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有个老说法,喝剩的药渣最是霉晦之物,倒在街头被千人踩万人踏,能把这病气带走,让病人早些痊愈。换言之,特意把这东西倒在门口,简直是最恶毒的诅咒。倘被这门户的主人不慎踩上了,岂不明摆着挖出个坑来给人跳。
袁璧君再把林婉慈恨得牙痒痒,也不会昏了头去做这种蠢事给人拿住把柄。更何况林婉慈现还在医院里住着,舍伯带着汤水补品一天跑两三趟前去照应,听说还得再过一周左右才能搬回凝翠苑。这显然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自己这一闹,正好往套里钻。瑜园刚换过大批新佣,人多手杂,要找出究竟是谁受了指使干的这事也实在不容易,只能认栽,打落牙齿肚里吞。
叫屈不成反遭算计,今日在安陵海跟前是无论如何讨不了好去。袁璧君原本只想拿儿子当借口扳回一城,没想反倒叫自己下不来台,无法可施,只得悻悻作罢。
同样为此憋了一肚子火的,除了袁璧君,还有锦珊。
安陵清晌午刚从机场落地,一刻也没耽搁就被车接回陆军指挥部,等回到蓟台已经是傍晚时分。他刚进门换衣服,一只枕头就凌空飞过,在胸口砸了个正着。锦珊就气鼓鼓迎上来:“你到底还有完没完?别拿我当傻子,这究竟是三妈妈的主意还是你的主意,打量谁看不来呢!再过几天,你是不是也要让三妈妈把我带来的人全赶回辽东去,好腾出地方来给她清清静静生孩子?!”
他被嚷得一阵发晕,抚了抚额头,“我先带你去见几个人。”言罢牵起她的手就朝外走。路上穿过好几道门,沿途的仆人都恭恭敬敬垂首敛容让过一旁。
锦珊被他攥住手腕,怎么抽也抽不出来,又不好意思大声嚷嚷,跺脚道:“你要带我去哪儿?有话就说别拉拉扯扯的,这么多人看着呢……”
“看见就看见,怕什么。我拉拉扯扯的是自己夫人,又不是别人。再这么乱动,我只好抱你过去。”
只一句,就让她彻底偃旗息鼓,连耳根都热得发烫,生怕他倔脾气上来了,真的不管不顾上手来抱。就算夫妻感情再好,也没有这么不避人的。锦珊是大家闺秀,一向中规中矩,要是被那么多双眼睛瞧见,明儿必定传遍瑜园,实在是要了命。
安陵清领着她熟稔地转来转去,向更深的宅院中前行,最后停在一座高挑的门楼前。这样的门楼在瑜园有好几处,外形皆不相同,但每一座都大门紧闭,不知通往何处。
唯独这一处,今日没有上锁。两人甫一露面,好几排戎装笔挺的士兵齐刷刷左转,行了个整齐划一的军礼:“见过夫人!”军靴踏在青石板上的脚步声脆而响亮。
安陵清点了点手指,“少良,把你手下的人向夫人引见一遍。”其中一名士官出列,挺胸收腹,脚后跟一并,应了个是。
安陵清把跟随他多年的勤务留下一多半在瑜园,并告诉锦珊,这些人以后归她调遣,除了她的命令,谁的话都可以不必理会。
这天夜里,他拉过她的手促膝对坐,像是有话要说,神情却带着几分凝重。“打仗的事说不准,我这次出征不定多久才能回来。大妈妈和二叔什么做派你也知道,要是不找借口做这番安排,你一个人留在瑜园,日子肯定没法过,我也不放心。”
这几日奔波匆忙,他低低的嗓音里有些难掩的疲惫。锦珊心一软,接受了这个解释。见不到的时候,心里再多怨怼,面对面都恨不起来。
能怎么恨呢,这么多计较,患得患失,稍有风吹草动就惶惶不安,还不是因为在乎。按说她已经如愿嫁给了他,他们是原配夫妻,名至实归轻易再拆不散。可是除了这些,锦珊还是不能免俗地希望能完全占据他感情的每一个角落,容不得自己爱的男人心里还留有旁人的位置。就算在她出现之前的岁月里,情史并非一片空白,起码在结婚之后,不要再有什么牵扯不清的瓜葛。
她把身子挪过来,偎在他的肩头,“也难为你一片苦心。大妈妈带着孩子去闹过好几回,话说得可有多么难听,好在三妈妈厉害,还算压得住阵脚,真是寸步都不肯让。对了,我爸还好么,你们事情谈的怎么样?”
他笑着揉了揉她脑后的头发,把公事避过不答:“哪有你厉害,一嗓子都快把我吼出大门去。他老人家身骨硬朗着呢,精神头挺不错。他也很挂念你,还问你平时怎么也不给他打电话?”
“我也想啊,可是……我怕一听到他的声音就要哭出来,不能让他知道我们吵架。爸脾气急,我怕他责难你……”
结婚这半年多,两人的关系如履薄冰,过得一言难尽。无休止的猜疑和对峙,和好不过一两天又会陷入反复的争吵,几乎就没有顺遂的时候。
但不管吵得有多厉害,他待她始终算得上无微不至,处处设想周全,也是不争的事实。只是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可以为了爱一个人,把自己放得这么低,近乎卑微地求全。等或许不会有的雨过天晴,等或许不会来的回心转意。
郑啸秋对宝贝女儿婚姻的状况始终一无所知,只偶尔在谈完公事后,半开玩笑地从旁提一句:“刚新婚就这么忙,老在外头跑着,小夫妻聚少离多也不好。别冷落了珊珊,我还等着抱外孙呢。”倒也神色如常,瞧不出什么端倪。
原来一切全仗锦珊从中遮掩。每每郑啸秋挂念女儿,主动往瑜园公馆接通电话,她都装出欢快的语气,只说什么都好,从没提过丈夫半个字的不是。
安陵清心头一阵唏嘘,顿感五味陈杂,对她这份心意,不是不动容的。
可惜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忽正色起来,“锦珊,铁路的事,爸那边虽然表示支持。但我这边该准备的,总得自己去设法解决。”
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了一半。
锦珊身子一僵,也不敢细问,就这么睁大眼睛望着他,脑子里乱成一团。
他只得狠了狠心,继续说,“南边情况有变,唐恩昆可能撑不住那么久。今早已经颁布了调令,我后天就得走。”
她紧咬着唇,怔怔地回不过神来。战区和后方不通消息,连书信也难传。这就意味着,安陵清将失去所有联系,不知多久才会有音讯。
他们好不容易才刚刚重新开始,他就要去打仗了。锦珊在灯下用目光仔细描摹面前的轮廓,犀利冷峻的长眉,挺直的鼻梁,古典狭长的眼睛,眼角斜飞时,有一种刺破人心的威仪。除了下巴上冒出的一片淡青影子,还是她在冬日梅树下见到的那个英俊青年,神采飞扬,行事洒脱乖张。
都说薄唇的人,大多薄情。他也会是这样么?她一点点地靠近,温柔亲吻上他的唇角,像被雨水打湿的蜻蜓翅膀,轻而缠绵,最后恋恋落在耳畔。
“要是过了三个月你还不回来,我就去战区找你,不管有多危险。”
西窗下,灯光映照的两个剪影交叠在一起。
小别胜新婚,何况转眼又是分离在即。
不管有多难舍,要走的终究留不住,再耽搁只会乱了大局。
许平川和安陵清一向孟不离焦,这次毫无疑问也跟着一道远赴西南。
偌大的瑜园,不过少了这两个人,锦珊却感觉身边空了一大块,连心都空了。
沉檀凝香,昼消夜长。
这年天旱得厉害,尤其酷热难当,凌晨才稍凉爽些。风扇不能整晚开着,安陵清走前还特意嘱咐过,怕她太过贪凉,患了热伤风又得打针吃药。虽然他不在,她还是按他说的做,好像他没有走远。
她还养成习惯,睡前总爱看一会儿照片。梳妆台上,水晶相框用红木托底,正中间掏出个椭圆形。他的影像立在那一小片开阔里,穿着陆军制服,清俊挺拔,肩头金绣肩章上缀着一排耀眼的将星。
排窗半开着,有虫螯声隐隐传来。透过碧影纱绡,只能瞧见疏朗的几颗星,被鸦青色的云半遮着,忽明忽暗,很是寂寥。
锦珊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安稳,每分每秒都在担心他的安危。长到这么大,破天荒地开始尝到失眠是何种滋味。心里莫名烦躁,总弄得一身汗。连云芝也觉纳闷,小姐以前没这么怕热,这个月也不知怎么了,白日里总昏昏沉沉犯迷糊,到了夜间又容易心慌气促,胃口也大不如前。有时突然想吃个什么,急急忙忙吩咐厨下赶着做了出来,端到面前又嫌腻得慌,一点兴致也没了,人很快就消瘦一圈,或许还是太过思念姑爷的缘故。她几乎是彻夜守在床头打扇子,摇着摇着困过去,锦珊马上就会被热醒。
瑜园由旧时王府扩建而成,工料皆上乘,造得冬暖夏凉。尽管这个八月热得邪性,老宅自有消暑的良方。
北平城里,大胡同三千六,小胡同赛牛毛,其中就有一个名声极响亮的“窖口胡同”。前清时又称“冰窖口”,位于德胜门外。胡同内斜挖出两方地窖,一南窟一北窟,纵深达二十多米。寒冬腊月时节,派人从护城河或太平湖取冰,割出每块二尺见方的冰疙瘩,用溜槽运至地窖里码放齐整,铺上稻草和棉被保温,叫个“凿冰窖储”。到了来年夏历三伏,再从中取出存冰,供王公贵胄消暑所用。据说当年慈禧老佛爷享用的“鲜果冰碗”和酸梅汤,所用冰块皆出于此。
冰窖口的存冰除了往紫禁城内供奉,只有三品以上大员才能获此殊荣,寻常百姓是想都不敢想,纵有钱也没处买去。直到清室消亡,民间资本建了冰厂,当时专供皇室的三大冰窖才逐渐被当做天然的冰块储存仓库,开始买卖。
城中大部分地方都通了电,风扇这类洋货已很常见,但老派人都认为,热汗的身子吹凉风,寒气入体,积于经络难以疏散,易引发风邪,因此并不大喜欢。富贵人家还是更愿意花大价钱采买从冰库取出来的冰块,凿碎后盛在青花大瓷缸里,摆在屋堂正中,穿堂风过,借一点天然的凉意。不仅如此,瓷缸里还堆了不少时令鲜果,若有若无的清香幽逸。这些果子却不是拿来吃的,冰镇过的果子太凉,恐伤了肠胃,盛夏焚香又难免有烟火气,这番铺排,只为取果香纾解暑闷。真正供人食用的果蔬,由竹篮子吊在井水里湃着,需用时再拿出来。
安陵家循规尚古,从不在这方面追慕时风,冰瓮从入夏起就没断过。锦珊睁着眼等天亮,总是天快亮才能迷糊睡去。渐渐知道,从入夜起到次日清晨,一只两人合抱的大瓷坛里的冰能化去近三分之二。
冷凝的水珠子沿着青花纹路淌出一地湿迹,指尖抹上去,凉意寒丝丝地直往心里钻。听说西南山中沤热多瘴气,毒虫鼠蚁遍地,不知他去了那边是否会水土不服,有没有捂出痱子。
来自西洋的珐琅时钟敲响八下,锦珊只勉强睡了不到四个小时,醒了就再睡不着。又惦记着从早报上看最新的战况,起得急了些,只觉胸口涌上一阵烦闷,还来不及叫云芝拿过漱盂,弯腰哇地吐出口酸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