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年轻男女间最好的时光,就是订婚后到结婚前的那段日子。锦珊却没这个机会好好体验,就匆匆步入婚姻。自年前一别,一在京城一在奉天,两人再没机会见面,也没机会像自由恋爱的小情侣那样,在两家长辈的认同和祝福下毫无压力地相处一段时日。
这番嫁娶极为匆忙,从订婚到婚礼前后不到四个月就尘埃落定,再力求竭尽周全,也难免有礼数不到的地方,对郑家这等门第的千金来说,不是不委屈的。因此只好在别的方面多加弥补,婚礼场面之盛大自不必说,聘礼的手面也可算绝无仅有。
郑啸秋不甘示弱,在送来的礼单上头,足足又添了三成,归作嫁妆一块陪送过去。郑大小姐的“傍身钱”,丰厚得足够买下辽东一座城也绰绰有余。
丙寅年三月十二,礼炮漫天,重枪鸣响。婚礼连着办了两场,一西式一中式,分别在六国饭店和蓟台帅府举行。
郑啸秋牵着女儿的手,走过长长的红毯尽头,交到安陵清手里。笑容里气势颇足,不怒自威,只低低一句,“锦珊是我唯一的女儿,从今以后,你也是我的半子。”是叮嘱,也是无形的压力。
安陵清敛容微鞠一躬,“爸放心。”
锦珊穿着西式婚纱,袖口和裙边都缀满珍珠,抖开来似漫天星辰,颗颗都由绣娘手工缝制,头上还戴了十数米长的披纱,将头发完全包裹住——是当时西式婚礼中,穿婚纱所要遵守的不成文的规矩。裙摆铺展开来如凤翅,拖曳得老长,由一双宗族里选出的男女花童牵着。
她微微偏过头,听着他笃定的承诺,唇角勉强噙一抹笑意。这一刻,她对未来的婚姻生活,充满了忐忑和不确定,完全不像寻常新娘那样,满怀新鲜的憧憬。
喜庆的余韵尚未消散,六天以后,又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三一八惨案”,示威游行不断,全城高度戒严。自去年五卅过后,国耻当头,手握重兵的执政权阀们再次被逼到公众视野中来,局势更为黑暗动荡。被称为“东方花园”的上海滩早已租界林立,各方关系错综复杂,人人自危。
对安陵清来说,要想南下立足,则必先取道北上图强。时间愈加紧迫,早已间不容发。
但这一切,都是深宅大院里的小姐太太们眼里很遥远的事情,报纸上的硝烟再浓密,无论如何都弥漫不到这方富丽堂皇的锦绣天地中来。
烛影摇红新婚之夜,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出去睡。”
安陵清一愣,有些诧异地扭头望向她。两人一直正襟危坐在喜床边,她身上绣满彩凤的喜服太过璀璨夺目,令他方才并没有及时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
锦珊微微垂着头,满鬓珠翠,凤冠淌下红色的流苏,粉面桃腮相交映,真是当之无愧的一朵人间富贵花。
她看起来还是很紧张,饱满欲滴的红唇微微嘟起,然而在努力地掩饰下,声音竟也算沉着,似乎对这个决定毫不动摇。
他沉吟了片刻,猜测她也许是因为订婚到结婚的一应流程太过仓促,耿耿于怀觉得委屈,又发起大小姐脾气。加上袁璧君对这门婚事不满,整日里煽风点火,到处嚼舌郑家千金早在婚前就和未婚夫有不清不楚的瓜葛,莫不是肚子里动静拖不住了才嫁得这般匆忙。以致于整场婚礼,袁家那些好事的姑婆婶娘都盯着锦珊平坦的小腹一个劲猛瞧,窃窃议论还嫌不够尽兴,竟直接厚着脸皮上手来摸,被郑家陪嫁过来照顾小姐的老仆妇不留情面一把挥开,场面十分尴尬,好歹被傧相和伴娘插科打诨才勉强遮掩过去。
这么一想,略觉对她不住。可他实在很累,已经没有力气再哄。这一整天推杯换盏,被灌下太多喜酒。专门负责替新郎挡酒的许平川,还不过晌午就被放倒在酒桌下人事不省。纵然他酒量一向很好,也不免觉得脚下有点发飘。
为了给新婚夫妇保留足够的私密空间,这晚的婚房一概没有下人能进到里间服侍。安陵清将外套脱掉,自己挂在衣架上,低声说:“可我不能出去。”
锦珊身子一动,发髻间的珠翠金钗就纷纷撞在一起,流苏缠绕,发出细碎的叮泠声。“你今晚就是不能睡这儿!”
他轻叹出一口气:“你若害怕,我不会勉强你什么。可如果我今晚出去了,从明天开始,你和我都会有很多麻烦。”
锦珊猛地站起身,虽踩在脚榻上,还是比他矮了半个头,却倔强十足地对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说,“我,不,管。”
见她这样坚持,他只得妥协。
安陵清揉揉眉心,一边伸手松开领结,一边举步朝她走过去。越来越近,锦珊在难抑的慌乱中往后退了一步,不妨被床边挡住,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朝床上仰跌进去。他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床头的烛光,大片令人不安的阴影笼罩下来。已这般近在咫尺,却最终绕过了她,弯腰从床上拽出一床被子来,自去窗下的沙发安顿好,和衣倒头躺下。他醉得太深,没多久就陷入昏睡,很快发出了均匀沉静的呼吸。
苍白的月在天心晃了一下,马上蹑手蹑脚藏进云里。
红烛彻夜不熄,装束整齐的新娘子,就这么在婚床边僵坐了整晚。
虽然他那晚没有“出去”,但接下来还是有了很多的“麻烦”。
这个洞房花烛夜究竟何种情状,只有贴身服侍锦珊的云芝和卫妈妈心知肚明。卫老妈子原是锦珊生母的乳娘,举动比年轻的云芝要沉稳得多,也是看着锦珊长大的老人。好不容易盼到小姐出嫁,却又嫁得这样远,担忧得不行,整日里长吁短叹。郑啸秋护女心切,也实在放心不下,便挑了好些机灵的丫头,让卫妈妈带着一道跟了过来服侍。
次日晌午刚过,安陵清一早起身出门去了军署。虽有婚假,但正值非常时期,外交关系紧张,街上游行队伍日渐增多,还有不少混子趁机浑水摸鱼打砸抢掠。帅府亦成立了安国军团协助当局进行治安管理,分毫怠慢不得。
卫妈妈带云芝悄么声儿地推门进到里间,却见新娘子连妆也未卸,和衣伏在桌上正睡着,身上还披了件男式西装外套,显然是他临走前替她盖在肩头。
两人面面相觑,神色无不万分惊讶。踟蹰了半晌,才蹑手蹑脚上前去将锦珊从浅眠中唤醒,伺候她沐浴更衣。
锦珊茫然睁开眼,阳光扎透朝南的长窗,将婚房照得很亮堂。一时竟不知身在何方,处处都是陌生,让人无所适从。
囍烛烧得只剩一小节蜡头,红泪淋漓。婚床没有动过的痕迹,厚褥子上按习俗洒了许多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等干果,寓意“早生贵子”。而那床百子千孙被,摊开在沙发上,早已余温散尽。锦珊看在眼里,只觉这场景局促又讽刺,像个无人问津的笑话。她攥着那件西装外套,只顾垂着头愣愣地出神,不觉就把泪珠落在上面。上等毛呢的面料不吸水,晶莹的水珠子滚过,连半点痕迹也没留下。
云芝和卫妈妈不敢多问,互相换了个眼色,沉默地替锦珊将新嫁娘的发髻拆散,重新梳洗绾好。按帅府规矩,下午新婚夫妇需一同去向各房长辈请安敬茶。
安陵清正午匆匆赶回来,陪新婚的妻子一道在新房用午饭,席间亲手替她布菜盛汤,举动也都体贴自然。餐毕,他拍了拍手,门外一直候着的许副官托了四只硕大的礼盒跨进来,将东西往桌上一放,行个军礼,又目不斜视地退了出去。
锦珊没有动,云芝上前将缎带扎成的花结解散,她才迟疑地伸手去揭盒盖。影绰绰的蕾丝花边透过宣纸显了出来,连包裹衣裙的纸都是用的洒金云龙花草熟宣,花瓣和植物的翠叶经过特殊处理,融在纸浆里,纹路浑然一体,逸出淡雅清香。
隆重的包装里,是昌隆百货最新款的洋装长裙,另三个盒子里装着法国香水、小斗篷、网纱礼帽、配套的钻石胸针和高跟鞋。
他也不说话,就这么淡淡望着她,唇边扬起若有若无的笑意。虽没明说,却是诚心赔礼道歉的意思。
锦珊被他看得好不自在,摸了摸耳上的翡翠耳环,喃喃说:“今儿是去给长辈请安,穿洋装……似乎不大合适?”
安陵清睡眠不足,又忙了一整个上午,状态有些不佳,坐下来给自己点了根烟提神,“有什么不合适的,我记得你喜欢穿洋装胜过旗袍。别人习不习惯是他们的事,我安陵清的夫人,在这府里不必看任何人脸色去委屈自己。”
美式打火机咔嚓一声合上盖子,简洁道:“去换。”
这人一醒过酒,立马就恢复了一贯的霸道独断和雷厉风行。最初的最初,她又何尝不曾为之而心折。一想起去年冬天,沉心堂的梅树下,他不由分说就把她扛在肩上走出雪地的样子,眉心不觉舒展开来。
卫妈妈瞧在眼里,越发琢磨不明白,这对小两口究竟闹的哪一出。
锦珊内心其实很纠结,安陵清猜得没错,她确实在生气。却并非为婚礼上受的委屈,而是对自己丈夫和庶母出人意料的私情耿耿于怀。无意中撞见的那一幕,既无人可以商量,也还没想好要不要直接去向他问个究竟。如果他不肯承认,她该如何,若他毫无遮掩,就这么坦荡认下了,她又能拿他怎么办呢?若母亲还在,定会替她拿个主意。可如今,连卫妈妈也在替她换衣裳的间隙苦口婆心瞎劝一通:“舌头牙齿还免不了打架,两口子哪有一点不磕碰的。俗话说夫妻嘛,床头打架床尾和,刚新婚就分床睡可怎么得了,时候长了,影响多不好。小姐如今已嫁人了,做媳妇和在家做姑娘时可不同,哪能动不动就使小性儿给姑爷脸色看?婚礼上那一出,是袁家的亲戚过分了,实在也不干姑爷的事,以后……”
絮絮叨叨个没完,锦珊实在听得心烦,匆忙打断她:“我明白。”
她换好衣裙,站在穿衣镜前仔细端详。不得不承认,她的丈夫眼光很好,知道怎么妆点女人。颜色虽搭配得缤纷绮丽,却难得艳而不俗,很衬她的气质。卫妈妈说得也没错,自己毕竟也嫁给他了,还非在洞房夜把人给赶出去,是不是也有点……过分了?以后总要相处的,难不成一直这么冷战下去。
高跟鞋哒哒敲着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安陵清一抬头,见她已亭亭玉立在身前。他伸出胳膊端着,她便自自然然挎上他的手臂,两人相携走出去。
因下午还要一同赶回军署,许平川便一直跟在左近。
锦珊低声问:“你怎么知道我衣服鞋子的尺码?”
“想知道自然知道。”
身为副官,许平川知趣地放慢了脚步,始终同他俩保持出三五步远的距离。一双携手相依的背影,看起来那样合衬。他对那些亲昵的对话仿佛充耳不闻,全程面都无表情,眼底却掀起一丝微妙涟漪。
短暂的融洽持续了没多久,风波却总是在下一个转弯路口平地迭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