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是由国外请回来的几个洋大夫会诊后拟定的治疗方案,据说非常成功,接下来只需要静养,加上一段时间复健。
刚做完手术的一周内得留院观察,他住的特级单人病房,环境清幽,设施也很好。探望的人从早到晚络绎不绝,床头堆满了各种鲜花卡片,直到入夜才勉强消停。怕医院的伙食跟不上营养,蓟台每天会派人送饭菜,各种补品轮换着来。
唯独少帅夫人连一次面都没露过。
头三天手术的伤口很疼,但止痛药打多了会延缓伤口愈合,还有可能影响神经恢复。他咬紧牙关硬扛着,坐卧不安,浑身都是冷汗。迷糊中再次昏睡过去,醒来时万籁俱寂,床前洒满雪白月霜。
上半夜查房时间刚过,一个黑影悄无声息推开了危重监护室的门,闪身而入。
病床上的林婉慈一动不动,纸片般单薄的身体几乎和被褥融为一体。消瘦的面庞上还扣着氧气面罩,若不是胸腔还有点微弱的起伏,很难说这是个气息尚在的活人。
她就这么静静躺着,丝毫感觉不到危险的靠近。
注满空气的针筒在月下探出寒光闪闪的针头,就要往输液软管里扎去。
突然一记闷响,木凳被一只单手抄起,狠狠砸在潜入者后脑勺上。坚硬颅骨在撞击中破裂的声音,钝重而短促,在寂静听来尤为瘆人。
那人连哼也没哼一下,直挺挺扑倒在地,当场气绝。
静如坟墓的病房里,一个伤痕累累的活人,一个倒地气绝的死尸,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在黑暗中沉默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
几颗晶莹水珠无声滚落在林婉慈毫无知觉的手背上,一滴,两滴。置留针头造成的淤青连绵成片,脆弱得仿佛已不能承载这泪水的滚烫。
在病房重新陷入死寂的某一瞬,那始终松垂的尾指微乎其微地动了一下。只可惜这黑暗中的秘密,无人察觉。
次日风和日朗,金灿灿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房间,光明而暖煦。
天气大好,安陵清似乎心情不错,舍伯带着食盒推门而入时,他正半靠在沙发上翻一本书。
舍伯慢条斯理地摆好餐具,取出碗碟。不多不少四菜一汤,菜色口味偏清淡,却每样都做得极为细致。
趁安陵清用餐时,舍伯说出一个令人唏嘘的消息。
昨晚发生了件不大不小的意外。
年轻的赵副官在医院的花园台阶失足狠摔一跤,又不巧被藏在草丛里的石块磕到后脑勺,竟尔一命呜呼了。
安陵清对此表示相当惋惜,“这是我的疏忽。前几日在医院待得烦闷,一时心血来潮,让他去捉几只秋蝉来。本是句玩笑,谁想他真的大半夜跑到花园子里去折腾,不然也不会发生这样的意外。算个因公殉职吧,抚恤方面不可吝薄。至于接替他的人选,等我回去再定。”
舍伯若有所思地叹一口气,把小桌上几乎没怎么动的饭食重新收拾干净。
“大概是捕蝉的时候,不小心反被黄雀啄了。真是可惜,这么年纪轻轻的后生。”
安陵清重新拿起倒扣在一旁的书放在膝上,淡淡地说:“我从小就不大喜欢曹植的《蝉赋》,总觉得太过凄苦。秋蝉本就命如朝露稀薄,短短生涯从不能振翅高飞,既要忧患螳螂的巨斧,还需时刻担心黄雀作害,就算侥幸都避过了,最终也难逃狡童的追堵。”
他微垂的眼眸,像盛满了冬季的晨雾,平静冰凉。这模棱两可的慨叹,亦不知为谁而发。
再又两天后,昏迷长达数月之久的林婉慈终于毫无预兆地睁开眼。医生说总算度过了危险期,她的清醒几乎可算奇迹。
几个小护士午休时聚在一起闲聊,纷纷好奇地议论起帅府那位大难不死的九夫人。据说当她知道自己从此以后再也不可能有孩子时,竟然不见丝毫的激动和悲伤。只是闭着眼,轻挽了下嘴角。苍白的唇瓣上,凝固着莫可名状的笑容。又过了很久,才吐出两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她说,“也好。”
仿佛对这场飞来横祸的结果感到满意,没有任何抱怨和委屈。
或许为避嫌,安陵清提前两天办好了出院手续,搬回瑜园继续休养。
安陵虞方一知晓此事,向下耷的嘴角不由得上扬几分。
韩秘书面带忧戚,“该死的没死成,他倒先蹬了腿。这没用的小子,是属下看走了眼。果然贪恋钱财之人,难堪大任。”
“只要他临死前没把实情吐出来,那个女人究竟是死是活根本无所谓。赵松言怎么说也是从东北郑家军里调来任的职,这下死无对证也算干净,纵有天大的不是,都着落在大少奶奶头上担待。由他们夫妇俩慢慢闹去,咱们只管坐等着瞧好戏,我倒要看看我这贤侄,究竟能把郑啸秋这棵大树抱得有多稳当。”
韩予哲挡在金丝边圆镜片后面的眼睛忽闪过一丝光亮,“临死吐口倒不至于……他既有胆子收下那几根金条,想必知道利害轻重。两头都得罪下了,谁来保他一家老小平安?”
手术后出院的安陵清,仍独住在四知堂。
他身边的副官又换了一位,由亲信陆参谋举荐,是许平川军校的同学,同期不同班,家中父母早亡,身在军中无牵无挂,名叫曲甫良。
那日曲副官奉命来取一份重要文件,谁知少夫人冷着脸执意不许他踏进屋门半步,只丢下一句话:“让他亲自来拿。”
将近午夜时分,安陵清终于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打着手电翻找好半天,才终于在暗格的抽屉里寻出他要的东西。刚要离开,身后突然响起锦珊沙哑的声音。
“你怎么进来的?”
“哦,我有房门钥匙。”
“是么……我还当你早就扔了呢。回自己屋里,何必走路都踮着脚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进了贼。”
他顿住脚步,熄灭了手电揣进兜里,黑洞洞的房间连最后一点亮光也消失不见。
“以为你睡了,不想吵醒你。”
“我都不记得有多久没好好睡过一觉,总是睁着眼等天亮,早习惯了。你脚下现在踩着的那块地毯,上面一共有三百七十二朵花。其中一百九十三朵是淡黄色的百合,八十四朵是紫色合欢,剩下九十五朵,是胭脂色的曼陀罗。”
自从安陵清远征西南,许多个担忧以致难以成眠的夜晚,她就是这么对照孤灯,在屋里徘徊兜转,时日渐长,连地毯上织花的纹路都看得烂熟于心。
锦珊低低的嗓子有气无力,仿佛十分疲惫,听来有种令人于心不忍的憔悴和恍惚。
安陵清尴尬地咳嗽一声,“既然精神不好,就早点休息。”忽想起什么,又说:“对了,舍伯已经把平川的家人都接回北平,安置在什刹海附近一所小四合院里。你有空的时候,慢慢挑几个手脚麻利做事稳当的丫头婆子,送过去照顾俩老,也算尽一点心意。”
想到忠厚可靠的许平川,锦珊忍不住鼻子发酸,“这是自然。”边说边叹一口气,“这么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真是没想到。”
“那就先这样。”他点点头,继续朝门外走。
“你等等。”
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怎么?”
“除了这些,你和我就再没别的话可说了对吗?”
安陵清偏过头去,并不打算回答。“我还有事……”
话音未落,就被锦珊激动地打断:“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他无奈地吁一口气,仰头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淡淡地反问:“旁人说了什么不重要,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吗?”
他轻嘲的语气像是往她身体猛地塞进去一块冰,那冰疙瘩又沉又冷,直往下坠,拉扯得五脏六腑都跟着绞痛起来。
在心头翻滚了许久的猜测终于被证实,不需要再七上八下反复思量,锦珊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安陵清回北平以后,态度翻天覆地的变化,突然的冷落和回避,果然,都是因为林婉慈。
可她根本不知道他是从谁口里听到的,不知道事情在他耳中被描绘成怎样,更不知道除此以外,还添上了赵松言趁夜潜入病房企图给林婉慈注射空气针,谋杀未遂却赔进性命的那一段故事。
锦珊心里很明白,那天是自己情绪失控在先,才把冲突激化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林婉慈母子毕竟差点因此而一尸两命。这毫无疑问触犯了他心底最深的忌讳。因此并无把握,还能有多少澄清和挽回的余地。但不管怎样都要去试。都说夫妻间没有解不开的结,她对他这个人,对他们的婚姻,总还抱有一丝无论如何都难以放弃的不甘和期待。
如果他需要时间去接受,那就给他时间。一辈子那么长,他们的时间还有很多,总能把这裂痕慢慢弥合。
她这么想着,拼命给自己打气,摇摇晃晃从沙发上起来,朝那背影走进了两步。蜷坐的姿势维持了太久,两条腿都酸麻不已,险些站立不稳。
“那件事……你能不能……听我解释?”
他就这么一言不发地背对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既没表示同意,也没出声反对。最起码,没再继续抬脚往外走。
“我不是有心要推她摔下去……真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天地很滑……我、我也没想到会突然发生这种事……你不知道,你在战区失踪以后怎么找都没有音信,我每天有多难过,我以为……”
这样的解释既悲屈又艰难。她越说越觉没底,磕磕巴巴近乎语无伦次,连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安陵清突然猛地转过身,盯着她的脸,一字一字切齿问道:“你以为我死了,所以要杀了她母子俩给我陪葬?是不是?”
黑暗中近在咫尺的脸孔,如此熟悉又陌生,眼角眉梢都是寒冰般的冷厉。压抑已久的磅礴的怒意喷涌而出,几乎要把她整个灭顶,烧成灰烬。
锦珊吓得噤声,连呼吸都瞬间停顿。不由接连倒退了两三步,直到背脊紧贴着冰冷白墙,再也无路可退,他仍在步步逼近。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安陵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