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第五齣,南安太守杜宝为使独女杜丽娘“知书知礼”,为她延请了一位老儒陈最良作教书先生,专门教习“六艺之教”中的《诗经》,原因是“《诗经》开首,便是后妃之德”。 “后妃之德”的说法出自《毛诗序》。《毛诗序》开宗明义:“《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 言下之意是,《关雎》乃圣王宫中之人所作之诗,它所代表的“风”诗具有以圣王道德教化天下的伦理美育功能。杜宝请陈最良教杜丽娘《诗经》的用意正在于此。
《牡丹亭》第七齣,陈最良号称以《毛诗》和“毛注”教授杜丽娘,可他一开口解说,就偏离了“毛注”的思想:“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者,好也;逑者,求也。……窈窕淑女,是幽闲女子,有那等君子好好的来求他。” 这就把“君子好逑”解释成了君子追求淑女。然而《毛传》对此的注解是:“逑,匹也。言后妃有关雎之德,是幽閒贞专之善女,宜为君子之好匹。” 唐孔颖达进一步疏解道:“后妃既有是德,又不妬忌,思得淑女以配君子,故窈窕然处幽閒贞专之善女,宜为君子之好匹也。以后妃不妬忌,可共以事夫,故言宜也。” 这里出现了两个女子,主角是以关雎为喻的后妃,她没有嫉妒心,寻思得一淑女以配君子,从而共事一夫,所以这有德之后妃宜为君子之好匹。这一解释与《毛诗序》的提法基本一致,《诗大序》中提到:“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 总之,代表着儒家经学正统的“毛注”对“君子好逑”的解释乃是有德之后妃宜为君子之好匹。如果如陈最良般把“逑”释作“求”,把“君子好逑”理解为“有那等君子好好的来求他”,那整首诗就显不出所谓的“后妃之德”了,其“风天下而正夫妇”的伦理美育功能也不免要落空。
果然,陈最良刚说完“有那等君子好好的来求他”,丫环春香就接口问:“为甚好好的求他?”陈最良似是无心地斥一句“多嘴哩”,之后便应杜丽娘之请而把《诗经》大意敷演一番:“论六经《诗经》最葩,闺门内许多风雅。有指证姜嫄产哇,不嫉妬后妃贤达。……有风有化,宜室宜家。……《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没多些,只‘无邪’两字,付与儿家。” 此处陈最良对《诗经》主旨的概括,却不仅符合孔子“思无邪” 的教诲,也与官方经学所认可的“毛注”契合无间,总算回归到诗教传统。然而这样的高台教化已经不能吸引杜丽娘的兴趣,她的心思早就随着春香的那句“为甚好好的求他”而飞到天边云外去了,这才有了《惊梦》一齣中杜丽娘满腔春情一发而不可收的局面。至此,诗教的伦理美育模式遭到否弃,杜丽娘形象所代表的情本美育思潮登上了舞台。
汤显祖安排陈最良曲解《毛诗》、“逗引”丽娘,当然有他的特别用意。在进入对汤显祖及晚明文人的美学、美育思想的辨析之前,我们还是先回到《诗经》,看看在中国文化史和美育史的开端处,曾经发生过什么,才会导致后人产生激烈的“情”“理”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