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清踏进家门,来不及洗去仆仆风尘,先到父亲的书房汇报战况。说着说着,忽见一个影子在门口探了探头,仔细瞧去,仿佛是锦珊,不由怔忡片刻。
安陵海对他长叹:“你出事以后,郑公原本打算马上派人把女儿接回东北,没想到锦珊说什么也不肯走,父女俩在电话里三天两头大吵一架。这次东北方面肯再往南边派兵,多亏了媳妇。你先回去歇着吧,接下来庆功大典还有得忙。该做的手术尽早把时间定下,别再拖了。”
安陵清道声“是”,躬身退出。
前厅里,杨巧如正抹着泪喟叹,一见人走了出来,忙凑到跟前去拉着他,上上下下瞧个仔细。“真是像做梦一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安陵清眉目依旧,只是人黑瘦了些,面容相当平静,似乎并不为死里逃生亲人团聚的场面而感到多高兴。出于礼貌,还是耐下性子笑着同杨巧如敷衍几句,在诸人前给足了她面子。不过三言两语便哄得杨巧如心满意足,又兴兴头头呼奴唤婢地张罗着请裁缝,“文远那些衣裳大多拿去做了衣冠冢,剩下的全给烧个干净,也好,只当去去晦气!我让人先去百货公司买了几套成衣将就对付几天,再请人来量着做新的,这才合身呢!”
当着那么多长辈,锦珊不好意思表现出太过激动的模样,可即使竭力按捺,还是欢喜得有些语无伦次,咬着唇对杨巧如说:“穿戴用的先不忙,三妈妈抽空跟父亲说一声,赶紧派人去把那衣冠冢拆了吧,放着多不吉利。”
从他踏进瑜园那刻,身前身后围着满满都是人,夫妻俩始终还没机会私下里说一句话。
杨巧如应声不迭,连道“那是自然”,复又一拍脑门,“瞧我,都高兴糊涂了!小两口准有不少体己话要说,我这尽顾着唠叨起来没完……你们先回房去换身衣裳,然后过来一起吃个团圆饭!”
锦珊跟在丈夫身后,穿过长长的回廊。安静凝望着那背影,只觉恍如隔世。
关上门,周遭终于清静下来。她努力地笑着,眼泪早已滚滚落下。很轻很慢地拿起他一只手,紧贴在颊边:“真的是你回来了,真像是做梦一样……”
他垂眸站在窗下,任由她这么做,完全无所表示,没有任何回应。掌心里化开一片柔软潮湿,他知道那些欢喜和牵挂都是真的,可再也进不到心里。锦珊消瘦了许多,满月般盈润的脸庞都凹陷下去,摸在手里,有种令人难以拒绝的憔悴和温柔。她就是用这双手,把人从那么高的亭子上推下石阶吗。他又想起安陵海的话,纠结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她把脸搁进他的颈窝里,仰头寻找他的眼睛,目光里柔情万千,双手紧紧搂住这个失而复得的梦。
“所幸你大难不死,自从假消息传过来以后,我好几次都觉得撑不下去了……没看到尸体,我死都不信不甘心,恨不得马上去战区找你,可他们都死死管着我,我连瑜园的大门也走不出去……”
可安陵清轻轻推开了她,“我太累了……对不起。”
锦珊茫然愣住,望着他逃避似的匆忙拿起衣服走进盥洗室,轻轻叹息一声,心未动先寒。
她被他出乎意料的冷淡弄得慌了神,把目光默默投向地面,开始纷乱地回忆。安陵清回来这短短半天时间里,自己可有说什么不合宜的话,做了什么他惹他不悦的举动。还是……他会不会已经知道了什么?还是真的只因为刚从枪林弹雨中脱身,又经历一番长途跋涉,太过疲惫。再加上情同手足的许平川牺牲得如此惨烈,连尸骨都拾掳不全,让他心绪低落难以平复。
锦珊极力去想,可总有一些遗漏。她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只是不愿往最坏的结果上猜测,只能毫无底气地安慰着自己。
就这么七上八下地捱了摸约一个多小时,安陵清才从盥洗室出来,拿毛巾胡乱擦着后脖颈,然后随手丢在沙发上,甩了甩头发。发梢水珠四溅,有几滴沾在锦珊胳膊上,星点凉意让她汗毛乍起,经不住抱紧了自己。
数月不见,他的头发来不及修剪,长了许多,湿漉漉的刘海斜斜滑落下来,挡住眼睛,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凌厉,却什么都看不分明。又或许,他是在有意避免和她的眼神接触。
安陵清背对着她穿上外套,受伤的右臂还不太举得起来,动作很艰难。锦珊下意识地想上去帮忙,又不敢,犹豫了片刻,他已经自己打理完毕。隔着两三步远对着她说:“走吧,让父亲等久了不太合适。”
她如梦初醒,窘迫地打量着自己:“我……我还没换过衣裳……”
“不用费事,只是家宴。就这么着吧,挺好看的。”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她完整的一眼。
眼前这冰山一样的存在,和那天电话里的温和耐心的安陵清,完完全全是两个人。他对她的态度疏离而礼貌,不和她发脾气。有问必答,但不肯主动多说一句话,这比争吵和对峙更令人难受。
可锦珊对此完全束手无策,甚至弄不明白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更不知该如何打破僵局。
他俩一跨进花厅,高昂的婴孩啼泣声顿时毫无预兆地响起,吓得锦珊心口突突,没来由地一阵慌张。
乳娘朝屏风旁退了两步,手中不断拍抚着襁褓,边摇边哄着,可那孩子不肯买账,依旧哭得撕心裂肺。
安陵海忍不住回头训话:“怎么连个孩子都哄不好?是不是饿了?”
乳娘陪着笑,战战兢兢回话:“刚刚才喂过的。帅爷莫怪,奶娃娃都是这么着,不哭不闹长不大……”
杨巧如站起来打圆场,对着安陵清笑道:“是你七弟,刚满月没几天,这不正赶上你出事,他亲娘又……连满月酒也没顾上好好办,小娃娃心里不乐意了呢!这孩子也不知怎么了,平日里哼哼几声,嗓子比小猫崽儿大不了多少,今儿倒哭得响亮。”又喜眉笑眼去逗弄那孩子,“囡囡乖,莫要再哭了,你大哥刚打了胜仗回来,咱们也跟着高兴是不是?”
安陵清隔着老远看了一眼乳母怀里的婴孩,淡淡道声,“恭喜父亲。”
见人都到齐了,安陵海示意让舍伯唤开始上菜,对儿子点点头:“坐吧。这么点大的奶娃子原也上不得席面,不过看着今儿团圆家宴,就让奶妈抱了来,图个齐全。你身上有伤,酒就别喝了。”
袁璧君嘴角挂上抹冷笑,低头在儿子耳边小声吩咐了几句什么。安陵泓眼珠滴溜一转,大声问道:“为什么七弟头回见大哥就哭个不停?平日里父亲去逗,他就只顾睡觉,连眼睛都不睁的。七弟跟大哥比较亲么?”
锦珊拿筷子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卫妈不动声色地把餐巾叠好垫在小姐面前,大半个身子倾过来,把她片刻的失态遮掩住。嘴上也不闲着,煞有介事的说:“五少爷这就不知道了,咱们老家那边儿有个说法,十岁前的小娃娃呀眼睛干净得很,阳气也弱,能瞧见好多大人瞧不见的东西,所以动不动就哭,容易吓着。大少爷刚从战场上下来,那打打杀杀的地方煞气可重,小少爷那是受惊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拿张大红纸头往枕下一压,准管事儿。”
杨巧如殷勤地给安陵海布菜倒酒,一边搭腔:“现在都管这叫封建迷信,可细想想吧也有一定道理,老辈儿都是这么把小囡拉扯大的。孩子怪可怜见,也是他娘拼上一条命留下来的心肝儿,回头我吩咐奶妈们照办就是了,多添些小心总不为过的。”
袁氏挑着眉瞥她一眼,“行啦,开席吧。不管怎么说,文远能平安回来是喜事,别净扯些不吉利的。泓儿还小,童言无忌,跟他较个什么真。”
安陵清果真滴酒不沾,一心一意闷头吃饭,把餐桌上的明枪暗箭都当耳旁风。
杨巧如懒得搭理,又站起来亲自盛了两碗花甲汤,先后递到安陵清和锦珊面前。“既回来了,该好好补养身子,多吃点儿。刚进门那会儿我一眼都没敢认,干巴得跟猴子也差不多少。锦珊也是,提心吊胆好几个月,难为孩子熬得瘦了一大圈,瞧着怪惹人心疼。”
锦珊早看见那乌黢黢的甲鱼爬在汤碗中间,她从不吃这类奇形怪状的东西,奈何长辈好意照拂,却之不恭,只得硬着头皮拿起汤匙。还没送到嘴边,胃里一阵翻腾,忙拿帕子捂着干呕了几声,实在压不住,弯腰吐出口酸水来。
安陵清心不在焉不知在琢磨什么,慢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放下碗筷去搀她,“你怎么了?”
卫妈当先手忙脚乱上前帮手,连埋怨带解释:“小姐前些日子担心姑爷,饭也不好好吃觉也不肯好好睡,怎么劝都听不进去,怕是伤了肠胃,一见油腻就犯恶心。”
锦珊顺过气来,第一件事是先站起身告罪。反正裙裳也弄污了,恐失礼于人前,只得先回去收拾,就此离席暂避。
老帅爷并未见怪,只说若还不舒服就赶紧让人请大夫。见安陵清正若无其事端起杯茶水来漱口,倒露出几许诧异:“文远不跟着瞧瞧?也太是个粗心。”
安陵清一愣,点头道:“哦,父亲说的是。各位妈妈们慢用,望恕不周。”也便顺势离了花厅。
但他并没回房,而是直接唤人备车出了蓟台,也不让赵副官跟着。整整一晚,都再没露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