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数尺之遥,却又那么远,像隔着数不清的天涯。
她垂下头,数着安静的步子,随他穿过锦珊住的庭院,从后侧门外的小花园抄近道走向安陵海的书房。
自从舍伯拿着那块表,严肃又委婉地告诫过他,安陵清再未偷偷潜往凝翠苑探过林婉慈。她深居简出,除了出现在安陵海身边,从不贸然踏足别处。两人此后再没有机会私下见过面。
没有解释,没有交代,也没有询问和疑惑。她总是、也只能被动地接受命运推给她的一切发生,被拖曳着,不由自主地跌撞前行,看不清结局在哪里。他来,她狠不下心拒绝,他不来,她也毫无怨怼,绝不纠缠。像是默认了这段悖逆伦常的孽缘,早晚要在悄无声息中消弭。
安陵清走得很慢,近乎拖延。只能以这种方式,和她在同个地方待久一点,哪怕多一分一秒。九姨娘是父亲的爱妾,已成为不可辩驳的事实。自己暂时没办法改变这局面,也给不了心爱的女人更光明正大的未来,再继续苟且下去,他会觉得自己下作,对她也是种折磨。一旦暴露任何蛛丝马迹,他不会有事,她却只有死路一条。
或许,比死更惨。他幼时曾亲眼目睹,瑜园的家法是如何处置与下人私奔的逃妾。那对男女夹带着不多的财物,只跑了不过一个日夜,就被从远郊的农舍寻回。安陵海下令将这两人分别绑在庭院里杀鸡儆猴,男仆被数条军犬活活噬咬至死,啃得骨肉支离;私逃的小妾目睹这血腥场面,吓得当场晕死过去。据说后来被塞进麻袋,和五六只野猫捆扎在一起,棍棒齐下,连猫带人击打了整整一晚,惨嚎传遍瑜园,分不清是人还是猫。
私设刑罚虐杀下人这种事,历朝历代都屡见不鲜,法令也难以禁绝。更何况世道一乱,就更没人管。街头沟渠里无名无姓的尸体还数不过来,以安陵家在华北盘根错节的势力,府里消失两个人,算不上什么大事。户籍方面报个失踪,朝巡捕房呈上失物名单,当做偷窃潜逃的贼通缉搜捕一番,最后不了了之。或在军方医院开一张病亡的证明,拉去化人场一烧了结。
当年被袁璧君填了井的老妈子和奶娘,就是这么依法炮制出的失踪悬案。
想到袁氏,就不免想到她身后的靠山,二叔安陵虞。蓟台帅府,这座宅院,乃至这个家,都还不是他说了算。
小路的尽头,依稀亮起星点灯火。步子挪得再迟,终究也快要走到了。他突然拉住她的胳膊,把她压在月洞门边的石墙上。
林婉慈手一松,风灯摔在脚边。一声脆响,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护在小腹间,怕受到挤压碰撞。
他还不知道。她却突然不确定,要不要让他知道。左右都是为难,毫无出路。只得扭过头去,依旧倔强不言,放任凄恻的沉默蔓延。
他无措地找她的唇,一递一声地唤着“婉婉”。
咸涩的液体顺着脸庞淌进唇齿间,他心中一痛,将下巴搁在她的颈窝。哑声问:“怪我?”
一个“不”字,从她的哽咽中流出,百转千回,说尽了无数。
林婉慈轻轻推开他,为他仔细理好军装的衣领,直到再无一丝褶皱,平整寻不出端倪。
“我知道,你快要结婚了。听说那位郑小姐很得三姨娘的喜欢,出身也门当户对的。以后好好待她。我们……不要再这样。”
安陵清怔忡片刻,郑重道,“再给我一点时间。”
至于这时间是多久,之后又将如何,则没有更清晰的说明。她听完,也不答言,只是微笑着,缓缓摇了摇头。
是不相信,还是不需要,都是他不愿接受的答案,于是也不再追问她到底为哪一个摇头。蹲下身捡起那风灯残骸,替她拿在手里,继续朝前方走去。
尾随在暗处的锦珊,用两手狠狠捂着自己的嘴,生怕一不小心就要尖叫出来。那么多那么多的眼泪,将手背全部湿透。北风吹过,迅速干涸了。
孙廷钰嗓门震天,在院墙外闹的这一出,她岂会一点也没察觉。安陵清既然已经回来,她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一半。两家闹得难堪,郑啸秋正急着带所有人搬离瑜园,她生怕这一走,再见面不知何日,以后的事就更说不准。六神无主中,偷偷随着穿过庭院的两个人走了许久,一直找不到机会单独和他说话,却没想到会撞见这样不堪的一幕。
所有朦胧的不安和揣测都被证实。原来喜宴那天,他怪异的举止并非自己多心看错。难怪那位九姨娘向他行礼时,他爱理不理,等她走了,他的眼睛又一直不自觉地往她那边看。难怪大太太刁难林氏时,他神情如此不虞,却只能假装若无其事地一杯接一杯喝酒。
旅馆那一夜,她以为,他的求婚尽管鲁莽,起码也不乏真诚,自己一腔心事未曾错付,现在看来未必。他心中所爱另有其人,不仅如此,是那个被他千里迢迢从豫北带回瑜园,又亲手送给父帅为妾的女人。
身为人子,却与生父的爱妾有染。这种丑事非同小可,一旦捅破,后果不堪设想。听闻老帅爷脾气暴躁,发作起来六亲不认,很难预料安陵清会因此受到怎样的牵连。一定是那个不知廉耻的贱妾不安于室,蓄意勾引,又或许……他只是一时风流,未必有多少真心?从两人言辞中看来,那女人顾虑重重,想必心中也很害怕,已决意要断掉这关系,他仿佛还不太舍得。难道自己竟比不上一个寒微低贱的酒家女?其实出身豪族的子弟,身边莺莺燕燕环绕,这种花边从来少不了,她听说的也多了,不算什么匪夷所思的新闻。如果再给他些时间,处理好这些乱七八糟的过去,结婚之后,是否便能收回心思……
念及此,突然一个激灵。她真的要嫁给他吗,她还能相信他吗?
找了无数借口,无数合理或荒诞的理由来说服自己,无非因为,她竟爱他至如此地步,才会这么低微和委屈。
锦珊心里充满被背叛的羞辱,更多的却是伤心。多讽刺。此时此刻,自己竟然还在担心他一旦东窗事发,是否会有危险。
她的头脑从未如此混乱,短短十几分钟,转过无数个念头,不知是怎么走回的房间。脸色比之前更为惨白,连哭都没有力气。经过一日一夜的折腾,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倒在枕上昏沉沉睡了过去。
漫长的一觉醒来,已经是次日午后。她很奇怪为何郑啸秋还迟迟没有派人来唤,按说收拾了这么久,要走早也该启程了。
直到一无所知的云芝满脸喜色,附在她耳边嘀咕好半天,锦珊才知道,在自己昏睡的这段时间里,情况再次发生了逆转。
那天晚上,安陵清在他怒气冲冲的父亲书房里只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毫发无损地出来。风波平息得如此轻易,令所有试图看一场好戏的旁观者都摸不着头脑。
只有安陵清自己清楚,今非昔比,他早就不再是刚回北平时,那个处处被动举步维艰的挂名少帅。无论屏风后还有没有另一双不怀好意窥伺眼睛,他都已掌握先机,步步为营。
那天从旅馆出来,他没有急着回蓟台做无谓的解释,而是带着许平川,从驻扎在城外的军营里调派了不少人马,直奔天福公司老板的府上拜会。
一伙身份不明的蒙面暴徒打砸临街橱窗,恐吓市民制造暴力事件,困住了安陵海的公子和东北军郑家的千金,险些酿成大祸。天福百货治安管理疏忽,应对突发事件也缺乏合理的善后,安保队伍形同虚设,导致局面愈加混乱,造成的影响极其恶劣,无论如何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当天身陷险境的顾客里,亦不乏城中非富即贵的名流或其家眷,若有人挑头闹起来,刚开业不久的百货就得关门大吉,还需向当局赔付数额难以预料的罚金。
若想善了此事,也不是没有办法。要免灾,破财总是少不了的,至于破大财还是破小财,此中区别自然值得斟酌。
自古民不与商斗,商不与官争。再富得流油的豪商,想要在这一方土地上立足,都不得不仰仗手中有枪又有人的军阀。
两害相权取其轻,天福公司的老板自然明白轻重。不管这祸从天降究竟是否另有隐情,都犯不着在此焦头烂额之际再得罪下安陵家。
因这缘故,郑茂桐所欠下的巨额赌债,都由天福公司拨款填平,当做对这次“意外”的赔偿。
了结完答应下锦珊的这桩麻烦,他们又马不停蹄地辗转于城中各大小报社。
天福百货被袭后,郑家军和蓟台帅府均派出军队全城搜寻失踪的两人,动静闹得太大,想瞒也瞒不住。何况这天清早,那么浩浩荡荡的一列车队前往破旧旅馆接人,孤男寡女在一间客房共处了整晚,锦珊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哭哭啼啼抱出来,难免惊动记者闻风而动,纷纷聚集在岗哨外蹲守。按报社为了吸引销量一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作风,几张遥远而模糊的照片,再加上天马行空的渲染,已经足够打造成轰动全城的桃色艳闻。
当然,和报馆负责人打交道这种事,用不着安陵清亲自出面,统统由许平川鞍前马后代为交涉。左手枪右手钱,恩威并施,理由是新闻来源不实,毫无商榷余地,统统强硬地扣下。但凡出现过华北少帅和郑家千金名字的头条新闻,都临时撤换头条,已经成稿印刷出来的,全部截住销毁。
所有善后事宜,都在第一时间处理妥当。安陵清还从几家大报社里即将统一销毁的晚报中抽取了几份,带回去给安陵海和郑老爷子过目为证,再当着两人的面烧掉,然后请安陵海正式向郑啸秋提出,欲将锦珊娶作长房正室,结为儿女姻亲。此举既保全了两家的名声,也是对郑家千金尊重担当之意。
他消失这一整个白天的去向,终于交待分明,方方面面皆无可指摘。
这比任何言辞恳切的解释和道歉都更有分量。被赌债逼得头顶冒烟的郑茂桐很承“未来姐夫”的情面,在父亲面前落力撮合,好话说尽。对安陵清而言,将此大局落定,不啻一箭数雕。
多方权衡之下,郑啸秋应允了这门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