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的很快,云翳中电光隐隐,狂风卷雨猛地撞开紧闭的窗户,白色的帘子翻飞乱舞。
他定了定心神,终于推门而入,被迎面扑打来的冷风吹得一个激灵。卫妈和云芝都在病床前安抚锦珊,没人空得出手去关窗。安陵清径直走到窗前去把洞开的窗页关严,落上插栓。
四处乱窜的冷风被严严挡在外面,可室内凝聚的寒意似乎更深重。
锦珊一看到他,就用尽浑身力气重新撑起身子,一把推开云芝,顺手取下床头铁架上挂着的输液瓶狠狠扔过去,“你滚!”
跟来的曲副官见情况不对,赶紧跑出去唤医生。
那瓶子没有砸准,落在窗户上,把玻璃砸出一个窟窿,黑洞洞地往里灌着风。
喊出这两个字,她已是强弩之末。一阵猛烈的晕眩袭来,用手压着胸口重重倒在床上。卫妈感觉得到她浑身颤抖,每一块肌肉都僵硬痉挛,只有不停地揉搓她,又用土法子掐人中。
折腾了好一会儿,锦珊再次醒来,扶着床沿哭得喘不上气,声音暗哑。想到结婚以来的种种,更加悲从中来,稍微恢复一点力气,又锲而不舍要往外跑,险些光着脚踩上一地碎玻璃渣。
卫妈和云芝边拦边跟着她一起嚎啕大哭,三个泪人儿挤做一堆。安陵清想上前帮忙,刚跨出一步又犹豫地停下。若此时靠近,锦珊的反应定会更激烈。
正作难,曲副官带着一堆医生护士匆匆赶到,七手八脚把人抬上病床牢牢按住手脚,一针镇定剂打下去,哭声渐渐低微。
如同嫁的时候掷地有声,末了也终将归于沉寂。
安陵清每天往陆军医院跑一趟,忙完通常已经是下半夜才能腾出空来。他知道她现在最不愿见的人就是自己,也不进去打扰,就在走廊外靠着门框站上个把时辰。
医院的门不贴地,底下高出两寸左右,房里不亮灯时,走廊的夜灯就会透过缝隙投进来,像洒泼了一地的水银。每到凌晨两点左右,那片光亮准时被一个影子分割成两缕,门缝后隐约露出军靴厚实的粗跟。
医院设了看护的床铺,卫妈和云芝白天黑夜轮班守着。卫妈上了年纪的人,睡觉浅,好几次被走廊上的脚步声惊醒,直唬得头皮发麻,壮着胆子拉开道门缝去看,见是姑爷在外徘徊,才放下心来,搓着手也不知说什么好。安陵清便借机询问锦珊的身体恢复情况,心情如何,休息得怎样,可吃得下东西等等。但答案大多让他更内疚不安,却又束手无策。
失子之创已过去半月有余,锦珊还是很难接受这件事带来的打击。时常悲愤难以自控,每晚都需借助安眠药才能入睡。
有时卫妈实在不忍,会悄悄把他领进来,守在病床边坐上一会儿。唯这片刻沉睡中的相对,才不至于剑拔弩张似不共戴天的仇人。
次日若见锦珊精神稍好些,卫妈便把姑爷每天半夜都来探望的事告诉她,也是劝和之意,谁知她听完,只冷冷丢下一句:“以后谁再敢让他进来,马上收拾好铺盖滚回东北。”
在医院一连休养了四十多天,出小月子以后,他亲自来接她出院。
秋寒已深。卫妈怕锦珊被风吹着,呢子绒线帽和手套准备得一应俱全,就差把人给整个裹成粽子。
她坐在床沿眺望窗外雨幕迷蒙,雨声嘈杂,反衬出她异常的平静。不再歇斯底里,甚至不再轻易哭泣。消瘦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睛显得尤为凄楚,全然失去以往飞扬灿烂的神采。
安陵清在病床前前蹲下,从曲副官手里接过提前备好的软底鞋子,亲手替她换上。
“最近还是先别穿高跟鞋了,我听那些老妈妈说,怕会落下毛病以后容易脚跟疼。”
她毫无反应,连看也没看他一眼,柔顺而冷淡地任由摆布,连发脾气的兴致都提不起来。
安陵清前一日仔细问过医生,确认她的身体检查后已基本痊愈,才办的出院手续。长期在这种寡白惨淡的环境里待着,也不利于恢复。锦珊是金枝玉叶,从小感个冒发场烧都有一堆医生围着转,小产这么严重的事情,更哪敢怠慢,必得保证万无一失。但同时也说了,身体虽已无大碍,精神上的打击才是真正难以平复的症结。心病还需心药医,就算把天下名医都找来,恐怕也束手无策,只能慢慢设法开解。
锦珊许久未下地,一站起来就脚底发飘,他忙上前搀了一把,被她不轻不重地推开。
时隔月余,她对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不留余地的决裂。
“我不欠她的了。”
风摇灯影,在她苍白一如既往的唇边晃动,仿佛残忍的微笑。
锦珊为自己在这段婚姻里的位置做出了选择。爱他,太痛也太难了。她苦苦维系到如今,几经波折,付出了能付出的所有,还失去一个未成形的孩子,就换来如此结果,满盘皆输一败涂地。与其如此,不如选择恨,或许更轻松一点。
军区的专车没有开往蓟台,在雨水泥泞里颠簸了很久,驶到京西远郊一处建在半山腰的二层小洋楼,离温泉泉脉很近,称“清源别墅”。
这就是北平城郊独立于瑜园之外的小公馆之一,安陵清曾允诺要带她搬出来独居的所在。
沿着盘山路一圈圈绕上去,沿途亦散布哨岗,戒备森严一如蓟台。随着地势增高,视野逐渐开阔,山风飒飒林涛如涌,空气寒凉愈甚,却也不乏清爽。
别墅院墙极高,里面自成天地,沿着长长的甬道开进去才发现,排场不比瑜园差多少。周周正正的二层洋房,带一个不小的花园,正门前有白色大理石雕的欧式喷泉,草坪修剪得很整齐,这时节还开着不少嫩黄浅粉的“深山含笑”。几个园丁在侍弄冬青,白衣黑裤的女仆正拿着大剪子在细雨中修剪几株尖叶女贞盆景,花园一角有秋千和巨大的遮阳伞,一应布置都是西洋风格。
山风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花香和寒意。车厢里一直很安静,司机专心致志地开车,后座是泥塑木雕般沉默的两个人。
他俩并排坐着,但彼此隔得很远。不知有意还无意,锦珊把自己的手袋横放在中间,就像筑起一道无形的墙,拒绝任何形式的交流和亲近。
安陵清转过头,望着她无动于衷的侧脸,低声道:“医生说换个环境,心情会好些,对你身体恢复有帮助。若哪里看着不喜欢不合适的,尽管吩咐下去,我让人再重新拾掇。”
过了很久,当他以为她不会有回应时,锦珊把车窗放下来一点,盯住花园里劳作的身影说:“树真是很奇怪的东西,要时不时修修剪剪,那些被剪掉的,哪怕是主枝,也立马变得一文不值。大家都会去好好照料活下来的,让它长得茂盛,没人去深究那原本是侧枝还是侧枝上的侧枝。再过两三年,照样抽叶开花,而那些被丢弃在腐土里的主枝,早就被扫进角落忘个干净。你说,是不是这样?”
锦珊的话语,时而伴随香风,时而夹杂寒意,令人无端背脊生凉。
“旁枝”还是“主枝”影射的所指,已经再明显不过。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夫人,腹中痛失的那个孩子,自然是正经嫡出的血脉。母子连心,血肉剥离,这样巨大的创痛不会轻易抹去,也难怪她始终耿耿于怀。
安陵清不再接话,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该说些什么才合适。苦恼的事已经够多了,还是沉默更适合他们。
半个多月前,舍伯带来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关于死去的赵松言。
赵副官螳螂捕蝉“因公殉职”后,蓟台方面给出相当优厚的抚恤,后事竟找不到任何亲属肯出面料理。派人到他老家查探,赵家人早在出事前三天就举家搬迁,杳无音讯,原因下落皆不明。
这就相当不对劲了。按说赵松言下边虽也还另有几个弟妹,但他毕竟是长子,这么年纪轻轻就没了,不该无人问津。事出反常必有妖,连儿子尸首都不敢露面来收,显然是为了避祸。
向左邻右舍详加打听,也没什么确凿线索。赵松言的爹妈原在当地操持着一爿杂货营生,铺面虽不大,也算殷实人家。前一阵却不知何故突然带着老婆和年幼的儿女们背井离乡,一家五口都消声觅迹,连守了大半辈子铺面也来不及盘出,直接关门丢在闹市。有好事的街坊纷纷猜测,他家许是得罪下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这才匆忙逃命。也有人言之凿凿,定是赵老头突然发了笔不小的横财,这才拖儿带女偷偷享福去了。平静的小镇流言满天飞,到底莫衷一是。
都说人往高处走,不管避难还是享福,缺了钱可是寸步难行。做得顺风顺水的买卖都一股脑儿丢个干净,他家究竟靠什么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军方转而到当地最大的银号调查,赵老头临走前,曾用几根金条兑出一大笔款子,按当天交易的金价,统统换成全国通用的银票,不下数万。
这年头,只要不是挥金如土奢侈度日,几万块钱足够一家子衣食无忧过完后半辈子了。
小地方的银号很少遇到这么大宗交易,因此襄理记得很清楚,也曾反复核查过金条的真伪。底部特殊的戳记和篆刻的“金声玉振”四字,明明白白显示,金条皆出自京城大帅府。老赵头确实有个儿子在华北少帅身边任职,这些金条虽价值不菲,倒也算不上来路不明,便按流程办好手续收存入库。
此事疑点重重,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赵松言对林婉慈痛下杀手,并非出于郑家人的授意。也就是说,和锦珊毫无关系。锦珊是少帅夫人,帅府自然奉养优渥,手头亦握有价值不菲的嫁妆私产,银钱上是不会缺的。若要一次性动用府库大笔金银,总会留下记录,不至于完全无迹可寻。
但仔细核查下来,大房近几个月的支出,除了旧例定数的月银,其余和公帐毫无瓜葛。那段时间正是安陵清征战在外生死未卜的紧要关头,她整日忧心,连大门都不肯出,哪还有心情花钱。
那晚若不是安陵清恰巧偷偷潜入病房探望,林婉慈毫无疑问会死在医院。她已经昏迷了这么久,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所有人包括安陵清恐怕都会认为她是重伤不治而亡,不管赵松言是否得手,这笔账都会被算在锦珊头上。
要想毫无痕迹地让一个人消失,有的是稳妥法子。乱世里从不缺经验丰富拿钱取命的杀手,可是为什么出现的,偏偏是刚走马上任不久的赵松言?这绝不是巧合。朱门高墙内,从来没有那么多的巧合,也没有那么多人会去相信所谓的“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