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天清早第一件事就是找报纸来看,专挑和战局相关的报道。
战况胶着,不容乐观。前几日一个团全军覆没,后天就是一个旅遭到围困,偶有好的消息,不过笼而统之,华北军在哪里歼灭了多少敌人,自身折损多少,没有更具体的。战区的照片每一张都狼烟满溢,模糊的黑白色,一片断壁残垣焦土四野。形势时好时坏,连最权威的军事专家也无法给出准确判断。
锦珊看得心惊胆战,半天缓不过来。安陵清一走就是快两个月,还是一点切实的消息都没有。
一天晌午,她躺在窗下歇中觉,觉得口渴,叫云芝也无人应声。挣扎好一会儿,才勉强撑起身子来打算自己去倒杯水喝。昏昏沉沉地推开房门,熟悉的景致全变了样,不知怎么就走到一处完全陌生的荒院里。四周云雾沉沉,昏暗得睁大眼也看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高大破旧的的楼阁,门窗紧闭,杳无人迹。面前一架生锈的旋转铁楼梯上,用丝线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剪子,长短不一,刀口纷纷张开朝下,一阵风吹过,当即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戳到人身上。
她觉得害怕,连手脚都凉了,只想赶紧离开这诡异的地方,刚要转身却听到楼梯尽头传来啼哭,猫儿叫似的,时高时低,细弱又尖利。踮着脚尖极目望去,浓雾中竟有个襁褓幼婴被弃在那铁楼梯的顶端,也不知是哪里来的。
锦珊很是踟蹰,犹豫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朝楼梯上走,想去把那可怜的婴孩救下来。头顶无数把剪子摇晃碰撞,发出渗人的叮叮声,令人头皮止不住地发麻。她心惊胆战地往前寸挪,眼看快要够着那襁褓,暗处角落里却突然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白影,伸手朝她猛地一推。
锦珊吓得心胆俱裂,眼睁睁看着自己从楼梯滚跌下去,朝深不见底的黑渊坠落。
黑暗被撕开一道裂口,大片白光汹涌而至,她在惊叫中猛地坐起,原是噩梦一场。
她捂着胸口喘气,满额冷汗,后背衣裳全都湿透,犹自心悸不已。还没回过神来,突然听到一阵嗡嗡的机械轰鸣声,忙去窗口张望。
编了队的战斗机群声势浩大,自长空呼啸而过。
战报上原本说的是,短兵相接的试探以后,双方都更倾向于谈判解决,眼下竟然需要动用空军。这是否意味着,西南战局已经到了间不容发的危急关头。
正午的天穹像一口被烤得发烫的锅底倒扣下来,窒闷让人喘不上气。铁鸟很快在天边变成一串模糊的黑点,彻底消失不见。锦珊耳朵里却还搅动着不止息的轰鸣,脸色瞬间刷白,拧身就往老帅爷的书房跑去。
安陵海门前求见的队伍排了很长。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整个蓟台,唯一能有西南详细战况的地方,只有这一处。
许多身着戎装的将领聚集在走廊上,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有的则一脸肃穆。锦珊挨个看过去,几乎不见一张熟面孔。还没有军功的年轻少将们需要机会证明自己,换取前程,安陵清手下得力的军官这次几乎倾巢而出,全都被带去参战,留下的自然都是另一个阵营里的人。
厚实的木门紧闭,显然里面已经谈了不止一会儿。
锦珊独自跻身在这一堆儿郎里,浑身别扭,无数探究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朝她扫来扫去。她缩头缩脚站在队尾候着,半天也不见移动。偷眼打量那些人肩头军章的徽衔,大多是举足轻重的职位。可想而知,他们求见的内容,没一件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完的。
直耗到傍晚五点多,锦珊站得腿脚酸软,腹中也莫名传来隐隐刺痛,不得不靠墙倚着。恰在这时,杨巧如带着冬蕙袅袅而至,冬蕙手里还捧着个托盘,炖盅里是给老帅送来的川贝雪梨。
杨巧如从人堆里一眼就认出锦珊,老大意外,忙让冬蕙把手里的托盘递到锦珊手里,唏嘘道:“你就这么傻站着呀,怕是排到天黑也等不到,也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快跟我进去,真是作孽……”
勤务刚送走一名军官,安陵海一向严肃的表情今日更显严峻。见锦珊垂着头跟在杨巧如身后蹭进来,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皱着眉摆了摆手:“老三你陪媳妇去后头歇着,我这一时半会儿完不了,有什么事等会再说。”
杨巧如叹一口气,把汤羹放到他面前,“大热的天,别尽着急上火,当心熬坏了身子,润润嗓子歇会儿吧。”
安陵海焦头烂额,也不再坚持,端起炖盅喝了一口,掀起眼皮朝靠在门边的锦珊打量去,“脸色怎么这么差?究竟什么事,坐下说吧。”
锦珊绞着手指,心跳得七上八下,只觉口干舌燥,突然不知该从哪里问起,嗫嚅了许久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杨巧如拍拍她的手接茬道:“还用得着问?我要是不赶巧跑这一趟,这傻孩子一准杵在门口等到太阳落山去!文远那边究竟怎么着了,情况严重不严重?”
安陵海接下来说的话,像一记重锤,把锦珊从头到脚砸进冰窟窿。八月的天,狠狠打了个寒颤,整个瘫软进沙发里。她日夜望眼欲穿,等来的就是这样的消息。
华北军的援战指挥总部设在一处山坳里,位置很隐蔽,和唐恩昆的联军首尾相应。几场恶战下来,借助地形优势并没吃太大的亏,进可攻退亦可守。太行军讨不到多少便宜,再耗下去双方死伤都不可估量,原本已经开始谈停战议和,各军都松懈下来,谁知恭家竟出尔反尔,深夜派出战斗机发动突袭。
数不清的炸弹一股脑儿丢下来,几乎把山头夷为平地。一线指挥官就有八人当场阵亡,余者或重伤或失踪。
战场上的“失踪”意味着什么,很多人心知肚明。级别较高的士官倘若被炸得支离破碎,连肢体都拼凑不全了,导致身份难以辨认,为给亲眷留个念想,便报称失踪。战争结束后再派人清扫阵地,扩大搜寻范围。然而多数无果,也就只能按阵亡论功追封授衔,以慰英灵。
密电译文的最后一句,少帅生死不明,正加紧搜寻。发报时间是三天前。
难怪这三天的报纸头条都不知所谓,真实情况早被帅府这边强行压制住,只是不知道还能再拖多久,安陵清失踪的消息一旦散布开来,对己更为方不利。这和秘不发丧有什么区别?
锦珊浑身抖如筛糠,被这噩耗惊得魂飞魄散,嘴唇全咬破了也没察觉。
杨巧如抽噎着在一旁劝解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生死不明就是还没个准信。这么大的事,老帅爷不会含糊,肯定要派人去查,掘地三尺也要把儿子给找出来。只要人活着,就还有一线希望。
话虽如此,也心知大约凶多吉少,愈发语不成调。
锦珊不知道的是,真实情况比她所听到的还要严重。联军一个多月以来,之所以反反复复难以抢占先机,全因从军工厂最新运调出来的那批军火出了问题。临阵对垒才知,能够用来应战的辎重战器都是表面光鲜。哑炮和空包弹占了将近三分之一,许多手榴弹竟连引线也不知所踪。究竟谁有那么大能耐做此手脚,其中关窍耐人寻味。
距离最后一次空袭已过去三天。时间拖得越久,出现奇迹的希望就越渺茫。少帅生死未卜,华北军群龙无首陷入混乱。唐恩昆骤失强援,自尚且顾不暇,正是敌人的可趁之机。前沿阵线往后方一退再退,只要有一颗子弹落到辖区内,战火势必朝北蔓延,战争将全面爆发。
周围空气仿佛被抽干,锦珊如坠云雾,与各种可怕的猜测搏斗着,用尽全身力气,才断断续续吐出一句:“我……这就去给爸爸挂电话……我会说服他,让东北军加入平南联战,无论如何也要把人平平安安带回来……”
安陵海重重往椅背里一靠,点头算作默允。几天下来,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嗓音里带着掩不住的疲惫。
“你们才刚结婚不久,这糊涂仗又是文远横了心非得去打,按说不该在这节骨眼上拉亲家公来趟浑水。媳妇深明大义,是咱们家对你不住。”
安陵海之所以认可这门亲,很大一部分原因也在于此。锦珊不仅是个门当户对的军阀千金,换一种说法,她就是安陵家娶回来的千军万马。
华北诸省自是牢牢掌控在安陵海手中,再往南去,局面愈发混乱,其中最成气候的一支队伍当属恭克钦的太行军。能拿出足够实力与之一较长短的,除了手握东三省的东北王,也确实再寻不出旁人。
与郑家联兵是目前可以尝试去争取到的最好结果,这话却决不能由安陵海率先提出。不是舍不舍得下这张老脸的问题,彼时天下分崩,国民政府名义上虽得到国际承认,没有兵权一切都是空谈,除了在外交上发挥作用,对内的策略一贯是在各军阀间妥协调停,使出浑身解数,目的只为不使任何一方独大。
因此各地军阀和政府的关系并不稳固,不过表面归附,实则互不信任。割据一方的局面下,每一场恶战都必须殊死相搏,否则便面临被吞并,落个墙倒众人推的结局。
安陵清此次执意南征,也正因为明白这个道理。他顶着少帅的头衔,平日里有多风光,风雨来时就要付出多少相应的代价。
儿大不由爹,安陵海心知阻拦无用,也就随他自去设法折腾。谁知飞来横祸,万一噩耗坐实,许是命该如此,也只能叹天意弄人。
这是一对最像冤家的父子。不管两人关系如何别扭,安陵清毕竟是他最得意的儿子。这下白发送青丝,一时实在难以接受,顿生万千山河付流水的暮落之悲。他已经尽了一切努力,收到急报后第一时间就立即调派可靠人手去查证搜寻,调兵遣将全线支援西南。
安陵海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事到临头也不能先自乱阵脚。唯有先把局面稳住,联合一切可调动的势力,闯过这次危机。
若再不设法速战速决,这仗只是在徒然消耗兵力。可郑啸秋非等闲之辈,要考虑的问题有很多。北方势力表面上因联姻而稳固,实际上暗流却很汹涌。但愿他不会眼睁睁看着刚出嫁的爱女转眼沦为新寡。
接下来就看锦珊还能为她生死未卜的丈夫做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