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车上颠簸了近两天两夜,专列最终停在锦州驿。
锦州和四平都是辽东至关紧要的军事重镇,辽军的南大营便驻扎在此。
走出车站,才不过下午,四周却一片昏暗,天地都黑沉沉溶合在一起。万物被浓密的云层包围着,沉闷又迟钝,呼吸也窒涩不能畅通。
一眼望去全是混沌,似这般前路茫茫。
但安陵清似乎早有准备,接应的人手仿佛从地底突然冒出,几台卸去车牌的轿车等在出站口,把他们送到一处隐秘的地方先安顿下来。一栋俄式小楼,红砖花窗,位置闹中取静,从外看毫不起眼,戒备却十分森严。除了贴身保镖和持枪警卫,还有不少眼线散布在四周巡峻,化装成摊贩、路人,若周边有异常,随时都可发现,以便及早应对。
郑家在奉天的产业多不胜数,他们此番秘密回来,却是有家不能归,只能暂居寄寓。
东北毕竟不是自家地盘,这次深入虎穴所冒风险极大,做的是速战速决的打算。安陵清片刻都不敢耽搁,先是亲自带人连夜把郑茂桐从同学乡下老家接了出来,又设法到郑啸秋所在的医院打探消息。
这边姐弟团聚,抱在一起痛哭流涕悲喜交集,彼处郑啸秋的情况却不容乐观,甚至可以说,十分糟糕。
医院被重兵把守,病房完全无法靠近,只能确定人暂时还活着,具体病势垂危到什么地步则一无所知。杨尚谦现任铁路总局局长兼东三省外交顾问,手中实权不小,多年根基深广绝难撼动,硬碰肯定是不行的,只能再等待时机。
从那天起,锦珊姐弟俩就留在这栋三层小楼里,二十四小时昼夜轮岗的严密监保,连大门都不能踏出半步。
茂桐虽已脱离险境,他们却不能就此偷偷摸摸返回北平,那等于直接把整个东北拱手放弃,锦珊也做不到置父亲生死于不顾。
她曾提出想把茂桐先护送回北平,自己留下来等进一步消息,被安陵清毫不犹豫否决,执意要茂桐也一同待在此地,具体原因却不肯解释说明。
他带着人整日在外奔波斡旋,有时回来很晚,有时彻夜未归,脸色时常都很凝重。锦珊看在眼里,惴惴不安,又不敢细问。屋里气氛至为压抑,姐弟俩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走路也不敢发出声音。好不容易虎口脱身的郑茂桐,对这位手眼通天的姐夫更是言听计从。
似这般度日如年,忐忑地熬过一周以后,华北少帅终于携夫人在人前公开露面。
重回阔别一轮寒暑的故土,却身似远游客,锦珊心头无限感慨。
奉天是东北最大的城市,什么人物都可能出现。中国人、扶桑人、俄国人、法国人……其中有学生、商贾、掮客、跑单帮的、也有传教士和黑帮。任何对这片广袤富饶之地怀有野心的投机者,都想来分一杯羹。
盛京老城区街头林立着各国风格的建筑,教堂、公馆、领事馆、医院……人潮熙熙攘攘。郑公馆就坐落于大东区万泉街一号,著名的万泉公园西南角,倚河而建,是处尚风尚水的聚福宝地。因地势高低制宜,一水一石,一花一木都扶疏有致,光是亭台造景便有不下七八个之多,直如一座小型大观园。
这处平日里闲人免进的奢华园林,突然开放了。杨尚谦在此举办一场大型酒会,邀请各界游园。每年一度的欢宴原是由郑啸秋主持,既做暖寿之用,也可借机笼络四方关系。军、政、警、工、商、等各界社会贤达,都给这个面子,按时递上拜帖出席。
如今郑司令躺在医院生死不明,酒会却还是如常照办,只不过众人马首是瞻的已成了杨尚谦。乱世里城头变幻大王旗亦属寻常,此番风起于青萍之末,不得不让人猜测,东北三省的最高主权是否将有更迭。
是日天气晴好,温度却仍嫌低了些,冷餐会结束后,衣香鬓影纷纷辗转回到室内。
华尔兹靡靡之音流淌,水晶灯层叠映照辉煌。人人手中拎杯酒,兜里揣着好几种脸色,见什么面孔讲什么话。
安陵清夫妇姗姗来迟,一亮相就吸引了诸来宾眼光。在场的多是辽东三省军政高层,对这位年轻有为的军阀公子也早有耳闻,只是未曾亲见。都传其生得北人南相,是贵不可言的大成之相,此间照面,皆心道果不其然。
安陵清把军帽摘下,朝人群的中心微微颔首致意。他个子极高,身形挺硕修长,目光总是平视或俯瞰,气势傲岸如青石,容貌却又十分清秀俊朗。若非那一身飒爽戎装,完全难以想象这么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就是一举平定西南成就合纵连横的华北少帅。
舞池中默默分出条道来,两端遥相对望,还未开口说过话,却已交了一回手。
杨尚谦一身暗黑寿字纹软缎长衫,在一群西装革履中分外显眼。年过半百之人,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模样,身量伟岸精壮,眉目之间隐含霸道之气,纵声大笑起来中气十足,震得屋宇为之一肃。
一双被枪托磨出厚老茧的大手伸过来,下马威一般,劲力非同凡响。安陵清握上去,只觉掌心粗粝硌硬,不由眉峰微耸。
“贤侄别来无恙?”
安陵清扬眉一笑,不卑不亢地暗中角力。
“除了样子老,其余老样子。不比杨叔,看着没什么变化,还是这么硬朗。”
舞乐再起,觥筹交错。
杨尚谦也笑,“可介意把夫人借予犬子共舞一曲?锦珊侄女舞跳得好,也让她指点一下。”
话音方落,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当即越众而出,在锦珊面前微躬邀舞,西式礼仪十分熟练流畅。那是杨尚谦的二公子杨衡宇,两人打小就认识。
“有借有还,好说。”安陵清语带双关,一个眼神示意,锦珊当即领会得,含笑应允,同杨二公子旋入舞池。
边跳边不咸不淡地交谈几句,视线却总忍不住向安陵清处投去。
杨衡宇总有意无意地用身形挡住她的目光,来回几次,锦珊心下生恼,觑个空在他脚面上狠踩了一记,又装作意外地不停道歉,自称舞步生疏已久,实在不好意思。杨衡宇被那细细的鞋跟连跺带碾,戳得冷汗直冒,苦于不能发作,只得一瘸一拐下场休息。
这小小插曲并不怎么引人注意,可当锦珊甩脱杨衡宇,大厅早已没了安陵清和杨尚谦的身影。
那一老一少正搭着肩朝楼上走去,背影看起来亲密非常,话中却暗藏机锋,虚虚实实,如舞步进退周旋。
“难得一聚,贤侄喝酒还是茶?”
“我向来不胜酒力,就不在杨叔跟前班门弄斧了。”
“哈哈……也罢,尝过荤的,再改吃素就不容易。可巧前些日得了些佳茗,军队里那帮粗人向来只会大碗喝酒,好东西若没个知音共赏,岂不可惜!”言罢朝右前方比了比手:“请。”
杨尚谦从贴身的兜里取出把钥匙,打开走廊尽头一扇门。
安陵清跟在他身后登堂入室,只不动声色地打量。这是间书房,想必还是郑啸秋之前常用的,白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戎装肖像,目光森然,俯视座中心思各异的一双“知音”。
茶叶确是南边也难得一见的上等好茶,壶和杯却配得不伦不类,不像擅于此道的排场。分茶的器皿是手工捏成的烧陶,形状奇怪,胜在朴拙之趣。
安陵清拿起面前的杯盏仔细打量,“松平不昧?”
“认识?这壶和杯子都是人送的,想必不会是什么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却闹不清来历。可有什么讲头,说来听听。”
杨尚谦拨弄着手中银须壶夹,正耐心等一炉水开。
“松平不昧其人,早已作古百年。生前乃是扶桑茶学的宗师人物,生平痴迷此道,先学的石州流,后又自创一派‘不昧流’,召集此中名家写下许多茶道集子,也一掷千金买了不少价值连城的茶器。杨叔手里这套,就是此人亲自开窑烧制的作品,现今存世的已是凤毛麟角,堪称珍玩。”
杨尚谦撩拨着通红的橄榄碳,瞥一眼墙头挂像,意味深长勾起了嘴角。“能得老哥哥青眼有加的女婿,必是见识卓绝的青年。贤侄广闻博记,果真后生可畏。”
“过奖,晚辈实当不起这等谬赞,不过略有耳闻,忍不住卖弄一二……”说着将那提壶自茶炉上拎起,亲手冲泡入瓮,又仔细地把茶汤滗入陶器,热浪蒸腾。
“杨叔,这水已成了气候,三沸而老。盈则亏,满则溢,取个恰到好处便罢,最怕是过犹不及。”
烹茶讲究水有三沸,一沸如蟹眼鱼目;二沸沿边如泉涌,且有气泡连珠喷出;三沸则腾波鼓浪,水已过老,不能使用。
两盏清茶汤色晶莹,余香袅袅。
茶点是小碟青梅。
杨尚谦丢一颗嚼在口中。有谁会去追究一颗佐茶的青梅是如何成就?每一粒刚离枝的新鲜梅子,趁半熟未熟时摘下,腌制前要先在山泉里浸泡一夜,让其吸饱水,再捞出来撒盐;静置半个月后,渍出的汁子便是“梅醋”,可滤清待用。出了水的梅子变得松软,还需在日头底下暴晒均匀,不时给它们翻身拨弄;等梅子都晒成茶褐色,再露天放上三天三夜,完全晾干后倒入梅醋,加入紫苏叶子染色——方才得到一颗酸中回甘的梅肉。
他难道没花上这一顿功夫么?半生戎马,酸苦浸透,满把岁数已足够令人欷歔。当年的同袍故旧,有一多半活不到此处,剩下的另一小半到这年纪,已经放弃了在战场上虚无缥缈的荣光,转而把心思放在敛权发财上,更有益于长寿。
一杯饮尽,杨尚谦把那价值千金的烧陶杯子随手砸碎在地。
“这些东西只是盛世浮云,善毁不善兴。太平年景里身价高到不可思议,有人抬举,才是名器,失手一砸不过残砖烂瓦。虽能轻易让人沉迷,遇到天灾人变,连几个银角子急用钱都换不出来,玩物丧志,当不了一辈子的营生。”
安陵清静静听着,并不表态。
他索性丢掉无用的寒暄,单刀直入把话挑明。
“那不过是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