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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你那么可爱,是个人都无法抗拒

叶蓁蓁把资料发出去之后,就一屁股坐在马桶盖上,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心里稍微放松了一点。

她在创世上了好几个月班,总体而言还不错,就是太忙了,人家朝九晚五,她朝六晚九。因为她早上要先游泳,跟高佳妮吃早餐,然后再上班,晚上要到Spencer那里上形体课和形象管理课,风吹雨打不动摇。

这不是她的个人意愿,她非常想动摇,可是高佳妮太厉害了,死盯着她不放,她早上六点到游泳池,高佳妮永远已经先到,一天懒都没偷过。

两人吃早餐的时候高佳妮就会问她工作的情况,事无巨细地问,做了什么,见了谁,听到谁说了什么话……高佳妮很少发表评论,但每件事都听得很用心。

去创世上班前一天,高佳妮给她开了一个小灶,桌子上摊开一张大白纸,四角用酒瓶镇住,拿了一盒108色的极细彩铅,一头一脑地开始讲创世的组织架构、每条产品线的关键决策人、职能部门设计的原则和重点职位的岗位描述。她一边说,一边写和画,下笔又稳又细,一条线拉出去,比用了尺子都要利索,横平竖直。

叶蓁蓁在一旁托着下巴听,一半听得明白一半听不明白,但她关注点跑偏,盯着高佳妮的手,终于忍不住夸起来:“高姐,你上辈子是不是Excel?这图画得真够工业风啊。”

高佳妮手一抖,嘴角抿起来:“Excel还能转世?”

“你瞧你画的线。”

高佳妮瞥了一眼:“就像机器对吧?”她抬起手来,像是自嘲,“我没有什么艺术天赋,唯一能学好的画画技巧是素描,有样学样。”

“你还学过素描啊?”

高佳妮避而不答,直起身来打量了一下那张纸,问叶蓁蓁:“你记住了多少?”

叶蓁蓁答得很干脆:“没多少。”

高佳妮拿她也没有办法,把手机丢过去:“拍下来,上班之后拿出来对着去了解。”

叶蓁蓁一边老老实实拍了照,一边问:“高姐,你怎么这么了解创世啊?”

“我是这家公司的创始人之一,最早只有三个人——我、郭也,还有一个行政助理,在三环那边一个小招待所开张的,他们一路怎么发展过来,我还是很了解的。”

叶蓁蓁肃然起敬:“哇,高姐你太厉害了。”她歪着头看看对方,“你到底算是做什么的?”

高佳妮微微一愣,印象中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她想一想,说:“我大概是一个Doer吧,按照Designer(设计者)所制定的蓝图,化计划为现实。”

“啥?”叶蓁蓁没防住她突然飚英文,一下错过去了。

“Doer,做事的人。”

叶蓁蓁将信将疑地打量了她一下,不以为然的表情呼之欲出:“你?高姐?做事?”

从开始当高佳妮的助理,她就没觉得这位姐姐干过什么事,宅在家的时间居多,而且至少在叶蓁蓁看得见的范围内,大部分时候她都在喝酒,一天一两瓶很正常,感觉上就是无时无刻都拿了一个杯子。有几次她还在厨房的垃圾桶里见过酒杯的玻璃碎片,不知道怎么摔的。

高佳妮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唇边掠过微笑:“我做事又不是在工地搬砖,非要给人看见才算上工了啊。”忽然叹口气,“不过最近倒还真的没做什么。”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不自觉地,表情就在慢慢变化,眉尖挑上去,鼻翼收紧,嘴唇抿着,从轻松自然变得冷漠收敛。

这种表情不是叶蓁蓁第一次见,每次都来得很突兀。她总感觉高佳妮的心里像有一个巨大而隐秘的地雷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什么东西冒出来,瞬间触发深深埋藏在那里的爆炸物,将好心情炸个血肉横飞。

那些爆炸物又是怎么来的呢?叶蓁蓁不敢问,她也不愿意问。人人都有难题没错,但这个世界上的绝大部分难题其实都可以靠钱来解决,能让高佳妮都感到困扰的事,她觉得自己还是敬而远之比较好。

她把那张纸折了一下塞进自己包里,顺手把茶几收拾了,笔一根根放回笔筒里。这套笔的牌子她没见过,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里面的颜色也都很奇怪,不是普通的红蓝黄绿,而是铁锈、青铜、银灰这样的冷门色调,在润白的纸上,哪怕画组织架构图都画得很有格调。

她收拾好了就跟高佳妮告辞:“高姐,我去Spencer那里拿衣服了。”

高佳妮转过身来:“这么晚还去,不是约了男朋友吃饭吗?”

“顺道的,他说给我准备好了明天上班的衣服。”

高佳妮挥挥手:“你去吧。”

叶蓁蓁“嗯”了一声,扭身顺手把她的酒瓶、酒杯直接收走了:“少喝一点啦。”

高佳妮“嗯”了一声,也没去阻止,看着她的背影,眼神不由自主地,一点点柔和下来。

第二天叶蓁蓁游完泳就去创世报到,去的时候很忐忑,路上还给苏桐打了个电话,问他第一天去万邦的时候是啥情况,参考一下。

苏桐想了半天:“没什么特殊情况啊,就是走进去领了台电脑,然后就跟着老板上班呗。”

“你老板对你好吗?”

“你定义一下什么是好?”

“就不打不骂啥的。”

苏桐笑:“那肯定不会,你想想他打得过我吗?”

叶蓁蓁是真紧张,听到这句居然没笑出来。苏桐安慰她:“你别担心,先不说你那么可爱,是个人都无法抗拒你,你主要想一下自己是背后有人的啊,谁对你不客气,就跟高姐告状去,让郭也出马收拾人家,多爽。”

“这么猥琐?有道理啊,不过告状会不会很不正义?”

“你就是正义,我个人觉得你想告谁都行。”

叶蓁蓁终于笑出来了,知道苏桐在千方百计让自己放松,于是对着听筒亲了一口:“这么一说我觉得也对,我快到了,你乖啊。”

“我肯定乖,加油哦,小包子。”

叶蓁蓁清脆地答应了一声,挂了电话。

她赶着高峰期进了写字楼大堂,排队上了电梯,在创世办公室的门口运了半天气才按门铃,走进去。前台一听她的来意,皱着眉头在电脑里查了半天,最后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我带你去人力资源部。”

人力资源部倒是知道有个叫叶蓁蓁的人今天要入职,三下五除二办好手续,登记指纹、视网膜一应信息,随即就把她打发去找一个叫史一辉的独立战略咨询顾问受训。

叶蓁蓁记住了人家的头衔职位之后,一边跟人往办公室里面走,一边偷偷拿出手机来对比了一下高佳妮画的组织架构图。她发现这个职位在业务线是中高层,小项目能自己独立带,顶级项目也能全程参与,在公司应该相当重要了,看来郭也还是把高佳妮说的话当一回事的,没真的敷衍她。

人力资源部的同事带她在办公室走了一圈,主要告知茶水间和洗手间的位置、上下班的基本时间安排,再把她带到史一辉东南角上靠窗的办公桌前,简单交代了几句就甩手走了。

史一辉是个大叔,四十多岁,留两撇小胡子,寸头,眼睛眯眯细,穿立领白衬衣,手腕上盘着几圈珠子。

他忙得抬不起头,也不知到底听了对叶蓁蓁的介绍没有,挥挥手就说了一句:“你随便找个工位坐,一会儿有人给你拿电脑过去,邮箱开好了发我的日程表给你,我干什么你就跟着干什么,好吧?”

叶蓁蓁还能怎么样呢?就屁颠屁颠去随便找了个空工位坐着,没坐几分钟,被人客客气气地赶起来:“不好意思,这是我的位子。”

这么被赶了两三次,她终于发现了,那些看上去空空荡荡、桌子上什么都没有的位子,其实都是有人的,只不过大家都在外面有事,或者去开会了而已。

她接着还发现了一个神秘的定律:位子测不准。如果有一个位子空着你不去坐,它有可能空一天,但只要你决定去坐,最多十五分钟就会有人过来宣布它的所有权。

叶蓁蓁在办公室里蹿来蹿去找安身之所,谁都看得见,却硬是没有任何人过来帮忙。她在二十二摄氏度的空调房里背上臊出了汗,心里给自己打着气:“不怕,总有一个位子是没人的。”

好不容易在靠近洗手间的角落里找到一个真的没有人的位子,叶蓁蓁拿了电脑开了邮箱,看了一眼史一辉的日程表,当场就背过气去: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一点,九个会,中间还有两个小时客户面访。

她截了个图给苏桐发过去,苏桐回:欢迎来到成年人的世界。

叶蓁蓁回了一个“左哼哼”“右哼哼”的表情,忽然就看到电脑屏幕上弹出通知,第一个会议在伦敦会议室,五分钟后开始,请勿迟到。

她拿上手机、笔记本,一溜烟儿就去了,进门发现黑压压的人坐满会议室,压根儿没有自己的座位,史一辉坐在长条桌对面靠里的位置,也没注意到她。

叶蓁蓁一合计,决定自力更生,从外面的大办公室找了一张看起来没人用的椅子拖进去。她拖的时候会议已经快要开始,“哐当哐当”的动静太大了,与会者齐刷刷对她行注目礼。叶蓁蓁卡在门边如被公开处刑,脸都红了,却只能强作镇定,一只手拉着椅子,弯着腰举起另一只手来跟大家行了个礼,惹出一片轻笑,然后硬着头皮还是把椅子拖进去了。

她刚坐下,就听到外面有人嚷嚷:“我椅子呢,我椅子怎么不见了?”她赶紧装作没听见。好在这时候会议开始,有人把门关上了,让她没被痛失办公椅的同事抓个正着。

会议开了一个半小时,聊的是一个跨国企业在中国落地的项目。其中有一个点,是要平衡总部派过来的高层管理者和本土业务负责人之间的势能,与会者之间产生了相当激烈的观点分歧,各执一词,谁也无法说服谁。

这个过程中叶蓁蓁忙着支起耳朵听人说话,以及判断说话的人来自哪个部门、负责什么业务,还不时偷偷摸摸拿出高佳妮画的图来对应一下,表面上八风不动,实际上忙得不亦乐乎,这种信息和思维过载的感觉就像吃太饱,让她有点晕头转向。

这样的体验实打实延续了两个多月,她发现大公司和小公司最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小公司的人全都互相认识,干的活特别重合。人力资源经理要面试,也要给全体员工去买加班要吃的零食,老板对外是总经理,对内有时候跟个保姆一样,送水的来了也要当搬运工。大公司呢,开一个八个人的会,可能来自五个部门或者职能岗位,互相之间可能不怎么认识。

这给叶蓁蓁带来了相当大的便利,很快她就学会了筛选哪些会是小范围的,史一辉会一眼注意到她有没有出现;而哪一些是跨部门的大会,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但不管是哪一种,她开还是不开,对这个公司、对其他任何人来说都是一样的,比她第一天开会拖进会议室那张椅子都不如——至少那张椅子还有人找。少数几个人知道她是郭也亲自指定录用的,也不惊奇,创世做出名声之后,常要接收某位大佬不成器的儿子或者女儿来镀金,总不过三五个月半年,刷一下经验值就跑了,叶蓁蓁大体也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要说心里不难受,那是假的,但叶蓁蓁很快就接受了现实,而且用自己独特的方法适应了现实。

她勤勤恳恳地跟着史一辉开会,上班下班啃方案读资料,其实她看没看,读没读,根本没人管。她也开始认识创世里各种各样的人,上到副总裁,下到清洁阿姨,谁都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但没有人会不喜欢一个好姑娘。

她注意到越是小范围的会议,也就是那些她需要去参加的会议,往往就没有指定的会议记录人,她于是主动在会议结束之后半小时就写好记录,邮件发给史一辉。开始几次后者根本都没注意,但看过一次之后,他的看法就完全改变了。

叶蓁蓁做的会议记录摒除了所有无关的细节,记录内容直指会议议题的核心,此外还标注出会议时间分配,与会人的意见一致或对立的范围,最后列出会议决定的后续行动列表和主要任务人以及事务完成死线。

这个版本的会议记录经由史一辉发出去,很快变成了他所管理的部门的标准应用版本。

但叶蓁蓁对此并不知情,她只是继续一根筋地努力去做自己做得到的事。她做过招聘,所以会去帮面试主管筛选简历;她单枪匹马组织过好多次团建活动,所以行政部门找志愿者帮忙组织公司培训的时候,她第一个摸过去报了名;前台新来的姑娘搞不定复杂的彩色双面自排版复印文件,叶蓁蓁搞得定,搞完还把步骤一点一点写出来发给人家。

她每天忙得热火朝天,但心里明镜儿似的。这种万金油的角色她干得多了,在哪儿都是一样,最多就是她走的时候,会有好几个人不约而同给她买蛋糕、开送别会、抹眼泪,通讯录里多了几个朋友。

所以叶蓁蓁就默默地算日子:一个月就走了,显得一点扛不住压力,高佳妮肯定特别失望,自己也接受不了;混到四个月往后,就不划算了,自己浪费时间,高佳妮浪费钱,还不如回家待着给苏桐多做几顿饭呢。

最近这个日程安排搞得她跟自家男人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叶蓁蓁一点都不喜欢,就连月底发现自己工资卡上的数字相当于过去一年挣的钱,也没有觉得更欢喜。

三个月,她这么计划,三个月做完,算是过了试用期,就回去跟高佳妮说,顾问也不干了,助理也不干了,她得回家去,买房子结婚,干点儿正事。

数着日子过,眼看还有两个礼拜就大功告成,结果今天开会,郭也亲自来了。这是叶蓁蓁入职两个多月以来,第一次见到郭也出现在公司。

他一到,各个职能部门的头头脑脑自然就全都到了。今天讨论的项目是一个巨无霸,能够让公司开张吃三年。委托方是国内排名前三的智能物联网企业,旗下包括全系列的家电产品,在高速发展了十二年之后,进入了瓶颈阶段,因此在品牌定位的顶层设计上,需要重新洗牌,以焕发新的增长活力。

创世号称自己比国外品牌更懂中国企业,同时又比国内品牌更有世界视野。但要让客户承认他们做到了这一点,就不能一厢情愿了。

这个项目的标的是三年期咨询服务,纯咨询费三千万每年,还有超过十个亿的媒体投放代理权。

郭也亲自来,就不只是想分一杯羹了,而是希望全面击败其他竞争对手,吃下全部,或至少是最大的一块蛋糕。

会开了四个多小时,一条一条过方案,饭都不给吃,Coffee break时大家自己找干粮垫肚子。叶蓁蓁坐得屁股生疼,没多久就放弃了遵循Spencer制定的坐姿标准,变回委顿不堪的自然状态,眼望白板,呆若木鸡。

她在创世工作这段时间,最大的感受是大家的尾椎骨都很不容易,她自己如果不是每天早上游泳顶着,估计腰椎间盘突出也已经排上了发作日程。

开到第三次中途休息,她下定决心要乘机跑路,都做好准备起身了,郭也突然一眼看到了她,然后说:“蓁蓁在啊,一会儿也上来说说看,你对这个项目有什么意见吧。”

叶蓁蓁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把“您不是跟我开玩笑吧”这句话压下来,以史一辉为主的其他人则集体略惊讶了一会儿,纷纷散了。

然后她就在洗手间里蹲着,捏着手机等苏桐救急。

苏桐言出必行,说七分钟之后就七分钟之后,电话打过来了。叶蓁蓁接起来压着声音:“怎么样怎么样?”

“你的会议记录做得很好,一目了然之前有人都说了什么,我也大致过了一眼PPT。这个项目设计包括顶层战略设计和一系列的子战略,从逻辑到落地方案都太复杂了,你经验比较少,不太可能说得出什么真知灼见。”

叶蓁蓁泄气了:“我也是这样想,但郭叔非来硬的啊,那怎么办,要不我现在跑路吧?”

“别跑别跑,咱们有两个选择。第一个嘛,我挑了会议纪要里两个人说的话发给你,你把他们的意见结合一下,当成自己的东西再说一次,车轱辘话在会议上很常见,至少能混过去。”

“有点丢脸,而且他们说的话都事儿事儿的,很不像我。”

“好过装死嘛。”

“好吧,还有一个呢?”

“发挥你的优势。”

“啥?”

“你爱追八卦啊。”

“骂我呢?”

“你老公一片赤胆忠心,怎么能骂你呢,活着不好吗?我的意思是说,你爱追八卦爱追星,对各个小鲜肉的特色、当红炸子鸡的变迁、各路瓜棚的收成,不都了如指掌吗?”

叶蓁蓁谜之沾沾自喜:“嗯呐,那确实!”

“是要我上去做个瓜农小总结,给各位大佬放松一下吗?”

“小包子你真是一个乐观开朗的姑娘,我特别爱你。但不对,我的意思是,你攻其一点,抓着你们公司设计的那个代言人方案开炮。”

叶蓁蓁定神想了一下,刚才过方案草案的时候,确实有一个代言人部分。几个主要的选择都是国内当红的流量明星,男女都有,但因为这是后续的市场部分,所以并没有花什么时间去讨论,定的是一个趋势和调子。

“一般来说,创世这样的咨询公司在拿了单子之后,各种业务都会分包出去。选代言人这一部分是广告公司的活儿,创世的人不会深入研究,最多看看明面上的数据,拿出来放在PPT上一说,代表产品想要锁定的人群主流。”

“嗯嗯,有道理。我跟你说,他们的生活就那么枯燥了,吃的瓜都是什么麦肯锡顾问在会议室跟客户‘啪啪啪’,年轻人谁在乎啊,简直不接地气。”

“说得很对,就是这个意思,所以你就盯着这个点,上去做一个流量明星当代言人的利弊分析,简单来说要从这几个方面入手……”

跟苏桐讲话,叶蓁蓁最放松,也就最能记得住,何况他说完之后还发了一个要点提示过来,提醒叶蓁蓁要以己之长,攻人之短。

叶蓁蓁走出洗手间隔间的时候,腰板已经挺直了,她跟苏桐在一起这么多年,有一点最让她对这份感情有信心——那就是只要跟她有关的事,大大小小,苏桐从来不掉链子,这一次也一样。

她在洗手间外间的落地化妆镜前站定,还有一分钟就要开会了,这一分钟里她凝视自己,经过跟着Spencer长达小半年的摸爬滚打,她已经能化出一丝不苟的职业妆了。她今天比较走运,没乱穿,身上是一套浅灰色条纹的小西装,是Spencer手下的裁缝给定做的,显出她腰是腰、腿是腿,整个人格外有气派。

我多好看啊,这样的感觉让叶蓁蓁几乎要热泪盈眶。

唯一的败笔是头发,Spencer啰唆她去剪头发很久了,她一直舍不得自己留了多年的“黑长直”,上班觉得不利索,就用一根黑皮筋随手扎个马尾,跟整体的形象相比,确实很敷衍。

她把皮筋拿下来,学着电视里看来的样子,双手插进头发里,拼命抓了几下,抓出蓬蓬松松的效果,而后补了一圈口红,往会议室去了。

在叶蓁蓁动用自己多年八卦储备和追星经验对战略顾问们进行再教育的时候,苏桐圆满完成了自己火线支援的任务,打到了车,往王建平的公司去了。

和很多互联网创业的企业一样,四平在城市边缘的高新区产业园里办公,政府扶持,租金很低,还有一些减税和补贴的政策,总体而言是希望初创企业尽量能生存能发展。尽管如此,产业园里的企业还是跟春天的韭菜一样,一茬茬种下来,一茬茬连根拔。

四平占了一层楼,Logo就贴在外墙,色调是暖橙配黑,很醒目。苏桐一到,就看到王建平坐着轮椅在办公楼大门前转来转去。他过去打招呼:“王总,你干吗呢?”

王建平眼前一亮:“等你啊。”从膝盖上提起一个纸袋递给苏桐,“咖啡,刚买的。”

苏桐端着咖啡跟王建平并排进了办公室,王建平的独立办公室在最深处一个没有窗户的小角落里,玻璃门敞开着,办公桌很大,上面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几本书,以及简单的文具。每一件东西都摆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

一侧靠墙的文件柜上,有个隔层里摆着几张嵌在白色相框里的照片。有一张上面是王建平,一个短发齐耳、样子斯文秀气的女人,还有一个 三四岁的小男孩,三个人坐在一张餐桌旁边,都对着镜头露出笑容,表情神似,一看就是一家人;另一张是风景照,有山有湖,湖水如同碧玉一般,呈现出一种温柔的淡绿色,美得惊心动魄;还有一张,是王建平全副武装在跑马拉松。不是坐在轮椅上,而是在宽阔的街道上甩开双腿,大步流星,照片背景模糊,远处隐约可见高楼大厦,不知道是在哪里拍的。这张照片提示苏桐,王建平有过健康的、能够自由操控身体的时候。

苏桐凝视着那张照片,照片里的王建平比现在年轻得多,他微微昂首,意气风发,额带是鲜红的,露在跑步服外的手臂和腿黝黑,结实的肌肉线条分明,他专注于奔跑,一路向前。

人们总是专注于一路向前,浑然不知道会有什么在路上等待。

他扭过头去,看到王建平静静停在门边。两人目光对视,王建平笑笑:“十年前的照片了。”

“你腿的问题,不是天生的吗?”

“不是。”王建平说得很平淡。对于命运突然被改变的时刻,他大概已经回溯了无数次,就像将葡萄汁酿成酒,经过了反反复复的压榨、提纯和发酵之后,味道终于变得可以接受。

“突然性的神经问题,好好地睡下去,第二天就起不了床了。”

王建平推动轮椅,来到他的办公桌后。他双手架在轮椅扶手上,摇摇头,再怎么从容,也仍然不堪回首:“在医院躺了三个月,恢复治疗做了两年,还是保不住腿,最后截肢了。”他笑笑,“据说如果继续发展下去,就会全身瘫痪,我算是走运的。”

苏桐看着他,体会“走运”这两个字在此时此刻所代表的况味,又问了一句:“小朋友几岁了?”

“现在七岁了,小学一年级。”

“男孩七岁八岁狗都嫌,你家小朋友呢?”

王建平笑,眼角有真实的喜悦:“一样的。”忽然顿了一下,声调黯淡了,“就是这几年开公司,陪他的时间太少了一点。”

苏桐也笑:“男孩子还行吧。我妈说我小时候根本不需要人陪,天天在外头野,揍都没用,关在三楼都能顺着水管子爬下去继续玩。”

他又看了一眼那几张照片,扭身走出玻璃门,从外面拖了一张椅子进来,在王建平的对面坐下,开始卷袖子,一面卷一面说:“干活儿吧,最新的那一版BP拿出来咱们一起看看。”

这一看就看了大半天,中途不断有人被王建平叫进办公室,从团队、财务、运营各个层面进行讨论。到后来王建平的办公室根本坐不下了,全体转移到了大会议室里,到华灯初上,才告一段落。

四平的状况远比苏桐想的糟糕,因为现金流的问题,品牌传播和市场营销活动不成体系,门店在扩展一段时间之后,保持在目前的数量,暂时没有扩展的计划。公司和管理层之间有大量的私人借款关系,就跟苏桐第一次见到王建平时判断的那样,四平的财务状况相当混乱。

简单来说,如果短时间内拿不到融资续命,公司差不多可以停摆了。

除了这些之外,令苏桐感到意外的是王建平对他全盘信任的态度,他今天看到的数据、报告和公司运作的一些做法,基本上都是商业机密,不能为外人道的。等其他人都走了,他揉了揉眼睛,直言不讳地问对方:“你为什么这么信得过我?”

王建平端坐在他对面,轻轻捶打自己藏在长裤管中的两条残腿。苏桐问得直接,他答得也爽快:“我相信缘分。”他看着苏桐,“我觉得我们是一路人。”

苏桐摇头:“我跟我家小区门口烤串店的老板也是一路人,我们都爱吃羊腰子,但他不会请我去帮他管店。”

王建平笑:“羊腰子不错啊,烤出来格外香。”顿了一下,他说,“你最后一次在万邦跟我们开会,说了几个我们融资要注意的点,我们回来全都照做了,再去见邝老板的时候,他最有兴趣的,也就是那几个点。万邦的人除了陈总我没见过,其他人都拜见了一圈,老实说,又懂行,又不装大尾巴狼的,就只有你了。”

换个人说不定就有点不好意思了,但苏桐面不改色,他可是一个从小给人夸到大的男人,这点表扬算什么。他把手里的资料放回桌上:“我尽力而为,不过你也不要抱太大的希望。目前来看,实体连锁市场的风险本来就大,你的产品切入点又缺乏成功案例论证,太乐观了对团队稳定没好处。”

王建平内心波澜起伏,表情却还是平静的,点点头:“我知道。”

苏桐走到大会议室门口,一看手表已经八点多快九点了,晚饭还没吃,肚子适时地“咕咕咕”叫起来。今天叶蓁蓁居然破天荒没给他打电话,估计又陪着郭也见人去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王建平:“理这些东西需要一点时间,我那边还有一份工作,你给我弄个位子,我有时间就来这儿上班。”

对方简直喜出望外:“能,能,”他赶紧推着轮椅过来,“你想坐哪儿?”

“随便,哪儿方便就安哪儿,不过我只能很早来,或者晚上来晚一点走,没问题吧?”

这何止是没问题,简直天上掉下块馅饼,直端端地砸王建平头顶上了。苏桐没法放弃英文学校的工作,一是因为很多事儿才做到一半,现在就走不仗义;二是因为他还需要那份工资每个月进账户,不然蓁蓁一点钱收不到肯定会起疑心。

一看王建平都表示同意,苏桐就这么愉快地准备告辞。王建平却拦住了他:“那,你的酬劳呢?这事儿咱们得先说好啊。”

大会议室门边有一个凹进去的墙角,放着复印机,复印机上方贴了一张纸:请厉行环保,节约纸张,避免不必要的损耗。

苏桐的眼光落在那张纸上,而后他转过身去,咧嘴一笑:“我知道你没钱。”他指了指自己,“而我呢,又很贵。”

二人对视,都目光炯炯,各自无言,却像说了许多话。而后苏桐终于开口:“这样,融资成功之前,我不要你一分钱,车费、餐费、差旅费,什么都不用给,融资有眉目之后,我们再来谈酬劳。”

王建平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世上多的是人锦上添花,却鲜少雪中送炭,大家都知道后者是义举,但正确的路往往最难走,慢慢地大家都不认为还有这样的选择。

苏桐也不需要他的回应,耸耸肩:“大丈夫,融个资嘛,不成功……”

王建平以为他要说“则成仁”,还想不至于你也跟着成仁啊,却听到苏桐说:“则刷爆老婆给的附属卡被打一顿,有啥?”

王建平禁不住莞尔。

在临走之前,苏桐提了最后一个要求:“我那边还有一份正职,拿人薪水,不能耽误,所以请尽可能让我用自己的方式工作,不周到的地方,多包涵。”

王建平一迭声答应:“当然,当然。”

不管苏桐的去向,叶蓁蓁那一头冲进项目会,赶在自己开始害怕之前就紧锣密鼓地上了台,面对大家的炯炯目光,牙一咬、心一横,釜底抽薪就开始喷。

一开始心还怦怦乱跳,完了一看下面那些精英分子听八卦也和普罗大众一样听得津津有味,还有人对她竖大拇指,叶蓁蓁慢慢地心情就平静了。这些话有没有价值另说,混过去就是王道,就跟苏桐说的一样,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别的不会,扯淡还不会?

事实证明她的战术完全是成功的,她一喷就喷了小二十分钟,讲完下台的时候,会议室里居然响起了笑声和掌声,简直是枯燥乏味的会议发言中的一股清流。

不过,笑声、掌声都很短暂,接下来会又开了两个多小时,成果是密密麻麻一大串的方案修改要点。大家都饿得奄奄一息。叶蓁蓁好不容易等着大家散了,郭也却向她招招手:“蓁蓁,跟我来。”

叶蓁蓁吓一跳:“啊?”

看看门,忍着肚子“咕咕”乱叫,她没奈何地跟着郭也去了他的办公室。

跟其他公司大老板不一样,郭也的办公室在一个特别不起眼的角落。办公室很小、很简朴,四壁空空如也,靠墙放着一张桌子、一个小柜子,柜子上堆了一箱子矿泉水,桌面上摆着很多书和一卷一卷的大白纸,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郭也走进去坐下,把桌面上的东西一扒拉,空出一块地儿来,动作很潇洒,显然平常就是这么干的。叶蓁蓁跟进去刚要顺手关门,便被他制止了:“开一点儿。”

叶蓁蓁不明所以,“哦”了一声,留了三分之一。

郭也说:“男性管理层单独跟女性员工谈话,一定要留门,公司的规矩你不知道吗?”

叶蓁蓁很老实:“不知道啊。”她想了想,“这规矩还挺好的呢。”

郭也微微一笑:“是吧。”他坐下来看着她,“怎么样,还适应吗?”

“适应啊。”

“是吗?说说看,对新工作是怎么看的。”

叶蓁蓁认为老爷子跟自己来虚的,于是也打太极拳:“还在学习阶段,不敢随便说。”

郭也抿了抿嘴:“没事儿,就随便说。”

叶蓁蓁摸了摸鼻子:“那就随便说了啊。”

“说吧。”

“就是——太闲了。”

郭也刚好拧开一瓶水在喝,差点没喷出来:“太闲了?”

这想必是他开公司以来,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员工抱怨太闲了,其他人基本上都是抱怨过劳死。

“怎么会闲呢?”

叶蓁蓁一不做二不休,直指人心:“郭叔您逗我呢?我不就是进来当闲人的吗?您怎么这么惊讶呢?”

郭也把水放下,又好气又好笑:“什么叫你进来就是当闲人的?”

“高姐啊。她老觉得我救了她一次,得报答我,直接塞钱给我又不太好嘛,所以就让我来您这儿镀镀金。我拗不过她,那就来呗,实际上公司哪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啊。”她认为这个说法很有道理,“您说对不对?”

郭也怪有趣地看着她,他在高级咨询行业是行尊,是个人见到他,真真假假,表面上都恭敬得很,功成名就的寻求他的认同,后进的年轻人想得到提点。他见的人绝大部分也都聪明绝顶,特别是创世的员工,个个出身优越,学历耀眼,野心勃勃又八面玲珑,滴水不漏的。说话能这么实在又直截了当的,真不多。

不过说话直截了当,居然还能一点不得罪人,这是天生的本事,学是学不到的。郭也好像突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高佳妮会对叶蓁蓁这么上心。

“那你这两个半月都干了什么?”

叶蓁蓁叹口气,沉痛地说:“开会。”她从兜里摸出手机来,打开看了一眼,“根据我的记录,我这两个半月,开了二百二十七个会,最长的六小时,最短的二十分钟。”

“你记这个?”

“对,其中有一百一十九个会议我才疏学浅,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要开,因为结尾都会说,很好我们达成了共识,那下周再约一个会议来继续讨论推进事项。”她诚恳地看着郭也,“郭叔,如果我敢当场就掀桌子的话,我觉得我的工资真的不够赔桌子的。”

郭也摸着额头,笑得眼角皱纹都出来了:“还有呢?”

叶蓁蓁继续翻手机:“修了复印机。”

“修复印机?”

“嗯呐,我以前用过公司这个型号,所以会修。然后,我看看啊,我还帮人力资源部粉刷了一下心理咨询室,跟快递公司压了一下价格,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都是杂事。”

“粉刷墙壁?哎,我们啥时候有个心理咨询室的?”

叶蓁蓁对他发出友善的嘲笑:“有一两个月啦,预约天天满呢。”

“不错啊,我们这一行心理压力确实大,谁想出这主意来的?”

“Linda姐。”

Linda是公司人力资源总监,本科在耶鲁心理学系读的,有这个想法很对路。

这样的小事不需要郭也批准,他不知道也很平常,于是挥挥手:“好吧,听起来你确实不是干我们公司这一行的。”他放缓语气,“但以我对佳妮的了解,她不会每天早上六点陪一个闲人游泳,她对你是真心的,想培养你。”

叶蓁蓁一愣,有点不好意思:“哎呀,那怎么办?”她很诚恳,“郭叔,要不你跟她说说别这样?我真不是这块料。”

郭也若有所思:“佳妮不会看错人的,她眼睛最厉害。”而后站起来,居高临下望着叶蓁蓁,“抛开你之前干什么不管,至少刚才会上对代言人的想法很不错,那叫什么来着,粉圈?嗯,那些粉圈的运作细节特别有价值。”他绕着狭小的办公室转圈,“这两年有一个趋势,就是我们帮客户制定的品牌策略越来越难以执行到位,钱花很多,创意也常得奖,传播数据好看得不得了,但转化很不理想。就像是在街上卖艺似的,看的人很多,没几个人真金白银给钱。”

叶蓁蓁不假思索:“不接地气呗。”

郭也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怎么说?”

“我老去开会,你们接的客户都是大品牌,所以才有钱请你们对吧,他们的东西当然也是贵的,然后你们做品牌传播,全都跟热点,陪年轻人玩。”她两手一摊,“我男朋友都够能挣钱的了,我们买房子看装修方案,都小心翼翼使劲儿观察性价比。那你想想那些每天刷短视频和社交媒体的小孩子,能有多少钱去给你们贡献真金白银啊?”她不知不觉模仿了一下苏桐说正事儿时的口气,“别被数据骗了,沉默的大多数,才是消费得起的大多数。”

郭也若有所思:“为什么我们那些精研媒体的高级顾问没有想过这一点呢?”

叶蓁蓁脱口而出:“何不食肉糜?”

郭也一愣,随之哈哈大笑:“说得好!”

他伸手摸过手机,拨号,开到免提,叶蓁蓁不明所以,傻看着他。电话响了一声就接了起来,传来一个挺耳熟的声音:“郭总。”

是史一辉。

“从今天开始,叶蓁蓁来做我的私人助理,你这边需要交接吗?”

史一辉明显没有回过神来:“啊?没……没有。”

“好,发邮件给HR那边备注,即日生效。”

电话放下,一扭头发现叶蓁蓁在旁边苦着脸,郭也觉得有点稀奇:“怎么一脸不高兴呢?”

叶蓁蓁勉为其难地咧咧嘴:“高兴,高兴。”

郭也忍不住笑:“演技不行,没看出来高兴。”他站起身,“来,咱们去吃点东西吧,顺便聊聊下一步的工作计划。”

从郭也办公室走到大门,要走五六分钟,这五六分钟的时间里,郭也发现了,或者说再次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很多人都认识叶蓁蓁。

说“再次”,是因为刚才叶蓁蓁在会议室上台讲想法的时候,郭也就感觉到了,他手下那帮千刁万恶的中高层,居然对这个姑娘都不陌生,而且态度也还不错。现在也是,倒没有人大张旗鼓打招呼,但郭也目光如电,看得到叶蓁蓁一路的互动。叶蓁蓁跟这个眨眨眼,跟那个小幅度挥挥手,笑一下,甚至做个鬼脸。全是小动作,但在人际交往里,小动作往往都是真的,而那些满面春风、以礼相待,则是场面上的。

创世有一百五十多个员工,够资格坐独立办公室的不超过五个,其他的都散坐在大大小小分出隔间的公共区域里。不同的人分属不同部门或项目组,某甲和某乙彼此之间的座位相邻只有十米远,但完全可能从入职到离职都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

郭也对团队建设、企业文化之类的东西没兴趣。公司创立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任何集体出游之类的项目,激励机制简单粗暴,就是升职、加薪、发钱,效果也不错。

金钱是冷冰冰的,真正的商业世界犹如科幻小说中的白银未来,也是冷冰冰的,成王败寇。

郭也一直信奉这一点,也就从不需要员工之间亲如一家。“We are family(我们是一家人)”这种氛围,是无可奈何的补偿措施,主要是为了补偿公司挣不到足够的钱这个大缺陷。

对郭也来说,叶蓁蓁算得上是他第一次见到有一个人在自己公司里,货真价实地受人欢迎。

他装作没注意,和叶蓁蓁并肩走出了大门,下电梯,在电梯里突然问:“你认识技术支持部的Sam吗?”

叶蓁蓁漫不经心:“认识啊。他是攀岩高手,每年都出国攀岩,前几个月刚去了美国优山美地,拿了业余速度赛第十一名。我看过视频,哇咧,那是轻功啊。”

郭也很喜欢她说话这个调调,叫人心情愉快:“那人力资源部的Lily呢?”

“更熟了,莉莉人特别好,我不懂的都会去问她,不过她最近挺不好过的。”

“怎么呢?”

“她有个特别亲的姑姑得了癌症,估计没多久了,这段时间她天天穿过半个北京城去看她姑姑,很辛苦。”

郭也看叶蓁蓁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叶蓁蓁觉得这话问得奇怪:“我们聊天啊。”

郭也失笑:“是啊。”

电梯到了,他挡住门让叶蓁蓁先出去,而后跟在后面给高佳妮发微信:“你有注意到叶蓁蓁是天生的话题开启者和心灵开启者吗?”

高佳妮很快回信息:“我只注意到她天生就讨人喜欢。”

郭也回了一句:“难得。”而后收起了手机。

他们在写字楼B1层的一家港式茶餐厅坐下来,叫了东西吃。郭也问叶蓁蓁:“你知道高姐是什么人吗?”

叶蓁蓁眼睛一亮,八卦之魂熊熊燃烧:“哎呀郭叔,我早就想问你这个问题了。”

“她不跟你说?”

“不说。我的事儿给她问个底儿掉,她的事儿啥都不说,”叶蓁蓁摇摇头,“老奸巨猾。”

郭也失笑:“可能说出来怕吓到你。她是头几个在华尔街大投行做到高级管理人员的中国人,回国和她先生一起创业,遇到了经济高速起飞的十五年,开始做实业,后来做商业媒介,两个公司都上市了。他们保留了部分股份,其他套现出场,全部投到商业地产里,也很成功,现在名下的集团公司有地产、文娱、电商、农业和国际贸易几条不同的产品线。她管公司运营,她先生的主要精力这几年都放在投资上。”

叶蓁蓁肃然起敬:“哇,郭叔你可以的,几句话说出了让人目眩神迷的效果,高姐原来是个活传奇啊。”她掐指一算,觉得这事儿并不简单,“我搜过她的信息,什么都没找到,媒体居然不追着她写?”

郭也端起玻璃杯,喝了两口泡了一阵子的咸柠七,这是广东、香港地区特有的一种饮品,把腌制成熟的咸柠檬放进雪碧里泡开,味道非常酸爽解渴,但北方人往往喝不惯,他给酸得皱起眉头来:“并非每个人都是马斯克,需要聚光灯带来的能量续航。真正专心做事的人,是不喜欢被人注意的。”

“金句!郭叔你果然是个写书的人呢。”

“你知道我写书?”

“我男朋友告诉我的,他很喜欢看你的书。”

“是吧,你搜不到高佳妮很正常,那你有没有试过搜一下唐在云?”

叶蓁蓁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但她坐言起行,说搜就搜,搜完之后倒吸一口凉气。

唐在云达沃斯论坛专题演讲:世界的趋势是人追求自由,商业追求垄断年度人物:商业模式大师——唐在云的二十年先知之路

BBC专访:蓝海发现者唐在云

还有不少文章来自比商业更有格调也更挑剔的艺术收藏专业媒体:

唐在云:我的品位是检验天才的一条金线

点开看看,这个叫唐在云的人的确配得上万众瞩目,他身上有一种现代罕见的中国古典上流社会男性的潇洒气概,雅致清俊又内藏金铁,既能小楼一夜听春雨,也能了却君王天下事,杂志上的定妆照品质之高,足以媲美一干明星。

慎重起见,叶蓁蓁还确认了一下:“是不是这个唐在云?”

“是的,他是佳妮的先生,也是负责在聚光灯下出现的那个。”

叶蓁蓁觉得奇怪:“我天天去高姐那里报到,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

郭也沉默了一下,轻声说:“他们分居不少日子了。”

想一想倒也在情理之中,叶蓁蓁老气横秋地叹口气:“难怪高姐就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你看得出来?”

叶蓁蓁往自己脸上比画了一下:“还用使劲儿看啊,都在脸上,她都不怎么笑的。”

郭也眼神黯淡了一下:“她这两年身体不太好,所以就退出了公司管理,养着。”

叶蓁蓁摇头,很不满:“身体不好怎么还喝那么多酒啊。”皱起眉头来,是真心实意地担忧。这让郭也凝视着她,似乎都转不开眼。

“怎么劝她她都不听。”

“你劝过她吗?”

“劝啊,软硬兼施,劝得她都发脾气了。”

“软硬兼施怎么说?”郭也心想,她还能对高佳妮来硬的,翻天了!

“一开始当然是好好劝,她不听,我就把她的酒都藏起来,到处藏,还藏得特别深。她半夜想喝找不到,打电话来训我。”

郭也忍俊不禁:“你真这么干了?”

“是啊。”叶蓁蓁挑了挑眉头,表情仿佛在说,这有啥?她还模仿人家气急败坏的腔调:“蓁蓁!我的酒呢,你这个调皮鬼。”

这和郭也记忆中那个高佳妮的形象完全对不上号,她不可能会半夜打电话去问“我的酒呢”,也不会叫人“调皮鬼”,她连对自己的儿子,都是直来直去永远全名在线。

当年有一本风靡中美的育儿书《虎妈的战歌》,里面那位精英妈妈奉行极其严厉的育儿方法,确保两个女儿都能够出人头地。但要是和高佳妮比,那位虎妈完全称得上是一个温柔的保守派。

郭也这么一说,叶蓁蓁大吃一惊:“不可能吧。”她回忆了一下高佳妮的样子,虽说肯定跟温柔敦厚搭不上边,但也不至于凶神恶煞啊,“我也没见过她儿子。”

“跟你差不多大,年底可能会回国,是个艺术家。”

叶蓁蓁“扑哧”一笑:“真的?”

“其他艺术造诣怎么样我不知道,花钱绝对是艺术家的水准,一年在欧洲什么都不干,能造掉一两千万。”郭也摇摇头,有点不满,“造了小十年,也没回家。”

又不是他儿子,回不回家不关他的事,所以郭也这个不平,显然是帮高佳妮抱的。

叶蓁蓁歪头看了一会儿郭也,忽然轻快地说:“郭叔,你是不是喜欢高姐?”她话说出口觉得不对,“叫你叔,叫她姐,哎呀,辈分有点乱嘛。”

郭也一怔,老狐狸如他,居然不自觉有一点耳热,说不定已经被叶蓁蓁看出来了,她嘴角那一丝微笑,像是已经把他的心事了解了一个八九不离十。

“怎么这样问?”他摸摸自己脑袋,“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叶蓁蓁摇头:“没有,”她很坦荡,“没啥不该说的话。就是你提起高姐的时候,样子就是在提起一个特别喜欢的人,然后她跟你说话的时候,样子就是知道你特别喜欢她,所以有恃无恐。”她把自己绕进去了,迷惘了一下,“我说明白了吗?”

郭也点点头,突然助理电话打进来,提醒下午还有约会,蓁蓁赶紧叫了买单,回到办公室自己干活儿去了。 8CqRPgaNAWlOlBt/SHiUzZETAmHrLn992O8dRAsxFaBZHhKkj+uJmCkNAbUItRv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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