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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总会有一天,杀父之仇,我要你血债血偿

1

孟宅是间老宅,建于前清时期,在风雨中摇摇欲坠了几百年。后来被孟炳华买下,重新修缮了一番,它的地理位置绝佳,虽然处在湖塔港最深处,可是四通八达,商铺多,热闹不已。

孟珒修进了宅院,左右瞧了一眼,跟记忆中的样子没什么变化。他循着记忆往东苑的深处走,一座祠堂在香樟繁盛的枝叶间若隐若现。

祠堂里从上到下供奉着孟家历代的祖先,最下面的那一排,只有两个牌位,中间的牌位写着“孟门仇氏”。那是孟珒修的生母,在他十二岁那年香消玉殒。

旁边的牌位是前一年年末时候新添上的,本来妾氏的牌位是入不了祠堂的,可是孟炳华对覃兰雪疼爱,管不得那些陈旧条例,照样将她的牌位请进了祠堂。

孟珒修的目光在“孟门覃氏”四字上停留了许久,然后点燃三炷香,跪在地上,良久才对着仇氏的牌位开口:“母亲,孩儿悔了。”

八年前,他在留洋前夕,远途前往湖北拜别恩师,只是没想到汽车刚开至河南、河北的交界山头,便被一群土匪劫下,捆上了山。他已经记不得他在山上被关了多少天,只知道后来某天夜里,突然起了一场大火。火光里人影涌动,纷纷提着水桶去救火。他愣愣地望着被大火席卷的房屋,才发现拉扯着他的那个人已经将他送下了山。那人脸上染着灰,指着一条长满野草的小道,说:“你从这里走,很快就能瞧见人家。”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人推开摔倒在地上。等他爬起来的时候,那人已经沿着下山的路又折返了回去。

他喊:“是晋秋叫你来的吗?”

那人身影微微一顿,没有回答他,而后脚步匆忙地往回走,身子左右晃动着。他瞧见那人跌倒滚下斜坡又撑着身子爬起来继续往上,从头至尾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后来孟珒修被县城的官兵送回天津。没过两日,那个送他下山的人便寻了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看模样像是他的母亲。报纸上刊登,五日前的夜里,河南屠神寨被官兵一举绞杀,土匪头子晋雄头颅悬在寨下村子的村口三日,其女不知所终。再后来,是他远渡到了国外,孟炳华送来的书信里跟他提起,那个送他下山的人叫覃一沣,以后便是他的兄长。信里没有提起何故,但是他早已猜到,不过是因为父亲纳了覃一沣的母亲覃兰雪为姨太。

往事在烟袅里被记起,已经久远得让他辨不得真假了,却还是叫他如鲠在喉,干涩的声音在寂静的祠堂里响起。他说:“母亲,若是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若是我知道那个女人会替了你的位置,我宁愿死在那座山上。”

听下人说孟炳华还在书房里忙着,孟珒修命人把晚饭送回房里,他实在不愿跟覃一沣同桌吃饭。

到戊时,他去书房请安。房里亮着灯,孟炳华似在同人说话,木窗微开,隐隐能听见谈话声。

屋里,孟炳华同覃一沣说起白日里松昌当付老板所求之事。

缺月坞小门小户名不见经传,是前一年在天津城里落足的。孟炳华起初对这样的小户无意,可近来听闻有西洋商队远洋而来,对缺月坞也渐渐留心。商会下的古董门铺少之又少,若能先跟缺月坞谈拢合作之事,西洋商队那边就多了分把握。

偏巧缺月坞惹了麻烦,这下倒有了筹码。

孟炳华的意思,是先查清宝贝丢失一事。若是商会插手解决,收购一事便如囊中取物一般容易。

门外,一片孤影转身离去。

晋诚发现,打从面摊子回来后,晋秋就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日三餐全靠他送到紧闭的房门前。等下一顿再送来时,先前的碗已经空了。

成,所幸他姐还想得开,饭还吃得下,那也就没啥好担心她的了。

再想一想,是不是该跟覃一沣报个信,毕竟他姐可能就快没命了,怎么着也得跟他提个醒是不是?可是,晋诚又犯了愁,他贸贸然前去,人家指不定还认不认得他呢?

算了,再说吧。

他手里打着算盘,账簿翻了两页,全是空白。

上次付老板来闹过后,一单生意也没接上。面上看着人是消停了,可打那日之后,这店里的活物就他跟晋秋了,别的能喘气儿的一个也没见着。

唉,晋诚想着要不睡一觉,反正天塌下来了他秋姐儿还给他撑着呢,怕啥?

他脚下一磕,撞着包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瞧,吓得快没了魂儿,赶紧蹲下把包给系好,藏进柜子里。

“咚咚!”

钱柜桌面被叩了两声。

晋诚猛抬头,直接撞柜角上了,真……他想着不能说脏话,才号:“真疼啊!”眼神落在叩桌面的人身上。

“他狗腿子的三大娘!”他边骂边往外冲,跑进院子里,扯着副破烂嗓子喊,“秋姐儿!操家伙了!”

糟糕!家伙被他包好后系了两个死结扔柜子里了!

晋秋掀开帘子,就见那人坐在离钱柜最近的那张八仙椅里,旁边的桌面上放着包东西,粗布料,那是她的。

“覃八。”晋秋笑了一声,“不对,现在该叫你覃九了对不对?怎么样?覃兰雪的第九任丈夫对你好吗?”

晋诚缩头缩脑地跟在晋秋身后,不敢抬头。他左额角上撞了个包,他姐刚给他上了药水,可顶不住还是疼。而且这药水泛红,瞧着像被人打破了头。他不能给他姐丢人,就算埋着头也得给他姐把气势撑足了。

但是他又觉得,来者是客,怎么着也该给人奉杯茶是吧?

“您……您用茶。”放下茶杯,晋诚特想抽自己一巴掌。

这明明快四月了,天都热起来了,他这会儿却觉得冷,为啥?他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那股寒意来自他旁边这个人——覃一沣。

晋秋对晋诚奉茶这回事儿没什么反应,一杯茶而已嘛,她倒不至于连这个也计较,毕竟这也许算得上是一杯送行茶。

当年晋雄掳了个教书先生回屠神寨。没钱还能在晋雄的刀下活下来,是因为晋雄发现自己的女儿晋秋痞得太过了些。比平常女儿家有魄力有胆识是好,可是没人能说一个八岁的女娃娃揪着个比她还小的男娃娃下山掳了一对年轻男女,非得强迫着人家和自己在两个娃娃面前行床笫之事是件好事儿。

教育问题迫在眉睫,于是在晋雄二十余年的舔刀生活里,终于留下一个活口。

教书先生叫魏箐,给晋秋上的第一堂课,就是教她如何宽宏大量。晋秋听不懂,平时耳濡目染,从她记事起学会的第一个词便是“杀人如麻”。她分不清好坏,也懒得去分。

教书先生追在她身后,侃侃而谈:“就算别人做错了事,你也应该放宽心怀去原谅他。这世道啊,就毁在那些逞狠的义愤填膺之人身上。你得记着,切莫逼人入了绝境啊。”

即使晋秋后来依然认为他说的都是狗屁,可是她觉得不要逼人入绝境这句话却有道理。万一,她狠不过别人,也算给自己留条活路是不是?

所以覃一沣死不死,跟喝不喝这杯茶没有任何的关系。

“怎么,这茶不合胃口?”晋秋在覃一沣对面坐下,一双凤眼狭长单薄,半垂的眼皮看起来还睡意迷蒙。

晋诚觉得,他姐这时候看起来可真是纯良无害。

一直没有开口的覃一沣伸手捞杯,敏锐的嗅觉和直觉让他在片刻的时间内对这杯茶做出了判断,她晋秋从来不是使阴招的人,何惧?

一阵掌声响起,晋秋缓缓起身,朝着覃一沣逼近。她探手环在覃一沣肩前,轻轻地笑:“果然是在名利场里混迹的人,见惯了阴险诡谲,连喝一杯清茶也变得小心翼翼了。”两只手慢慢交叠,将覃一沣的脖颈禁锢。她侧头在他耳边,问,“覃一沣,背叛屠神寨,就是为了这样的生活?”

晋诚心里“咯噔”一下,看见覃一沣拉开晋秋环在他肩前的手,身子半斜着,看起来懒散,说出的话更是懒洋洋,带着丝邪气:“这样的生活不好吗?比起铺为天,枕为地的日子,可是好上太多了。”

晋秋觉得无趣,从他身后轻笑而过,落座在与他隔着一张桌子的八仙椅上。她取下毡帽放在手里把玩着,说:“那你现在来干什么?好日子过得不舒坦,想回到刀尖舔血的日子了?”

话落,有东西磕在地上发出声响。

晋诚吓得脑袋一缩,看清了声音来源,又摆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把晋秋护在身后。

“这里面的东西,你都还认得?”晋秋拿脚尖踢了踢地上的那包东西,随即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声。

晋诚意会上前,摊开布料,露出里面的东西。

索子、弓弩放了好些,然后是汉阳造拆卸下来的零件,最下面还放着杆短枪,都是火烧屠神寨前留下来的。

晋诚掏出短枪,立在晋秋身边,他将枪口对准了覃一沣,脸色不太好看。倒不是因为觉得这时候应该严肃一点儿让对方知道他的厉害,而是他闻到枪柄上的锈迹带着一股子腥味,难受得想吐。

覃一沣却像个无事人一样,品了两口茶,一手搭在跷立着的右腿膝盖上,开门见山道:“前几日有位姓付的老板来过?”

“来过,非说不见了的宝贝是我们转头偷走的。”晋诚放下枪,说起这事儿来就恨得牙痒痒。这几日不见生意上门,不就是因为那位付老板嘛。

“东西呢?”覃一沣垂眼,轻轻转动左手大拇指上的翡翠戒指,上面刻着螭龙图案,栩栩如生。

晋秋静坐着,旁边的晋诚先来了气,情急之下叫了一声“沣哥儿”,被晋秋瞪了一眼,咳嗽两声又说:“覃一沣,先不说东西不在我们这儿,倒是你,拿什么身份来我们这儿质问啊?”

覃一沣还在转动着戒指,不慌不忙地答:“孟家。”

哦,孟家。晋诚点头,老老实实地缩回了晋秋身后,眼神特无助。他是想给晋秋撑场子来着,可是万一惹上孟家,咱这小店就真保不住了。

这下晋秋开了口:“付老板不仁义,为了这事儿找上孟家,不是要了我的命嘛。”她抬眼望着晋诚,眼神平静,却叫晋诚觉得满是责怪,他弓着背,两手兜进衣袖里,不敢说话。

“孟老板叫我来要个说法,否则……”

“否则,我这小店就开不下去了是不是?”晋秋截住覃一沣的话,伸出手,把晋诚手里的那把枪握在自己的手里。

覃一沣适时闭嘴不再说话,他冷眼瞧着晋秋的一举一动,她拿衣角擦了擦枪口,上了膛,又对准了他。

“可是我这里偏偏没说法,怎么办?”她眼睛里烧着一团火,好像要把面前这个人活活烧死一样。

晋诚苦着脸,小声唤了声“秋姐儿”,这一句倒是把身处绝境的那个人给唤回了神。

覃一沣缓缓站起来,冷峻着的一张脸开始有了表情,嘴角轻勾,眼神温和。他伸手握住枪口,跟着叫了一声:“秋姐儿。”

谁说千娇百媚、祸国殃民的只能是女人?晋诚心里暗骂,男人一样有这本领,就算他晋诚没有,可是覃一沣有啊!

这一声叫得晋诚酥了骨头,抖了两下身子,觉得身上的鸡皮疙瘩还没抖尽,再抖两下,就听见“嘭”的一声,晋秋跟覃一沣两个人扭打在了一起。

说不上谁占了上风谁又初现了落败的姿态,两人拳法相当,晋秋刁钻古怪,覃一沣应对自如。胶着了几个回合后,覃一沣先收回了拳,背手立在晋秋不远的地方,闭眼轻笑,嘟囔一声。

疾风刮向他,又在触碰到他皮肤的片刻骤然停下。

他睁眼,晋秋的拳头就在眼前。

“秋姐儿。”晋诚扣着手,这下摸不清晋秋的心思了。就算不杀了覃一沣,怎么连这一拳头也收了回来。

“回去告诉孟老板,东西不在我这儿,至于在哪儿,跟我可没关系。”抽回手,晋秋转身回了钱柜,在上面摸了好一阵,心烦,“这几天一单生意也没做成,我能找谁诉苦去?呸!”

覃一沣皱眉,眼神落在晋秋的身上,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她穿着灰色长衫,套着一件绣着金丝腾龙的黑色对襟马褂,戴着一顶毡帽,没个女儿家的样子,满口脏话张嘴就来。

他摇摇头,抿紧了嘴唇。

晋秋合上账本,正好瞧见这一幕,心中的不爽顷刻间再次汹涌而来。她叫住推开半边门的覃一沣,两人对视许久,她才幽幽地说了一句:“当年你离开屠神寨,可没拔香头子呢。”

晋诚嘟囔一句:“兄弟们都不在了……”空荡安静的房间里声音可不见小,全数落进了晋秋和覃一沣的耳朵里,两人眉头紧皱。

“既然兄弟们都不在,”晋秋松开眉头,“那我就替他们做了主,磕三个响头,就当过了。”

屠神寨,是曾经称霸河南、河北交界处的土匪窝子,叫附近的村民闻风丧胆。村子穷,没有银两可劫,这帮土匪就瞧上了村民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那时候一两家被掏了个空,站在寨子底下恨不得把这些王八孙子的祖坟都骂出青烟来,可没过两天走投无路的人,却上了山进了寨当了土匪。

要想当土匪,就得办入伙仪式;那不想当土匪,肯定也得办退伙仪式。搁屠神寨的兄弟们还在的时候,若是想办退伙仪式,得退伙人跪在中间的香炷前,嘴里念着十九句词。每说一句,拔一根香,等十九句说完了,香也就拔完了。说得流利还能把大家伙说笑了,土匪头头就站起来说“兄弟走吧!啥时候想‘回家’,再回来‘吃饭’”,仪式就算完了。

覃一沣不动声色地看着晋秋,凛冽的眼神像寒冬里的冰刀一样,唰唰刺在她的身上。

可晋秋挺直了身子,要挟着:“覃一沣,在孟家的日子比在屠神寨好过吗?你说,孟老板会不会为难你呢?”

她说得不清不楚,可是覃一沣听得明明白白。

三个响头磕了,这丢宝贝的事儿,就有了眉目。

可是晋诚想,覃一沣是谁啊?当年卖了屠神寨的第一人,害得屠神寨上上下下六十一人丢了命的人,今日怎会……

怎会在晋秋面前下跪呢?

“嘭——”

一道身影跪下。

“咚、咚、咚、咚、咚、咚……”

一,二,三……十三,十四,十五……

晋诚吓得瞪大了眼睛,慌乱的眼神在覃一沣和晋秋身上流转。

头磕得一声比一声响,没一小会儿,覃一沣的额头中央就见了血。晋诚伸手擦掉自己额头边上的红药水,腿软着上前拉覃一沣:“沣哥儿,够了!够了!”瞧这架势,他是想磕上六十一个响头啊,那时候可就不只是头破血流了,简直称得上是血肉模糊啊。

磕头的响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像是屠神寨山谷里的腊嘴雀儿的鸣叫声,洪亮又刺耳,挠得晋秋心里像有百万只蚂蚁爬动一般。

“滚!”她一声怒吼。

得了话,晋诚叫来一直等在店铺外的小厮,拉起覃一沣往外走。

阳光刺眼,覃一沣抬头瞧见苍蓝色的天,觉得头痛欲裂,疼痛的感觉在他的身体左右拉扯,嘴皮已经干涸泛白,他却轻轻地笑。

四年又八年,屠神寨上下,他终于不欠谁的了。

可是,在被人架出店门的时候,他好像听见了晋秋痛怆的声音。

她问:“那一日屠神寨上下哀鸿遍野,你在哪里?”

她说:“覃一沣,总会有那么一天的,等那一天到了,杀父之仇,要你血债血偿!”

2

刘克晃着扇子站在院子里,额间冒了不少汗,全赖地上这几十册书。老爷说今日天气不错,晒晒书,免得发霉。

说这话的时候孟炳华正握笔作画,叫人不敢来打扰,于是他一个人轻手轻脚地来来回回,终于将书全搬了出来。这会儿他好不容易歇口气,就听见“叮叮当当”的脚步声。

完了,姑奶奶回来了!

那是一双银灰色的鞋尖镶着珍珠的高跟鞋,左右鞋跟还各挂着一个铜灰色的小铃铛,走起路来的时候声音响、动静大,衬得上她孟曼新的身份。

“刘叔!”一身西洋裙的翩翩少女轻巧地躲避过地上的黄皮书来到刘克身边。她当然知道,这些书都是她小叔孟炳华的宝贝。虽比不上她金贵,可皱了破了一点也能让孟炳华烦心好一阵。

“曼小姐烫新头发了。”

原本黑直的长发被烫成了时髦的欧式宫廷卷发,配着羽毛发饰看起来灵动大方。

孟曼新从小银包里掏出一颗太妃糖塞进刘克的手里,她记着上次刘克帮她求情的恩,说:“你知道他们都是怎样的人吗?浪漫又多情,简直就像王室的王子一样。”

“帅气吗?”刘克剥开太妃糖,递给孟曼新。

孟曼新推开,又说:“当然,金发碧眼的男人简直是宝藏啊!”控制不住欣喜的声音。

孟曼新吐舌往孟炳华的房间瞧,见没有动静,才敢挺直了腰板继续沉醉在前两日的旅途中。

说起来是在孟珒修回国的前一日,孟曼新被学校的男生邀请一起去北平的学谈会。听说有不少的外国学生也去参加,孟曼新当然心动。但是转念一想,孟炳华要是知道她一个女孩子孤身去北平,肯定不答应。于是她使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伎俩,总算让孟炳华松了口。

“那比起九哥儿呢?”刘克嘴里嚼着太妃糖,一股子奶味弥漫在空气里。

孟曼新鞋跟往地上一蹬,红了脸:“刘叔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哦!”刘克心里明白,嘴上也不饶过,“那肯定是比不上了,咱们九哥儿可是一等一的角色。”

豆蔻年纪的女儿的心思难捉摸,上一秒还为这个人羞红了脸,下一秒却要抵死否认:“才不是,哥哥才是一等一的!”

终于想起来了!

“哎呀!我还没去见过哥哥呢!怎么样,怎么样,这次回来他是不是给我带了好多礼物?”孟曼新欣喜地问道。

刘克故意捉弄她:“那可不知道,待会儿你见着了亲自问他。”

“哼!”知道被捉弄,她插手抱在胸前,“刘叔越来越小孩气了!”

“我看整个宅子里就你一个人最使得小孩儿脾气。”低沉的声音自台阶上传来,孟炳华手里抓着烟斗,缓缓下了台阶。

孟曼新上前挎住孟炳华的胳膊,撒娇着:“小叔,我已经成年了,你不要老是再说我是个小孩子了!”

孟炳华笑:“就算你活到了一百岁,在我眼里你也是个小孩子。我不服老你不认小,真是一对快乐活宝。”

“小叔!”被嘲笑了,孟曼新扭头不再跟孟炳华说话。

生着气,孟曼新远远看见从西苑跑来个小厮,喘着气,说:“老爷,九当家的醒了。”

覃一沣是在一阵哭声中醒来的,迷蒙的双眼睁开时,就看见个人趴在自己床边上掩着脸哭。她身后站着孟炳华,再往后是垂着脸的刘克和瞧着窗外风景的孟珒修。

他嗓子眼里不舒服,先瞧见他醒来的孟炳华说:“刚养好元气,先不要急着说话。”

声音听着不真切,覃一沣还以为自己做梦呢,不然怎么还能在自己的床边瞧见孟大少爷呢。

而下一秒,耳边像响起了百串鞭炮声一样,一堆含混不清的词儿钻进他的耳朵里,哭喊着:“沣哥哥你怎么样啊?你可不能有事啊,你要是出事了,我不就守了活寡嘛!”

简直大言不惭!覃一沣觉得自己刚养好的一口元气也得被孟曼新语不惊人死不休给折腾没了。

刘克先咳嗽了一声,然后孟曼新就被孟珒修拉出了门。扒着房门不肯走的孟曼新还在哭,孟珒修见哄不管用,黑着脸直接把人给捞走了,嘴里还说着:“哥哥给你带了好多西洋礼物呢,你随便挑,要是还看不上,下午哥哥带你花钱去。”

房间这下安静了,孟炳华坐在床边,抓着覃一沣的手,说:“辛苦了。”

简单三个字,覃一沣便明白了。他身边的人都是孟炳华安排的,他所有的行动都在孟炳华的掌握中,而他的过去,孟炳华也尽数知道。这一遭他受命去缺月坞,碰见了什么人,遇上了什么事,孟炳华当然一清二楚。

“没能像答应你娘那样好好照顾你,是我的不对。”孟炳华手摸上他的额头,心里有些疼。

覃一沣前一日被抬回来的时候额头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好好的一块皮生生被他给磕烂了。即使覃一沣不是他孟炳华的亲儿子,可是覃一沣跟在他身边八年,尽心尽力,于情于理,他又怎么能不心疼?

在房间里只待了一会儿,孟炳华就离开了。他让刘克交代大夫买最好的药材回来给覃一沣进补:“这些日子让他好好休息,不要去吵他。”

刘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答应下来。

覃一沣闭眼在床上歇息。也许是因为最近商会的事情太多让他有些疲累了,也许是因为前一日见着了故人,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可是现在,他眼前有一件更为急迫的事情。

孟珒修觉得很不痛快,而这个让他不痛快的人现在正一脸惬意地躺在床上,享受着……享受着来自他的特殊服务——挠痒。

说起来只能怨他自己,谁叫他一大早要凑热闹去瞧受伤的覃一沣。好巧不巧,偏偏在拉扯孟曼新的时候他把他娘的遗物落在了覃一沣的房间门口。

全身使不上劲儿像只虫子一样蠕动了好一会儿的覃一沣瞧见了来人,自然不会放过。

“你要是敢跑,我就告诉爹!”覃一沣威胁着。

孟珒修无奈地回身:“覃一沣,你怎么这么无聊幼稚?”

“轻一点!”覃一沣疼得吸气,最后先妥协一般,“行了行了,不敢再劳烦您了!”

孟珒修眼神冷淡,发倔一般地说:“你是不是嫌我挠得不够好?不成,你转过来,我再给你挠挠,这种小事可难不倒我。”

覃一沣往床里边缩:“不用,不用。”

“不成,不成。”

“真的不用。”

“那可不成。”

……

争执了几番,两人默契着不出声了。覃一沣咬着牙皱着眉,这痒痒劲儿怎么还没过去?

“再挠挠?”孟珒修装着体贴地问他。

没说话,就当他默许了。

覃一沣朝里侧着身子,半边肩膀裸露在外,一道伤疤从脖颈下方蜿蜒到背中央,像是火烧过的痕迹。

避开烧痕,孟珒修问:“是在屠神寨的时候留下的?”

旧伤,即使愈合了,疤痕依然清晰可见。

覃一沣喉结滚动,缓了半晌才说:“是。”

屠神寨。

梦魇一般的三个字叫孟珒修手上的力又加重了三分,他自己没察觉,床上那个人也没反应。

两人又沉默下来,窗外响起了蝉鸣声,覃一沣抬头往外面瞧,太阳高高挂着,光晕刺得眼睛生疼,叫他想落泪。

嗯,一定是因为这该死的阳光。

然后,他听见孟珒修轻笑:“没想到覃先生也有败如丧犬的一天啊。”

覃一沣平躺在床上,一只手费力地指着脑袋:“因为这里面有不敢忘记的事情。”

孟珒修看着他不说话,低垂的双眸望着床角边上被遗落的血帕。

好像突然听见了海浪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他感觉置身在咸腥的海水里自由下沉,然后又闻见了柴油的味道。天际线被熊熊大火染成了橘红色,他鼻腔里难受,不住地喘着粗气。

“喂!”一声惊吼把他从幻想里拉了回来,他抬头,覃一沣正以一种十分异样的姿势瞥着他。

“热闹也看完了,忙也帮了,没事了我想一个人待着了。”逐客令下得毫不留情。

孟珒修关上门的时候还往里瞧了一眼,覃一沣盯着房梁看得出神,可能连他自己也没察觉着,眼角滑落下一颗泪珠子。

突然间,孟珒修胸腔涌出愤懑,像第一次骑马时随时害怕摔倒在地上的心情。

他摇头,苦笑。

原来啊,覃一沣也有不敢忘记的事啊。

这几日天气好得出奇,把柜子里的棉被翻出来晒在院里,拍打两下,还真有一层灰落下来。

晋诚托着下巴,想了想,朝屋里喊:“秋姐儿,给我几个大洋吧。”

院子南北通透,不管站哪儿,又往哪儿瞧,都是一眼的事。

晋秋坐在屋子里,逗着晋诚从隔壁斗掌柜那里赢回来的蛐蛐,眼皮子也没抬一下:“想骗钱,没有!”跷起一边的腿,“店里几天没生意,再这样下去,老子合计着得把你卖了才能活命。临走了还想问我要钱,要不要脸?”

晋诚委屈。他不过是瞧棉被里的鹅绒子散光了,想买两床新的回来而已,怎么就骗他秋姐儿钱了呢?他蹲在木头桩子上,苦思冥想,觉得苦啥也不能苦了他姐的日子。

最后,他两手环在胸前,问:“秋姐儿,咱还过不过日子了?”

“想跟我过日子可没门,要是你想找媳妇儿了说一声,姐也没啥送你的,那两床棉被就归你了,正好我也能换新的。”晋秋还是没抬头,心里觉着这蛐蛐长得真丑,特像覃一沣刚来屠神寨的时候,黑黝黝的。

心有灵犀似的,晋诚这时候问她:“秋姐儿,上次你揍沣哥儿,那拳头怎么没抡他脸上呢?”

该死!晋诚心想,秋姐儿这会儿抬头看自己了。提了不该提的人,他自己先抽了自己一嘴巴。

她语气特刁蛮:“你管呢?”

开始还觉得好玩的蛐蛐这会儿就让晋秋心烦了,她瞧蛐蛐一眼,蛐蛐也瞧着她,就好像覃一沣盯着她看似的。

你瞧我干啥?晋秋盖上盖,抱手趴在樟木桌子上,脸埋进胳膊里。不知怎的,她耳朵边上又听见了覃一沣的声音,轻轻喊着:“小秋。”

那时候他明明只是轻轻嘟囔了一声,她却听得无比清晰刺耳,鬼使神差地便收回了拳头。

“谁让你这么叫我的!”她一声怒吼,桌子被拍得抖三抖。

晋诚蹲在木头桩子上正郁闷,现在更郁闷:“我没叫你啊!”

瞧着店里这么多好宝贝卖不出去,晋诚愁得头发都掉了好些。剪辫子那一年他七岁,是被捡回山寨的前一年。那时候他娘告诉他,以后脑袋前边和后边就都有头发了,是个俊朗娃。可是他娘没告诉他,要是头发全掉光了,还比不上只有脑袋后边有头发好看呢!

不成!晋诚一手拍在脑门上,同蹲在院圃边上埋蛐蛐的晋秋说:“付老板那些宝贝不给找回来,咱的日子就真过不下去啦!”

“找呗。”晋秋应着。

这么爽快?晋诚戳他姐的衣服:“真找?”

“找啊。”晋秋站起身,拍掉褂边上沾着的泥,“日子过得下去过不下去我都死不了,但是能让某个人日子不好过,我就烧高烧给观音菩萨磕三个……不成,五个响头!”

还某个人呢!当他不知道她说的覃一沣呢!他撇嘴,不高兴。

晋诚觉着,他姐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想与仇人同归于尽了。

“下午的时候,替我往翠悦轩递张折子。”晋秋在柴房边上捡了块平展一点的木板,上面题字——诚儿之墓。

“诚”是晋诚不错,可这个“儿”,指的是那只蛐蛐,晋诚之子。她今天倒是发好心,把蛐蛐玩死了,还给立了个碑。就是上面这字,题得叫晋诚不是滋味。

可更不是滋味的,是她交代的那事儿。

“我不去。”晋诚难得反抗,“打死我也不去。”

翠悦轩,名字听着雅致,可往前搁几年,爱新觉罗家还在那会儿,得管那叫青楼。他一个青葱小伙子,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呢?

“那成,去了回来我再打死你。” AGfvTYLZI5YaYdd0k6wfal/kwFBiwR7us29cn/B5NB9uPA2+qramQ2oOJrWBz+8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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