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公子满月宴过后的第二天晌午,云芝突然慌慌张张跑到跟前,“帅爷身边的人来传话,叫小姐赶紧过去一趟。还说,帅爷他好像……好像很生气的样子……舍伯也在。”
锦珊陷在沙发里发呆,一下没反应过来,“找我做什么?”
她的脸庞很消瘦,眼神有时候木木的,头发也已经很久没打理,烫钳出的波浪大卷渐渐松下来,软塌塌堆在肩头,像主人一样没精打采。
云芝愁眉苦脸地摇头,“……没说什么事。”
锦珊抱着膝,无限凄凉地望一眼梳妆台上安陵清的相片。良久,从唇边挤出丝冷笑。秋后算账么?大概林婉慈终于醒过来,在帅爷面前告了一状。连安陵清都不在了,她这个少夫人如今又算什么。
之前吵吵闹闹的时候不觉得,不管冷战有多严重,他也总是不忘把她身边的一切全部安排妥帖,留下的心腹勤务,可以把所有她不想见的人全部挡在门外。锦珊在私心里一直相信,安陵清对自己是有感情的,不会轻言离散。如今阴阳两隔,才那么清楚地感觉到,他真的是她在这个家里所有的依靠。原来一个女人失去丈夫,会过得这样艰难。
对安陵海而言,儿子既已不在了,联姻也就形同虚设。所谓世情冷暖,不过如此。
她越想越悲从中来,索性胡乱套上件衣裳就摔门而出。“去就去,有什么大不了!人就是我推的又怎样?我爸还活着呢,就不信有谁真敢动我一根头发!”
谁知到了跟前,才发现全不是那么回事。书房外候着的下人不知何故,态度突然大大改观,列着队恭谨地叫“大少奶奶”。
她进门见了礼,只见安陵海脸上泛着激动的潮红,背着手在屋里踱步来回,伸出手咣咣拍击桌面。
“这个逆——子!他非要活活气死我不可!”
锦珊站在原地,惶骇地瞪大了眼睛,茫然四顾。纷乱的猜测开始止也止不住地在脑子里乱窜,却无人可以给出答案。
房间里并没别人,唯有舍伯垂着手,眼观鼻心默立在灯影下。她心突突跳得厉害,短短片刻几乎耗掉整条命,积攒了很久地勇气,才捂着胸口艰难地问:“哪……哪个逆子?”
舍伯对老帅爷的脾气早就习以为常,并不以为奇怪。
安陵海性格里温情的成分很少,从安陵清小时候就是这样。不管儿子有多努力,拿到多优秀的成绩,哪怕心头确实赞许有加,他从来都吝于褒扬。一句好话说出口必然字字带刺,关心和担忧只会用发火来表达。这也是父子之间关系始终紧绷的根由。安陵清性子倔强,挨了多少顿暴揍也从不服软,他的几个弟弟妹妹们,在老帅面前就跟耗子见了猫差不多。
老帅爷呼哧带喘发了一通无名火,终于抬起头吁口气,对锦珊道:“人找到了。总算老天有眼,没让白发送黑发。”
短短一句话,让锦珊狠狠地哭出声,简直魂魄都要飞散了。她撑着沙发扶手才勉强让自己没有摔倒在地,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是……是真的吗?我没在做梦吧……不要骗我……我……我再也经不住了……”
嚎啕的悲声让安陵海也忍不住鼻子冲上一股酸劲。他隐忍着打扫了一下嗓子,怒火的余威不减。
“这臭小子,翅膀硬了胆子撑得比天还大,如今连老子的话也听不进去!媳妇在电话里帮着劝劝吧,他不肯回来。”
林婉慈还趟在医院里命悬一线之时,孩子真正的父亲,正远在西南战区山林一间猎户的茅棚里,从混沌中恢复记忆,九死一生。
安陵海简短安抚儿媳几句,独自拄着拐杖出了书房,门再次被紧紧合上。锦珊痴如泥塑木偶,由舍伯牵着领到电话前,两只手抖得厉害,好半天都握不稳听筒。刚唤出一声他的名字,心口蓦地揪痛,她努力大口喘气,仿佛这样才能稍微减轻痛苦。
那么多个日夜的煎熬,撕心裂肺心神俱灭。固执地不肯相信,不久前还亲密无间的枕边人,就这么突然阴阳永隔。到了后来,连眼泪也不太流得出,仿佛干涸了。她已经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式宣泄噬骨的痛苦,不信也得信。
然而就在心灰意冷到近乎麻木的时候,那伤疤突然被强硬地撕开。巨大的希望卷土重来,会是如此不能承受的冲击。
安陵清的一切都重新被拉回到眼前。他鲜活的喜怒,孩子气的睡颜,长而浓密的睫毛,皮肤的温度……真的就连在电话线的另一边吗。
听筒里传来沙沙杂音,像下雨。锦珊侧耳细聆,连眼都不敢眨,生怕错过任何一丝音讯。
“锦珊,是我。”
还是那把淡淡的嗓子,带着点疲惫沙哑。千真万确,是他的声音。
锦珊泪水涟涟,哽咽得无法言语,然而心里是高兴的,快乐得哪怕马上死掉也再无遗憾。她设想过很多次,能再跟他说上哪怕一句话的场景,可真的发生了,反而觉得说什么都不妥当起来。骂又舍不得,真是磨人。似乎担心太大声,就会把这失而复得的美梦惊醒。
“你怎么那么坏呢……你……你吓死我了知不知道……”
“我这不是还活着吗……等打完了仗,再回去给你陪不是。听话,别哭了……家里人都还好吗?”顿了顿,仿佛怕被误会什么,又多添一句,“我是说,父亲他老人家身体怎么样?”
想到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林婉慈,锦珊心里猛地咯噔一记,脸上血色尽褪,“都……都好。”
安陵清嗯了一声,“临时指挥所马上要转移,我不能通太长时间电话,你多保重。”
锦珊手一滑,差点把听筒砸在桌面,哆哆嗦嗦抓起来凑到耳边,急道:“等等……等一下,别挂断……你、你有没有受伤?一定有对不对,严不严重?你回来好不好,不要再留在战区,太危险,我实在是受不了每天提心吊胆的,爸说你死活不肯回来,为什么啊?他老人家气得不行,你出事那段时间,大伙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他嘴上不说,难过得差点就犯了病……报纸上说西南战况不乐观,华北军伤亡很大,医疗队的护士都不够用……”
那边仿佛轻轻笑了一下,“你有这么多问题,要我先答哪一个?”
“你到底有没有良心,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锦珊急得跺脚,终究是不舍,语气马上又软下来,“求求你,别犟了,爸常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人活着,什么都可以再想办法商量……你回来好不好?”
“现在不行,仗还没有打完,到底谁胜谁败还不一定。有时候目标只能有一个方向,中途变卦的代价更超乎想象。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回去,怕是连累你以后都抬不起头做人。”
“我不在乎这些!只要你好好的……大妈妈看我不顺眼,我躲着她就是了……这仗究竟还有多久才能打完啊?”
“说不好,大概快了吧。你别这样,有些事现在一时半会说不清,总之我一定会回来。”
安陵清语气坚决,他要做的事,不达目的从不轻言放弃。锦珊其实也明白定是劝不动的,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他连安陵海的话都不肯听。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又要哭出来,却怕惹他厌烦,雀跃的心情顿时被浇熄了大半,失落地喃喃:“我不是非拦着你去做想做的事,我只是太想你……想见到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数秒,柔声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锦珊忍不住细细啜泣:“文远……你还没告诉我,你究竟哪里受伤了,伤得严不严重?”
“……有,不算严重。那些联匪炸不死我,不然怎么还能跟你讲电话?我真的得挂了,爸发脾气也就一阵子,委屈你。”
咔嚓一声,喇叭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锦珊攥紧电话摁在胸口,迟迟舍不得放下。
安陵清的死而复生,令锦珊悲喜交集,强烈的情绪却无人可以分享,突然又莫名慌张起来,像安陵海那样在房里转了好几个圈,最后猛地停在舍伯面前,眼巴巴追问:“我刚才不是在做梦吧?你也听见了,是真的对不对?他还活着,他没有死!”
舍伯微微颔首,还保持着原来的神态:“夫人受累,帅爷那边,就交给老奴去解释吧。”
老帅爷之所以发那么大通火,实在是因为内中又有曲折。
少帅遇袭失踪不假,但人找到以后,消息却在这“逆子”的坚持下给死死瞒了下来。
太行军这次发起的突袭在半夜,一心速战速决,因而目标极小不易察觉,根本来不及防御。敌方连侦察机都没派,直接调了七架战斗机往指挥部所在的方圆五百米范围内猛丢炸弹,火力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整座山头都几乎被削平。唐恩昆的部队以山林野战游击见长,到了拼现代战械的时候,军备力量就显得捉襟见肘,即使反应过来,紧急救援也只是亡羊补牢。
安陵清彼时并不在指挥部临时搭出的草棚内,他和几个军官藏身于三百多米开外树林里秘密谈话。炸弹落下来的当口,许平川反应迅速,直接扑到他身上挡住了第一轮火力的袭击。
重型炮的威力不容小觑,除了南方那些粗壮的林木,附近找不到别的掩体。安陵清被许平川扑倒在脚边的一个土坑里,此起彼伏的轰炸像落雨一样稠密,身下的土地不断震动,如地裂山崩。他被炸弹的巨大冲击力震裂了耳膜,埋在横七竖八的残肢和浮土里昏迷了整个日夜,才侥幸让附近山里挖药的猎户救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