,只是无人擅动。属于郑啸秋的主位仍虚位以待。东北三省的第一把交椅,谁来坐? RUR6KbDOwWGmcgYzgkvWRfSy1ufiAsDehsSsZUB4PyYxwzQad6/grrxAVtjxuV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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