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清猛踩刹车,终于在差点撞上石墙前险险停下。巨大的惯性把人从座椅上高高抛起,他还是第一时间倾身挡在她和挡风玻璃之间。
曾同生共死命悬一线的记忆,瞬间又被拉回到眼前。锦珊撞进他怀里,还在一边踢蹬一边呜咽,力气却已小了很多。
他顺势控制住她,才发现她的脸色惨白得吓人,胸中不由滚过一息长叹。锦珊是他早就想清楚要娶的女人,他并不讨厌她,甚至可以说喜欢。在种种有心或是无意的机缘巧合下,她很快就成为了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他对她负有责任,也应该试着去爱她。他一直在努力这么做,可惜事与愿违,总是情债最难偿。
在病房的那番耳语,他和林婉慈心里都明白,其实已经是诀别了。
他们这辈子,只能到此为止。她已经认命,也明白告诉过他,就算相爱也不一定非要在一起。再纠缠下去,对所有人都是伤害。即便等到安陵海百年之后,伦理纲常还是摆在那里,她永远都只能以他庶母的身份孤寡余生。就算自己将来子承父业,可以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去冒这大不韪,她又将承受世人怎样的指责和攻讦?只能怪天意弄人。
承诺以后想办法将他们的孩子认回身边,是他最后能为她完成的事,也算给这段有缘无分的感情一个交代。
但这些想法,从始至终都是他独自的艰难取舍,并不愿拿出来在光天化日下剖白,当成换取谅解的筹码。
锦珊的委屈无从化解,哭得安陵清心烦意乱。或许,当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的时候,只能直接付诸行动。
他毫无预兆地扳过她的脸,唇齿相覆。锦珊被抵在靠背上退无可退,惊得瞪大眼睛,亦嗔亦怨地推开他,想也没想就挥出一记耳光。啪地一声脆响在密闭的车厢里尤为清晰,连她自己也愣住。怔怔地望着左手好一会儿,仿佛不相信刚才发生的事竟是真的,她又一次打了他。
那一巴掌虽响亮,力度却不大,安陵清脸上连半丝红印也无。但方才一番拉扯,难免撞到肩膀上尚未痊愈的枪伤,疼得他倒吸一气,额间渗出大片细汗。
他左肩被子弹撕开的伤口又深又长,令锦珊记忆犹新。关心之切,也顾不上再闹别扭,就要撩开他西装的领口查看,焦急道:“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有没有出血?你快别乱动,我……”
他垂着眸,脸上神色难辨,不由分说地再次吻了上去。这回学了个乖,趁势先擒住她一双手腕牢牢控在头顶。那点抗拒不过是螳臂当车,狂风暴雨般的侵掠卷土重来,更坚决强硬。这次她没有再挣扎。
滚烫的气息从唇角蔓延到耳畔,再从腮边辗转到颈侧,许久都没有停下。锦珊快要被他缠得喘不上来气,细细嘤咛一声,“你的伤……”
“不管了。”
车外黄包车叮叮咣咣路过的声音,毕竟还是光天化日,两人不得不意犹未尽地分开,对视间都有些小小的慌乱。夫妻之间的亲昵还会如此紧张忐忑,像做贼似的,说出去都没几个人肯信。
尚未论及婚嫁前,他们真正可称得上恋爱的时光少到几乎没有,婚后还是若即若离的相处,令突如其来的情动有了说不出刺激。
太阳愈发毒辣,车里温度逐渐升高,两人背后的衣衫都被汗水湿透。他腾出只手去点火,发动了车子但依旧停着,发动机的震动带起阵阵轰鸣。然后望住她的眼睛,“在我身边,真的让你那么难以忍受吗?”
她扭过头去不应声,他便固执地重复,“跟我回去。”
还是一贯命令式的语调,霸道又专制,她却从中听出几许欲言又止的甜蜜味道。抬起眼偷偷看过去,他漆黑的睫毛长而浓密,微微蹙着眉,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样子,无端令人心折。刚要应允,他忽又挑起抹坏笑,补上一句:“要不都没人替我换药了,你舍得?”
因不能对外暴露伤势的严重程度,自拆线以后,换药包扎绷带一向都是由锦珊亲手打理。
锦珊也绷不住笑,没好气瞪他一眼:“活该。”刚才的争执像没发生过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她从小到大的骄纵脾气在他面前总是很容易就妥协,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所谓一物降一物。
后头传来一阵喇叭滴滴声,大概是许副官带着警卫的几辆车陆续跟了上来。安陵清这才坐回原位重新挂挡,将车子发动,却刻意挑了一条远道绕着走,显然是不希望那些人离得太近的意思。
许平川颇为识趣,果然立即放慢了车速,没有再紧跟不舍。
安陵清开着车在城里七拐八绕,最后停在北兵马司胡同附近,开门下车,又弯腰探进来:“等我一小会儿,马上回来。”然后很快地走远,却没说去哪里。
他向来强势,要做什么从来不习惯和人打商量,总是雷厉风行安排好一切,直接摆出结果,她也已经渐渐习惯。
锦珊温顺地坐在车里,等了摸约十几分钟,看见安陵清提着一大堆东西走过来,已经腾不出手来开车门。她赶忙下车绕到另一边,替他把大包小包的盒子接过,顺手拧开驾驶室的门。
“你刚去干嘛了,这些都什么啊……”
安陵清左手放在方向盘上开着车,右手空出来拉着她的手,这姿势维持了一路。
“附近有个老头做的糖炒栗子很有名,总是排老长的队,我本来想去给你买点儿,结果找了一大圈也没找到。”
锦珊想象他西装革履站在小摊前排队买热栗子的模样,抿着嘴笑,“你是傻么,现在离入秋还早着,哪儿来的栗子?”
他也笑笑,“所以只好又去了点心铺。平川不在,我身上没带钱夹子,唔……所以,还是用证件赊的账,万望夫人不要嫌弃。”
锦珊回头看看后座堆成小山的各色纸盒,大大小小五颜六色,惊道:“所以这些全都是蛋糕?怎么买了这么多?我又不是猪,哪里吃得完那一大堆,非变成胖子不可……”
安陵清进到西点店,才想起来又没带钱,买得少了赊账更难看,索性把所有品类都要了一份。什么夹果酱的、抹花生酱的、裱花奶油三角、千层核桃酥皮、芝士拿破仑、覆盆子果粒小方、还有加了朗姆酒和巧克力的新口味。
“我也不知道你的口味偏爱哪一种,干脆都要了,你也有得挑。吃不完没关系,剩下的赏给下人就好。”
她瞥他一眼,故意噘着嘴:“哦……原来不是大方,只是不晓得我爱吃什么,宁买错不放过。”
他握她的手紧了紧,暖暖地覆住,“那你以后慢慢告诉我,我会记得。”
云芝和卫妈见他俩挽着胳膊并肩走进门来,都好生诧异。
晌午锦珊带着许副官出门的时候还怒气冲冲,一副要把医院整个给铲平了的气势,结果再回来的时候,已经雨过天晴,倒像真的只是夫妻俩前后脚去探了场病。
卫妈掖着手,不大明显地笑了一下,又对云芝努努嘴,一块儿垂首退了出去。
房间重又静了下来,他刚要说什么,电话铃突然急急响起。过去拿起听筒,听了两句脸色就变得凝重,“我马上过去。”
安陵清挂断电话,边换衣服边对锦珊抱歉地说:“今儿一整天都没在军署露过面,有急事我得赶紧回去一趟,晚饭别等我了。”临出门却不放心,又多加一句,“我尽量早点回来。”
就算再提早,他跨进门时也已经过了九点。锦珊也明白,他备战这半个月一向都忙得焦头烂额,能在这个时间赶到家,已经十分难得,可想而知必定推掉了许多事情,因此并没抱怨,只是默默接过他换下的外套。
衣柜打开,里面成排挂着他的衣裳,整套的西装、衬衫、背心、马裤、大衣、军装、还有马褂长衫。她蹲下身,开始慢慢整理。安陵清不喜欢自己贴身的东西被佣人翻动,多年军校生涯,早就习惯了亲力亲为。叠放衣裤也像是阅兵,中式西式分门别类,排列颜色从深到浅,边沿整齐如刀切,其实并没什么可收拾的。但她不知道此时此刻,究竟该做些什么才好,手头有点事情,也算缓解了面面相对的尴尬。更何况,这是只有妻子才能为丈夫打理的琐碎。
他垂着手站在一旁,看她只顾慢条斯理拾掇个没完,忍不住劝道:“我自己来弄就可以,你别累着。”
锦珊闻言,轻轻嗯了一声,也实在找不出还有哪里可动的,便站起身来,熟料眼前突然发黑,当即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踉跄着差点撞在柜门上。
他离得近,赶紧趋身上前扶住,“蹲久了,一下站得太急,难免会头晕,当心着些。还有哪里不舒服?我这就让平川备车去医院。”
说着搀她到沙发坐下,锦珊软软靠在他肩头,好一阵才缓过来,“不要紧的,前一阵体检的时候医生说我血糖偏低,容易犯晕,吃点甜的东西就能好些。也不算什么严重的毛病,你别一惊一乍。我不想再去医院,药味儿闻着就难受。”
安陵清心下了然,晌午才刚在医院折腾了一场,她心存避忌也是人之常情,便不再勉强。掀铃吩咐下人沏好一壶英国红茶,把下午买的西点拿上来,然后亲自拆开一只只盒子,微蹙着眉挑拣半天,最后选出那块缀樱桃和蓝莓的奶油蛋糕,放到她面前。
“云芝说你晚上没好好吃过东西,哄着劝着就勉强喝了碗汤,这会儿大概也饿了,就当宵夜吧。”
锦珊面带羞涩,啐道:“这丫头被我惯坏了,真是个碎嘴子。怎么就没好好吃饭了,说得好像你不回来我连饭也吃不下似的。”
虽如此说,可见他一进门就先去找翠翘问过她的饮食起居,也是关心的表现。因此心头一暖,便听话地拿起小银匙,把蛋糕表面用奶油裱出的一朵玫瑰挖下来放到嘴里,一口一口慢慢吃着。
不吵架的时候,这样心平气和地相处,是普通夫妻间家常的亲切,对他俩而言却极难得。
他就这么坐在旁边托腮看着她,英挺的眉挑起半边,突然神秘兮兮笑起来。
锦珊茫然抬起头,“你在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