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清没死在西南战场上,反倒起死回生凯旋荣归,安陵虞大失所望自不待言,只得另作打算,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授意韩秘书对初来乍到的赵松言威逼利诱,用其家人性命相胁,五根金条买下这替死鬼,借飞来亭之祸大做文章。
他的脉一向把得很准,林婉慈母子是安陵清触不得的逆鳞,若夫妻俩因此决裂,意味着这门联姻将不再稳固,从中最大的获利者谁?老谋深算的安陵虞始终不放弃对少帅派系的打压,试图分化安陵清身边日益稳固的联盟。
一石二鸟的栽赃嫁祸,原本筹谋得天衣无缝。岂料人算不如天算,还是在关键处露了马脚。
赵松言的爹一辈子谨小慎微,为人老实怕事,从不敢招惹是非,也自认没有发大财的命。寻思天上要冷不丁掉下来张饼,准是铁的,啃上一口保不齐磕得满嘴是血。大帅府烫手的金条让老赵头惶惶不可终日,儿子蹊跷的死讯一传来,更认定了这笔莫名其妙横财是祸不是福,哪还敢跑去北平自投罗网。左思右想之下,终于决定带全家隐姓埋名逃去乡下暂避风头。这一跑,反令舍伯起了疑心,秘密彻查到底。
安陵清回想起摊牌的那天晚上,自己提到赵副官时,锦珊一脸茫然和不知所措。如今重新思量,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那不是伪装,是真的毫不知情。她自幼娇生惯养,少经人世间恶,脾气虽大但并无多少心机,不是擅于人前做戏的性子。
或许当时真应该先冷静下来,听听锦珊对飞来亭上发生的事情如何解释。可惜他并没有给她机会,就先入为主地在心里下了结论,又被她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那句“我就是想要她死”激怒,认定锦珊一而再对林婉慈痛下杀手,才不管不顾地拂袖离去。是自己的疏忽大意让安陵虞寻出可趁之机,最终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关心则乱,感情会影响判断,错误的判断带来恶果。安陵清向来冷静自控,却在关键时候犯了这么大的糊涂,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他不是个妄想尝试后悔药的人,明白现在最该做的,不是一味地懊恼追念,而是替锦珊去向这场悲剧真正的始作俑者收取代价和补偿。
车子开到地方,曲副官和后面几辆车里的佣人们一起把行李提进来,大大小小的皮箱转眼摆满一地。
锦珊自顾上了楼,刚进卧室就把门用力甩上。砰地一声巨响,震得厅里众人一哆嗦。
楼下收拾东的嘈杂统统被隔绝,房间很大也很安静。这间主卧布置得温馨精致,织花地毯绵密厚实,水晶吊灯光华熠熠。四壁贴满浅绿色的墙纸,弧形窗框刷成奶油白,三角钢琴光可鉴人。核桃木的美式梳妆台一尘不染,阳台摆了两张藤椅,桌上有电动滴漏咖啡壶,墙角立着半人高的的大喇叭留声机。把上面放的黑胶唱片取出来看,是当下最时兴的流行曲子。
一切都是想象中有过的样子,她曾经对和他一起离开瑜园的新生活充满希望,精心编织过五彩斑斓的未来。但如今积重难返,恐怕再也回不到当初的心境。
她意兴阑珊地放下唱片,拨开白纱窗帘,远眺山峦横翠。雨丝越来越稀疏,草坪上散落的麻雀展翅飞去,在天空划过一道淡黑的弧影。
一阵风吹进来,锦珊用掌心轻轻贴着平坦的小腹,这成了近来习惯成自然的动作。孩子还在的时候,她毫无所觉,连一天也没感受过即将身为人母的喜悦,如今骤然失去,才发觉这身体变得那么空,空得让人难以忍受。
她突然理解了很久以前在书里看过的句子,“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彼时锦珊还是个满脑子不切实际浪漫念头的少女,对未来的恋爱和婚姻饱含憧憬,不明白为什么本该琴瑟相和的夫妻,却能用至亲至疏来形容。
东北王郑啸秋的掌上明珠,既生得美貌,出身又贵不可言,性格自信而张扬,这样的女孩子很难在异性面前受到挫折,一朵人间富贵花,是真正不识何为愁滋味。上大学那几年,也和同校的富家子弟谈过几场不痛不痒的恋爱。孙廷钰追得死紧,一副非卿不娶的架势,山盟海誓像家常便饭,可锦珊只觉烦不甚烦,也连手都从不肯让他牵过。她根本不知何为情爱痴迷,无非是享受裙下之臣们追捧拥簇的感觉,满足小小的虚荣,不知伤了多少青年的心,为博美人一笑而大打出手要死要活的戏码屡见不鲜。反正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尽着年轻贪玩。
后来随父亲受邀来北平赴宴,遇到安陵清,好像是冥冥中早有定数的一场邂逅。早在正式见面之前,她就对这个年纪轻轻就有许多传言的军阀公子满怀好奇,甚至可以说不乏好感,因此带着些许试探和游戏的心情去主动靠近,却没想到真的猝不及防深陷进去。
他和那些整日在身后追逐的浪荡少爷完全不同,从不对她低声下气刻意讨好,我行我素亦进退有度。虽也出身高门,却从不爱在人前摆排场出风头,尽管如此,只要他站在那里,就是唯一一个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对情窦初开的锦珊而言,这个男人的出现,仿佛打开了整个陌生而神秘的世界。他的一言一行都能牵动她的心情,初尝牵肠挂肚的滋味,喜怒哀乐变得前所未有地强烈清晰。
最后她如愿以偿嫁给了他,踏进这高墙深院,开始了另一段悲欢莫测的人生。脂粉门墙百丈楼,金童玉女般的佳偶良配,一切看起来完美无缺,内里却千疮百孔,大都是在粉饰遮掩。
她在北平无亲无故,才这么任人揉圆搓扁的欺负。从瑜园搬出来,也不过像是从一个金丝囚笼关进另一个。锦珊终于开始怀疑,这段婚姻究竟还有没有苦苦维系下去的必要。
可原因怎么和父亲解释呢,都是不知从何说起的纠葛。结婚从头到尾算起来还不满一年,就接二连三发生了这么多事,消息若传回东北,只怕也要让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就算普通人家也不能轻易说离就离得成,何况一桩带有政治因素的门阀联姻。
这也是为什么锦珊没有拒绝被从医院接回清源别墅的原因之一。当初几经周折得来不易,哪怕已经摇摇欲坠,也要尽量让表面光鲜。或许,还有连她自己都不肯承认的,那一点千回百转的舍不得。离婚这种事,不过郁结难纾的时候想想罢了,转眼就被强行压制下去。
彻底死了的心才不会痛,可他的残忍让她无法释怀,他对她有过的好统统变成进退两难的折磨。
忍让,妥协,不断地失去与卑微的寄望,求而不得但不能轻易放弃的努力,强烈而短暂的快乐和随之而来更庞大漫长的痛苦,这就是婚姻的全部内容吗。她无忧无虑的时光结束得太仓促,只不过因着爱了一个人,却不小心懂得了世上许多晦涩难解的事。
身后响起笃笃敲门声,不轻不重的三下,打断了纷乱的思绪。
她没有回应,又过了片刻,安陵清端着只瓷碗推门走进来。
褐色汤药里蒸腾起微酸微热的水气,在寂静中氤氲。
“该喝药了,放凉了不好。”
锦珊转过身看了眼药碗,轻撇嘴角,不放弃讽刺他:“这种事自有佣人打理,用不着劳动大少爷纡尊降贵亲自动手。我不想喝,闻着这苦味儿就犯恶心,拿出去。”
“卫妈带着人在收拾房间安顿行李,忙不过来。再怎么恨我怨我,别拿自己身子赌气。”
“赌气?赌气有什么用,能挽回我失去的吗?就算我这个太太做得不好,不称你的意,孩子总是无辜的……你居然可以狠心冷血到这种地步,现在又何必跑来惺惺作态?过不了几天故态复萌,有的是一百种花样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真的消受不起,也没兴趣再陪你继续玩这种猫戏弄耗子的游戏!”
安陵清垂着眼眸听完,长长地轻吁口气,陷入沉默,神情忽然显出极深的疲惫。“锦珊……我从没想过戏弄折磨你,也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是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究竟要这么做,才能让你好受一点。”
锦珊不为所动,悠哉悠哉地踱到桌前,玩味似的伸出手,端起那碗药放到鼻端闻了闻。他意外地抬起头,俊秀的面孔依然残留着失意和憔悴,缺乏往日飞扬神韵。
下一瞬,止不住的泪珠从她嘲讽的嘴角滑下,落进药汁里,咸涩和苦意交织相融,再也分不清。她突然把药碗狠狠砸向他胸口,浅蓝条纹的衬衫被染出一团深浓污渍,仿佛夏日的晴空里闯入一片乌云。
“你知不道这药有多苦,只要一看到这东西,就想起……就想起……”她几度哽咽,几乎说不下去,“为什么我的孩子死了,她的却活着?你记住,是你为了另一个女人狠心害死自己的亲骨肉,你们,你和她,永远都欠我一条命!”
她发现自己现在更喜欢看他纠结为难的样子,为此不惜用最残忍冷酷的言语来刺激,只有这样,才能让心底沸滚不熄的怨恨和痛苦稍微平息。
他忍着胸口灼烫的疼,蹲下身把药碗从地毯上拾起来放回桌上,低低说:“我知道。这件事是我的错。”
锦珊冷笑一声,“所以你打算怎么补偿呢?装模作样认个错,半夜三更点个卯?别再拿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小花样来让我小看你。自以为是,把别人都当成傻瓜耍弄,你从没想过傻瓜有一天会对你说‘不’吧?滚出去!”
他点点头,望向窗外一片雾海,山中阑风长雨,暮色极清旷。
“我在走廊那头收拾出一间屋子住着,有什么事,随时都可以让人去叫我。”
锦珊泪眼朦胧中盯着那背影落寞地消失在门后,终于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捂着嘴无声地啜泣。
从那天起,锦珊留在清源别墅静养,不准任何人在她面前再提起这件事,也不准提起瑜园的任何人。电话一概不听,连杨巧如亲往探望都推说身体不适避而不见。安陵清身边的亲信勤务全都调了过来,尽职尽责,把所有她不想应酬的人一概挡在外面。
可她还是觉得很累。晚上总也睡不好,白天一睡就是大半天。除此之外,她也读书,偶尔在阳台支起画架涂抹几笔,重拾旧日爱好,为摆脱悲伤而努力做了种种尝试。
自从搬到小公馆独住,离军署更远,他回来时经常都是凌晨一两点以后。每到半夜,走廊的木地板上会响起军靴摩擦的脆响,在锦珊房门前停下。不管房里的灯亮着还是熄灭,他从不主动敲她的门,也不说话,至多不过靠着墙安静地站一会儿,有时抽根烟,然后默默回到另一头的房间。
这个秋天雨水频仍,郊外比城里要清寒许多。她晚上睡不着,也不想再吃安眠药,裹着毯子在屋里寂寂地转圈、发呆,听冷雨敲窗,只觉万般柔肠,皆已随风雨寸断。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也不肯承认,是在等着什么。
转眼春节将至,按规矩得回蓟台团年。
锦珊竟然答允肯陪他一道回去吃团圆饭,这让安陵清甚感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