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纪司青还是听了简宁西的话,回了一趟家——毕竟他大多数时间里,都很听她的话。不过多年来累积的矛盾和生疏,演变成了如今父子见面前三分钟还能相安无事、不尴不尬,到了第四分钟就要爆发争吵的局面。
听着父亲始终高高在上的长篇大论和依然透着铁血无情的批评教训,纪司青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仿佛顷刻间就到了崩溃边缘。他在一切还没有变得更糟前站起身来,看了看自己那位已经开始初显老态的父亲,道:“我的事儿您就不用操心了,我做生意从不打谁的旗号,再说了,反正就算我有功成名就的那一天,您也不打算跟着享什么福。那现在也就甭惦记着万一我输得太惨,会丢您什么脸了。”
“这是什么混账话!”话没说完就被打断,纪平原的眉头本来就皱得紧,听纪司青说完之后,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你以为你有今天靠的都是你自己?外面那些贴上来的狐朋狗友哪个不是因为你是我纪平原的儿子!你以为是因为你真有什么本事儿?”
每一次的见面,对纪司青来说都无异于一场修行。
纪司青本来正翻涌着的情绪,此刻反倒奇迹般平复了,他甚至还能对着纪平原铁青的脸色露出一个堪称平和的笑容,道:“西姐那边还有事儿,我先走了。”
纪平原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更加难看起来,大声喝道:“站住!”
走到书房门口的纪司青转过身来,挑了挑眉,露出一副“您老人家还有何贵干”的神情。
纪平原还未到五十岁,但两鬓已经染了霜,纪司青的眉眼和他很像,由于工作环境原因,加上本人宁折不弯的性格,使得他看上去永远都是一副冷峻肃厉的模样。此刻他看着纪司青,横眉竖目,就像是在经历了恨铁不成钢的失望过后,又演化成了一种面前的人连让自己失望都不值得的恼怒:“你自己在外面吊儿郎当地混日子也就算了,还想耽误人家简丫头到什么时候!你今天不说清楚,就别想出这个门!”
纪司青脸上的笑容随即消失了。
即使他很久都不回来一次,但他依然觉得这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就好像只要多在这幢房子里停留一秒,就要窒息了。
纪司青轻轻呼出一口气,很快,他恢复平静,在纪平原的怒视下,又扯出一个漫不经心笑:“您是不是又忘了,我可不是您的兵,您也不用总想着自己提提线,我就能跟戏台前头演驴皮影儿。”
他摔门而出,下楼的时候,听到他那位脾气暴躁的老父亲似乎砸了什么东西,“稀里哗啦”一阵破碎的声音。
他嘴角的笑意有些讽刺,出门的时候迎面遇上警卫员小陈,见小伙子一脸欲言又止,大概是想劝和,于是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有事儿,没空听,好好干,回见。”
小陈:“……”
天儿挺好,没有云,也没有风,阳光铺天盖地地洒下来,到处都是铺散开的暖意。纪司青出了门,点了支烟叼在嘴里,往外走着,无意间抬头,看到一辆熟悉的白色路虎停在路边。简宁西靠在车门旁,在一片灿烂的阳光里看着他笑。
纪司青远远看着她,突然觉得时至今日自己还会为纪平原而大动肝火是件非常好笑的事情,在她的注视下,最终也忍不住笑了笑。笑过之后,他掐了烟朝她走过去,周身的阴沉和眼底的戾气也迅速融化在夺目的暖意里。
简宁西看了一眼手机上的计时器:“八分四十二秒。有进步,比上次多撑了一分多钟才吵翻,小纪加油。”
“好玩吗?”纪司青哭笑不得,“你说你到底图什么?”
“还可以。”简宁西随意地回答了他第一个问题。
两个人上了车,简宁西系好安全带,纪司青发动车子之前,朝旁边伸过手去,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好像不烧了。”
简宁西摩挲着右手上的戒指,继续之前的话题:“有纪平原这种爸,你这辈子都不用担心自己会染上什么‘目中无人、骄傲自满’的陋习,不也挺好的吗?”
纪司青嗤笑一声:“所以你才一次又一次地劝我回去受虐,是吗?”
“受虐的又不只是你自己,你以为你爸每次被你气成那样不叫受虐?”简宁西哂笑,看着前方微微地眯了眯眼,“让他经常被气一气也挺好,省得他老人家认为自己永远正确,好像儿子只要多被打几巴掌、抽几板子就能按照他的要求长大了。”
“你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像是在说,他有我这种混账王八蛋儿子是他自己活该。”纪司青神情复杂,可说到最后,越来越觉得这个结论似乎也没什么错,所以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简宁西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纪司青笑,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她的唇边微微扬起了弧度,温柔缱绻地说道:“对,就是活该。”
纪司青把简宁西送到酒吧街,车停在夕照外面之后,不厌其烦地嘱咐:“吃完午饭记得吃药,体温多量几次,觉得不舒服直接去医院。无聊的话……”
“再见。”简宁西言简意赅地打断他的话,下了车直接走进了夕照。纪司青看着她的身影,直到她进门之前背对着自己举起手,随意地挥了挥,这才收回了视线。他无奈地摇头笑叹了一声,然后重新发动了车子。
刚刚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氛围轻松愉悦,此时车里只剩了一个人,突如其来的安静多少让人觉得有些无所适从。纪司青随手打开了CD,然后一边开车一边想着接下来的工作安排。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粤语女声正一字一句地唱着,声音脆弱又坚忍:“其实我怕你总夸奖高估我坚忍,其实更怕你只懂得欣赏我品行,无人及我用字绝重拾了你信心,无人问我可甘心演这伟大化身……”
像是被谁突然扼住了喉咙,以至于纪司青关掉音乐的动作几乎手忙脚乱。他把车停在路边,点了支烟狠狠地抽了一口,以为堵在心口的郁气会随着吐出的烟圈一同消散,可他连抽了三支,依然没有感觉轻松。
明明关掉了音乐,几句魔咒般的歌词却依然伴着音乐在脑海中盘旋,纪司青想起简宁西清冷的眸子,许久之后抬手搓了搓脸,心里始终充斥着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为难。
夕照的经理叫林璐,比简宁西小一岁,但是眉宇间莫名透着一种沧桑愁苦,所以她朝进门的简宁西打招呼的时候,来应聘的西点师明显对两个人的实际年龄有些惊讶。
简宁西穿了简单的薄T恤,外面松松垮垮地罩了件长款开衫毛衣,搭配铅笔裤和及膝牛皮靴,原本是英气十足的打扮,但蓬松的白毛衣给她尚未病愈的脸平添了几分脆弱消瘦。林璐皱了皱眉,道:“我怎么觉得你又瘦了。”
“衣服显的吧。”简宁西在吧台边坐了下来,笑了笑,“不过我今天是太无聊了,所以才跑过来的,人如果你看着不错,直接签合同就行。”
原来的西点师没能抵挡住来自父母的召唤,结束了北漂生涯,回老家创业去了。再招一个也不过是小事儿,但要符合简宁西的口味,并不那么简单。
简宁西看起来难伺候,却十分好说话,对店里这些人也从来不做要求,大小事宜全权交给林璐处理。林璐却始终有一种想要报答她一些什么的心思。所以在林璐看来,简宁西能在夕照吃得开心、过得舒服,是比夕照能赚钱更重要的事情。
当然,夕照也从来没赚过钱。
林璐示意等在一旁的西点师过来,向简宁西介绍道:“他昨天做的几样点心是三个人里最好的,现在让他再做几样给你尝尝吧,你喜欢的话就定下来,不喜欢的话我再找。”
走过来的大男孩一个不小心就笑出声来,说道:“这话听起来真像古代皇帝选妃。”
简宁西这才朝说话的人看过去,只看了一眼就笑了——这位来应聘的西点师看起来也就十八九岁,高高瘦瘦的,明显还是个学生,身上有一种少年人独有的阳光朝气。
“哪所学校的?大几了?”
“旁边经贸学校的,今年刚上大一,市场营销专业。”小伙子也不等她继续问,直接就是一连串的自我介绍,“我叫余今,我的爸妈在我老家那边开西点屋,我耳濡目染挺多年了,也一直跟着学,市面上的点心和饮品我基本会做。而且我课不多,又离得近,不会比全职的人少干活儿的。”
简宁西打量着他的一身潮牌,觉得这位也不像是缺钱的人,可这应聘热情一点儿不减。
大概也知道自己的态度十分热切,余今干脆也不和她拐弯抹角:“我本来就是想业余时间勤工俭学赚点儿零花钱,但我进来之后才发现,后厨的设备全是进口高端货,随便一套刀具都是限量版,更不用说那堆国外空运过来的食材了。这对干我们这行的人来说,就跟把老鼠扔进米缸里一样,谁能挪得动脚啊?”
他的心情可以理解,但这人实在有些聒噪。简宁西抬手制止了他想继续长篇大论的念头,指了指后厨的方向:“你可以开始了。”
“做点儿什么?”余今问道。
林璐本来想说两样简宁西喜欢的,但简宁西已经先她一步开了口:“做你拿手的就可以。”
有人带着余今去了后厨,林璐皱眉问道:“如果做出来的东西,正好是你不喜欢吃的呢?”
“我最近胃口不好,本来也不想吃东西。”简宁西站起来,“你们尝一下,喜欢的话定下来就好,这小孩儿还挺有意思的。”
“刚才是纪司青送你来的?”林璐觉得今天的简宁西从一进门开始,无论是不是笑着,都透着一种非常熟悉的倦怠感,于是终于忍不住问道,“他是不是又交女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