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背冷汗正泠泠,安陵清不动声色地在她腕子上捏了一下,以示安抚。
“现坐着诸位妈妈们,哪一位不是千伶百俐的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我们做晚辈的来请安,老老实实多听指教才是正经,哪有她说话份儿,五妈妈就别难为她了。”
袁璧君淡淡一笑,“这就护上了不是?到底小夫妻俩,见你们这样言和意顺,我也没什么好多唠叨的,你亲妈若在天有灵,想来也该放心了。”
安陵清不置可否挑了下嘴角,忽觉嗓子干痒,半握着拳挡在唇边咳嗽几声。
杨巧如心疼地赶忙让冬蕙沏上新茶来,“文远脸色怎么怎么差,昨儿个没睡好么?从没见你喝得那么多,你那些部下,别的本事没见着,劝酒那真是一个赛一个的麻利。”
五姨娘不依不饶:“新婚燕尔嘛,要能睡好才怪了,要不怎么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来着?”
眼看越扯约不成话,锦珊的脸已经快红到脖子根去,如坐针毡。安陵清皱眉,“锦珊脸皮薄,别打趣她,哪天我若不在家,媳妇都不敢一个人来请安可怎么好。下午我署里还有事,就不多耽搁,改日再来看望妈妈们。”
五姨娘还想再说什么,被杨巧如使个眼色狠狠瞪回去,才悻悻归了座。
袁璧君托着茶盏,大半张脸都挡在盖碗后头,却将一切尽收眼底,出来打圆场道:“文远这孩子,从小就护食得厉害,房里的猫啊狗啊的都听不得旁人说半个不字,何况千娇百媚的新娘子。闹这半天我也乏了,礼数到了就成,你们先忙自己的去吧。咱姐儿几个难得聚这么齐整,还得再多聊些体己话,硬留着孩子们在跟前作陪也是拘束。”
锦珊如获大赦,忙起身鞠躬告辞。两人走到门前,帘子刚打起了一半,安陵清突然停了下来,却并没转身,只冷冷丢下句话:“长日无事,闲聊两句寻个乐子也没什么。不过玩笑归玩笑,口里轻重要有分寸。东家长西家短那是市井泼妇的做派,辱没身份事小,府里丫头婆子也多,要是都上行下效起来,传出去恐惹人议论耻笑,堂堂帅府连下人都管教不好,终究丢的是主人家颜面。”
然后头也不回地拉着锦珊走掉,也不管身后那群妇人作何想。她们根本也来不及反应,廊下的脚步声已渐行渐远,房中顿时炸了窝。
唯杨巧如心中有数。娶到东北王的千金,是安陵清在家中真正掌权立威的第一步。今儿的排揎明着是为娇妻抱不平,实则也是投石问路。得罪袁璧君,等同于挑衅安陵虞。他的宣战来得那么快,已经迫不及待。
下台阶的时候,锦珊的步子迟疑着慢下来,最终立在原地。
安陵清不知在琢磨什么心事,低头往前走着,直到耳旁听不到鞋跟踩在青石板上的哒哒声,才回过神,发现她站在身后十步远近的台阶上,表情复杂。
“锦珊……你怎么了?”安陵清以为她还在为方才的流言蜚语生气,正准备好言相劝,她却冷不丁说:“这就回去了吗?我们还有一处没拜会。既然来了,哪有过门不入的道理,以后怕是会被人挑刺,说我看人下菜碟儿,请安请了一大圈,偏漏掉最要紧的那位。”
“你在说什么,谁是最要紧的人?”
他的神态自若,落在她眼里,全是刻意的掩饰。“你不是还有个九妈妈,听说年纪虽轻,却最得家翁看重,新近又怀了身孕,正是府里炙手可热的红人呢。”
安陵清一愣,若有所觉,仍旧平淡地说:“唔,你说那位。方才不也听见丫头来传话,说是身子不适。咱们这一去搅扰,倒平白多添一番折腾,又要换衣裳见客,看茶陪坐的,何苦来。”同时意味深长地望了许平川一眼,后者却毫无反应,只顾面朝着一株翠柏出神。
锦珊扬眉冷笑,愈发不依不饶:“身子不适?那就更该去探望不是吗,聊表心意嘛。再说,她是你带回帅府的姨娘,否则一介酒家女,何来今日的荣华富贵。有这知遇之恩摆在前头,哪谈得上什么叨扰?”
“可我下午还有要紧事,时间上耽搁不起,恐怕没法再多跑一趟。”
见他百般托辞,一味找借口推拒,简直欲盖弥彰。锦珊所有委屈都被重新勾上来,暗自咬牙:“原来她不够要紧吗?反正凝翠苑离这里不远,穿过小花园拐个弯就到,捡日不如撞日。”
三月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方才还晴空万里,转眼却又飘洒起雨丝霡霂。
她就这么执拗地站在早春的冻雨里,头发很快被打湿,黑亮晶莹的水珠子挂了满身,禁不住瑟瑟发起抖来。因太过激动的缘故,两颊却是潮红不褪。
安陵清看在眼里,心头涌上复杂难言况味。叹一口气,上前去拉她的手,耐心哄劝:“府里人多,事情也杂,你还不大习惯。等再过些时候,我们可以搬出去,就没那么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需要隔三差五拜来拜去……”
锦珊将他用力甩开,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止不住流下来。“你好像,很喜欢让人再给你点时间?跟别人说过的话,不要再拿来骗我。为什么要搬出去,想让我躲着谁?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别忘了,是你先向我求的婚,你当初跪在地上求我嫁给你!我,不,走!”
话已经相当于挑明了。
原来她知道,一直都知道。或许知道得,比他以为的还要多。
他不说话。
她已无路可退,只得步步紧逼,“你是怕见她,还是怕和我一起去见她?”
他直视过来,眼神深黯,却没有半丝慌乱。漆黑的瞳仁里,倒映出她近乎歇斯底里的伤心与恨意。
图穷匕见来得太突然,两个人内心都是一片兵荒马乱。
“非要在这地方闹得尽人皆知吗。”
她恨他这副事不关己八风不动的镇定,也讨厌自己这么沉不住气的样子,没有尊严,像个疯子泼妇在无理取闹。哪怕他否认一句也好,她会选择相信他,或者假装若无其事陪她道林氏跟前走个过场,也能显得心无芥蒂,起码是在旧情人面前,承认了她这个光明正大的夫人在他身边的地位。越回避,说明越是在意。
千愁万恨,剜心如锥。她六神无主地伸手去拍打他,不肯也不愿相信,自己亲自选的这个男人,这段婚姻,竟然会是这样,从开始就一败涂地。
“我闹什么了?你怕人知道什么啊?要是心里没鬼,去请个安有什么可为难的。好,你不去,我自己去。安陵清你记住,不管你在不在场,就算有一天你爹没了,她都永远是你小妈!”
安陵清一直站在原地,不动不移,任由她厮打发泄。却见锦珊哭着哭着,身子忽软绵绵滑了下去。想是情绪波动太大,以致被冷雨一激,突发昏厥。他将她横抱而起,把许平川叫过来。
“夫人受了凉,有些胡言乱语。带她回去好生休息,交代云芝请医生来看一下。”
再醒过来的时候,淅淅沥沥的雨早已停了,夕照轻暖昏黄,令人惆怅。锦珊躺在床上,扭过头,被风吹得半开的窗户外,有乳燕正忙忙碌碌,衔泥归巢。她默默地看了很久,只觉方才的一切都像是场梦。
后来也常会忍不住去想,如果当时没有赌气非将那层隐衷挑破,逼着他闹到难以收场,那么两人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又会变得不一样。
世上相似的春天有许多,那年梁下避雨的燕子,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接下来的很多个夜晚,安陵清都如新婚之夜一般,和锦珊分床而卧,独自睡在沙发上。
他总是很忙,极少有空回来一起吃饭。所有行踪,日程上的安排,有哪些人际应酬,她这个做妻子的,反倒不如在他身边形影不离的许平川知道得清楚。
安陵海不大喜欢家里的女眷在社交场上抛头露面,怕惹家翁不悦,锦珊连这点爱好也不得不放弃了。除了以少帅夫人的身份陪丈夫一同出席活动外,几乎没有什么交际。侯门深似海,日子过得十分寂寥,渐渐地郁郁寡欢。
夫妻俩几乎无话可说,人前还要作出恩爱融洽的模样。他也试过补救,想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和锦珊把事情谈开。可她始终摆脱不了那恼人的心结,每每忍不住出言讥讽,说不了几句就又要吵起来,闹个不欢而散。
小两口一见面就关起门吵架,时候长了,屋里服侍的下人多少也瞧出几分端倪。
云芝看得出小姐的心思,可惜她从小就被买来养在郑家,纵然性子机灵活泛,也总不忘恪守郑老太爷给定下的规矩,不能与别人家的丫环说长道短。何况瑜园那么大,各房各院的丫环们她至今连名字也还记不全。想是长居天子脚下,京城里的人无论身份贵贱,都有股子没来由的傲气,瑜园的大丫环还会私下里议论她的辽东口音,是满嘴土渣子味儿。更有几个言语刻薄的,嘲笑说“病且能治,俗不可医”,因此更难有相交的契机。云芝年轻气盛,从此就算当面遇着也再没给过谁好颜色。
只有卫妈妈肯赔得下这张老脸,锲而不舍地同府里年长的仆妇们套近乎。小姐才刚结婚,就同姑爷闹得那样厉害,不像夫妻,倒像水火不容的多年仇家。暗地里不知偷着哭了多少回,问起来却什么都不肯说。卫妈知道,想要解开这些听墙根也听不明白的疑团,只有靠自己。
那些老仆妇年纪大了,没那么多无谓的讲究,也有心和卫妈闲聊,她们同样好奇从辽东远嫁而来的大少奶奶的底细。两下里一拍即合,很快就热络起来。
卫妈操心太过,本也是为自家小姐的姻缘绸缪,并无意煽风点火,却不知这么一来,又惹出更大的祸事,几乎把本就脆弱不堪的婚姻,推入再也难以挽回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