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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姑娘,你应该去剪剪头发,把耳朵露出来。”海明威说道,“你的耳朵应该长得很漂亮吧。”

褒曼小姐 撩开耳旁的头发,歪了歪脑袋。

“你的耳朵果然很好看,”作家先生说道,“很完美。简直就是《丧钟为谁而鸣》里的玛利亚的耳朵。”

“那您说,我应该把头发剪到多短呢?”褒曼小姐问道,“他们拒绝让我出演那个角色之前,我已经把说明材料阅读了好几遍。可现在我记不清到底要把头发剪到多短了。”

“剪短就是了。”海明威说道。

“别剪成薇拉·佐丽娜那样儿。”库珀的语气很冷淡,“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被挤在脱粒机里的兔子。”

“嘘,你别吵,”褒曼小姐犹豫却又不失亲热地抚摸着库珀的胳膊,“咱们这是说正经事呢。再说,人家薇拉·佐丽娜拿到了玛利亚那个角色,而我没有。拘泥于头发长短本来就够无聊的了。对吧,老爹?”

这句话是对海明威说的。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管海明威叫老爹。

海明威坐在餐桌一头的正席,皱起眉毛摇了摇头:“姑娘,这一点儿也不无聊。你就是玛利亚,你一直都是。你早晚能出演玛利亚。”

褒曼小姐轻叹一声。我看到她睫毛上有泪光在闪动。

坐在餐桌另一头的玛莎清了清嗓子:“欧内斯特,其实从前你眼中的玛利亚并不是英格丽。你还记得吗?你曾经说过,每当写到与玛利亚有关的情节,你都会想起我呢。”

海明威皱眉望向玛莎。“当然,”他几乎是在吼叫,“你说得没错。但是英格丽·褒曼一直都是饰演玛利亚的最佳人选。”说着,他站起身来,“都在这儿等着,我去把书稿拿来,给你们念念那段有关玛利亚头发的描写。”

大家都坐在餐桌旁边等待,现场一下子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海明威回来。

回头说说今天下午的事。当我还在客房的浴缸里泡澡的时候,就听到有好几辆汽车驶抵山庄。时针刚刚指向六点三十分。没过一会儿,人们的笑声便充斥在草坪和池塘之间。我清楚地听到美酒琼浆被倒进了酒杯,我还听到海明威在高声讲述一些故事。每次他讲完一个段落,都有一阵更加高亢的笑声传来。我擦干身体,穿好内裤,拿起一张哈瓦那的当地报纸读了起来。我一直等到七点四十五分,才穿上最挺括的亚麻布西装,将丝绸领带整理妥帖,沿着小径来到山庄主屋。

男仆雷内将我迎进正门,一位女佣引领我来到长长的起居室。已经有五位宾客到场了——四名男士、一位年轻女士——从这些人绯红的脸颊和爽朗随意的笑声可以看出,自从抵达山庄以来,他们一直都在逍遥自在地推杯换盏。大家的穿着都很体面——作家先生套着一身皱巴巴的西装,领带扎得歪歪扭扭,但看上去干净了不少,也精神了些许。或许是因为他那头乱发被梳到了脑后,胡须也经过了精心修剪吧。四位男宾也都穿着西装。玛莎和那位年轻的女士身着黑色礼服。海明威向大家介绍了我。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约瑟夫·卢卡斯先生。美国使馆派遣他来帮助我进行接下来数月的海洋学研究。约瑟夫,这位是胡塞·路易斯·赫雷拉·索托隆戈大夫,我的私人医生。自从西班牙内战时起,他就是我的好朋友了。”

“赫雷拉·索托隆戈大夫,您好。”握手之前,我刻意向前躬了躬身子。这位医生穿得很是正式,只是略给人一种二十年前的落伍感,戴着一副夹鼻眼镜。他应该是喝了一些酒的,然而除了衣领半遮以及颜色微红的面颊之外,再无其他酒后症状。

“卢卡斯先生,您好。”出于礼节,医生也躬了躬身子。

“这位个子不高,却英俊到不成样子的绅士是弗朗西斯科·伊巴卢西亚先生,”海明威说道,“大家都叫他帕齐。来,帕齐,跟约瑟夫·卢卡斯打个招呼吧。估计咱们会在‘比拉’号上共度许多时光呢。”

“卢卡斯先生,”帕齐一个健步冲上前来与我握手,“很高兴认识您,能与一位海洋学者谋面,是我的荣幸!”这位帕齐·伊巴卢西亚的个头的确不高,但非常健壮。除了古铜色的皮肤、油黑的头发和雪白的牙齿,他还有着一身运动员般完美而强健的肌肉。

“帕齐和他兄弟是世界上最棒的回力球选手。”海明威说道,“帕齐还是我最欣赏的网球双打搭档。”

帕齐·伊巴卢西亚的那张嘴咧得更大了:“欧内斯特老兄,世界上最棒的回力球选手是我,我只是允许我兄弟跟我一起打球而已。就像有时候我在网球场上让你三分一样。”

海明威继续介绍着:“卢卡斯,接下来要给你介绍的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在‘比拉’号上最信赖的副船长,温斯顿·盖斯特先生。我们都叫他狼崽子或者狼人。他是一位优秀的水手,也是网球和滑雪方面的高手,是这世上最厉害的运动健将。”

盖斯特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我面前,友好地握住了我的手。他是个身材健硕的大块头,任何人在他面前都会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气场。看着眼前的盖斯特,我不禁想到了伊恩·弗莱明。温斯顿有着一张宽脸,面色红润,眼神里写满了对未知的渴望,在酒精的作用下那面颊甚至有些闪着红光。他的马甲、领带和衬衫都是剪裁精致的上等货色,材料也非常考究,只有非常富有的人才能穿出如此优雅的风范。“盖斯特先生,与您见面我深感荣幸。”我说道,“他们为什么要称呼您为‘狼崽子’呢?”

盖斯特咧嘴笑道:“最早这么叫我的是欧内斯特。是吉吉说我很像是狼人电影里的某个角色……你也知道那家伙叫什么名字。”

我将这位盖斯特先生当成了美国人,但他的话音里带着些许英国腔调。

“由朗·钱尼出演的……”那位美丽动人的年轻女士插话道。她的话音让人感觉出奇地熟悉,还带一点瑞典口音。这时候,大家都已经站起身来,准备到餐厅去了。

“是的是的,”盖斯特说道,“狼人嘛。”又是咧嘴一笑。

还别说,他的确有点像那电影里狼人的模样。

“吉吉是欧内斯特年龄最小的儿子。”玛莎说道,“他的大名叫格雷戈里,今年十岁。他和帕特里克每年夏天都会过来度假。”

海明威摸了摸那年轻女子的胳膊:“姑娘,关于丢失介绍礼仪这件事,我要向你道歉。但我这是为了将最精彩的部分留到最后,就像皇冠上的宝石一样。”

“我想接下来该介绍我了,卢卡斯先生。”说这话的是最后一位男宾。他上前一步伸出右手:“我是加里·库珀 。”

我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我能过目不忘这点不虚,但过目不忘不代表我总能第一时间辨别具体人名。刚听到“加里·库珀”这个名字,我的脑中一片混乱——高大英俊的男人,还有一位瑞典女人——仿佛他们都是联邦调查局秘密档案里的嫌犯。他们出现在这里真是令人诧异。这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和库珀彼此握手,又寒暄了一番。他又高又瘦,几乎是皮包骨头的那种,看上去年龄在四十出头——与海明威大致同龄,只不过表现得更加沉稳、成熟。库珀的眼睛非常明亮,还拥有如运动员或是户外工作者般的古铜色皮肤。他的嗓音柔和到近乎恭顺。

没等我想起库珀究竟是谁,海明威就把我推到那位年轻女子面前。

“卢卡斯,现在我要为你介绍皇冠上的宝石。英格丽,这位是约瑟夫·卢卡斯先生。卢卡斯,这位是林德斯特伦夫人。”

“林德斯特伦夫人,您好,”我握了握她那只厚重而不失优雅的右手,“能见到您我深感荣幸。”

“卢卡斯先生,很高兴认识您。”

她的样貌迷人,骨架健硕,肤色白皙,明显是一位斯堪的纳维亚女性,却有着一头深棕色秀发和两条浓密的眉毛。那丰满的嘴唇和真诚的眼神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这是我所见过的绝大多数瑞典女性所不具备的。

玛莎说道:“卢卡斯先生,或许您知道她作为大影星英格丽·褒曼的这层身份。《情海妒潮》《化身博士》……这些想必您都看过吧?英格丽,你刚刚签下的那部新片叫什么来着?是《丹吉尔》吗?”

“是《卡萨布兰卡》。”林德斯特伦夫人甜甜一笑。

我愣了大概两秒钟,才意识到海明威夫人所说的都是电影片名。其实我一部都没看过。不过,我还是把这些面孔和有关信息默默记了下来。我很少关注电影,只是偶尔会用看电影的方式来排解心中的压力罢了。只要走出电影院大门,大多数故事情节就会被我一股脑儿抛到九霄云外。不过,我倒是很喜欢那部《约克军曹》。我从来没有看过英格丽·褒曼出演的电影,倒是瞥见过她在杂志封面上的风采。

“好了,现在大家彼此都认识了,”海明威伸出胳膊,摆出了山庄主人的派头,“咱们要不要暂停愉快的谈话,先去用晚餐呢?否则大厨哈蒙先生就要拿着古巴长刀追杀咱们啦!”

于是,众人开始向餐厅走去。

“暂停愉快的谈话?”玛莎轻蔑地重复道。她挽住赫雷拉大夫的手臂,跟在库珀和褒曼身后,走进了餐厅。海明威冲我耸耸肩,伸手拉住帕齐,朝他肩膀上给了一拳,又把温斯顿和我也推到了前面。

主菜已经上桌了。那是一锅生菜酱汁烤牛肉。大家都在等着海明威带着那本书回到餐厅。坐在对面的英格丽·褒曼隔着桌子问我:“卢卡斯先生,您读过老爹最近那部著作吗?”

“还没有。”我说道,“不知您说的是哪一部呢?”

“《丧钟为谁而鸣》。”玛莎说道。整个晚宴过程中,她都表现出了高贵雅致的山庄女主人风范。这是一场非常正式的晚宴,仆佣们都戴着白色手套站在墙边。然而每当她对我说话时,都毫不掩饰话音里那股不耐烦的情绪。当然,身为食客,理应对主家的操劳和行为表示理解。“从1940年到去年,那本书都很畅销。如果尼古拉斯·穆雷·巴特勒 那个老浑蛋——不好意思我说脏话了——如果不是他非要投反对票与其他评委作对,那本书就得到普利策奖了。《丧钟为谁而鸣》先后印了两次,印数超过二十万册,而且还获得了‘图书俱乐部’的推荐呢。”

“二十万册,这个数量算多吗?”

英格丽·褒曼急忙抢过话头,似乎是要阻止玛莎对我冷嘲热讽似的:“啊,卢卡斯先生,那真的是一本杰作,我读了好几遍呢。我非常喜欢玛利亚这个角色,她是那样单纯而又决绝。我简直爱死这个角色了。我的好朋友大卫·塞尔兹尼克 认为我是出演玛利亚的绝佳人选——你知道的,大卫的兄弟麦伦是老爹的电影代理人……”

“他以十五万美元的价格把改编权卖给派拉蒙影业公司了。”库珀说道,手中举起的餐叉上还叉着一块烤牛肉。他吃饭时像欧洲人那样反握餐叉。“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不好意思,英格丽,你继续说吧。”

英格丽·褒曼摸了摸库珀的胳膊:“没错,这的确令人难以置信。但我还是要说,《丧钟为谁而鸣》是一部杰作。”

“您要出演玛利亚吗?”赫雷拉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褒曼低下了头:“唉。大夫,不是那么回事。我的确去试镜了,可萨姆·伍德——就是那个替换掉德米尔先生的导演——他觉得我个子太高、年龄太大,而且背影过于魁梧,不适合在这部电影里以裤装形象示人。”

“褒曼小姐,他这纯粹是胡扯。”帕齐说道。他的夹鼻眼镜微微扬起,仿佛是要与人举杯共饮似的。“您的背影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简直是鬼斧神工的艺术品嘛!”

“伊巴卢西亚先生,谢谢您的夸奖。”褒曼笑着说道,“可我丈夫却赞同萨姆·伍德的看法。无论如何,我没能拿到这个角色。他们最后录取的是挪威舞蹈演员薇拉·佐丽娜。”

“我不同意他们这么干。”说这话的是海明威。他手上拿着那本书,一脸不悦之色。“这事儿还没完呢。我和派拉蒙影业公司之间的事儿还没完呢。姑娘,你一定可以出演玛利亚的。”海明威转过头来,看着帕齐、赫雷拉和我,“这就是今晚库珀和英格丽来此的原因。今天的晚宴算是一场秘密聚会。如果让剧组那些家伙知道了,他们是不会同意的。我们要密谋一番,把真正适合角色的演员推上荧屏。库珀便是如此……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就是饰演罗伯特·乔丹的不二人选。现在嘛,英格丽应该出演玛利亚。”

“可是老爹啊,他们已经开始拍摄工作了。”英格丽·褒曼说道,“去年4月,这部影片就已经在内华达山区开拍了。”

库珀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仿佛是要在发言之前引起大家注意似的。“他们拍的只是一些预备镜头和战争场景,”他轻声笑道,“我听说伍德和他的团队去年11月曾经在那里冒着大雪一遍遍拍摄,试图还原飞机轰炸的场景。为了拍摄那些场景,萨姆·伍德曾经向军方申请,租借一些战斗机和轰炸机。那个周日他们在冰天雪地里等了许久,最后却听说飞机不会到了。军方传来消息,如果看到天空中有战斗机和轰炸机,就立刻报告,顺便隐蔽。那一天是12月7日。”

“珍珠港事件爆发的那一天啊。”玛莎对我、温斯顿和赫雷拉说道,那架势就像是把我们三个当成了白痴。然后,她又笑着对褒曼说:“英格丽,或许你还记得两年前咱们在旧金山的那次谈话。是我第一个推荐你出演玛利亚的,比欧内斯特向《生活》杂志记者提及这件事早多了。实际上当时我俩还没结婚呢。”说着,玛莎又扭过头来看着丈夫,“亲爱的,你还记得吗?那一次我乘着‘雷克斯’号轮船从意大利回来,就在阅读《丧钟为谁而鸣》的时候,一眼看到了英格丽。英格丽,当时你抱着孩子,就像是一位躲避纳粹追杀迫害的美丽农妇。后来我就在电影里看到你和莱斯利·霍华德 搭戏了……”

“你是说《寒夜情挑》吧。”褒曼说道。

“是的,后来我就告诉欧内斯特,这就是你笔下的玛利亚,这姑娘就是玛利亚。”

海明威坐了下来:“有谁想听听我在书里是怎么描写玛利亚头发的吗?”

大家立刻安静下来。“请您念吧。”说着,褒曼把酒杯放回桌上。

海明威揉了揉下巴,翻开了书页,用高亢而又沉闷的语调念道:“她的皓齿映着被太阳晒得黝黑的面庞,无论皮肤还是眸子都折射着同样的金黄……她的一头短发就像是被日光烧灼过的金色麦浪,比起海狸的毛发也长不了几分。”念到这里,海明威停下来看着褒曼,“姑娘,把头发剪短一点,把你的耳朵露出来。”

褒曼笑着用手指理了理浓密的秀发:“我也想把它们剪短,不过我打算找好莱坞最擅长剪短发的理发师来帮我弄。然后我会告诉所有人,这是我自己剪的,是我用厨房里的剪刀弄的。”

大家都礼貌地笑了。

英格丽·褒曼再一次低下了头,一副羞涩到几乎有些过度自谦的模样,既体现出优雅的气质,又显得非常清纯:“既然薇拉·佐丽娜拿到了这个角色,我就要祝她好运了。当然,我也要祝你好运,库珀先生。”说着,她又摸了摸库珀的胳膊。接着,她兴奋地抬起头来,说道:“不过,几天前我又被另外一个剧组选中了。接下来我要去拍《卡萨布兰卡》了。”

“那难道不会很危险吗?”我问道,“我是说,北非现在可是德国人的地盘。”

众人开怀大笑。我则是默默地等到一切结束。

褒曼从桌子另外一边俯过身来,握住了我的手。“卢卡斯先生,那部电影将在好莱坞拍摄。”她的笑容很真诚,并非是在嘲笑我的无知,“目前还没有人看过剧本,不过剧组最远也就是去伯班克机场走上一遭罢了。”

“褒曼小姐,男主角是谁呢?”温斯顿问道。

“本来定的是罗纳德·里根 ,但是现在换成亨弗莱·鲍嘉 了。”

“你期待与他合作吗?”玛莎问道。

褒曼又一次垂下双眸:“说实话,我心里有点打鼓。据说他非常独断专行,对合作演员要求很高,而且非常睿智。”说到这儿,她笑着望向库珀,“我真希望能在镜头前和你深情相吻呀。”

库珀也冲她一笑。

“姑娘,你就是玛利亚。”海明威低吼着,仿佛对两位演员的眉来眼去颇感嫉妒似的,“拿着。”他一边说着,一边在书页上写下一行潦草的字迹,然后递给褒曼。

看着那行字,褒曼露出了如花般的笑颜,眼眶里泪光闪闪:“老爹,我能把它念出来吗?”

“当然了。”海明威嘶哑地说道。

“您写的是——‘送给英格丽·褒曼,你就是书中的玛利亚。’谢谢您,谢谢,这对我来说比那个角色更弥足珍贵!”

“姑娘,你一定会拿到那个角色的。”海明威说道。

“哈蒙!”他冲着厨房方向大吼一声,“该死的,怎么还不上甜点?”

晚餐后,大家开始享用咖啡和美酒,而话题也转向了正在进行中的战争以及各国的领袖。玛莎依然坐在餐桌一头,位于我的左手方向,我俩之间隔着帕齐。她说,20世纪30年代中后期她曾经在德国待过好一阵子。无论是民间还是政界,她都从来没见过比那些纳粹恶棍更令人愤恨的家伙。帕齐摇晃着酒杯说,希特勒是个同性恋、男婊子,还是一个懦夫,战争必将在圣诞节前结束。坐在我右手边的赫雷拉大夫则认为,即便是再过上几个圣诞节,战争也未必会终结。温斯顿又拿了一块酸橙派,一边吃一边听大家谈话。

加里·库珀几乎没怎么作声,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只有日本才是美国真正的敌人——毕竟轰炸夏威夷珍珠港的是日本人,不是德国人。

海明威的嗓音依然低沉如吼。他扭头对褒曼说道:“姑娘,你看到了吧,这就是我和库珀没办法一起谈论政治的原因。这家伙简直就是匈人之王阿提拉 的子嗣。真怪了,出演罗伯特·乔丹的居然是他——那可是个放弃一切加入林肯旅 与法西斯分子作战的人物啊……”说到这儿,海明威对库珀咧嘴一笑,像是生怕对方误会似的,“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库珀的,我在创作那个人物的时候,心里想的就是他。所以,依我看,他的确是出演乔丹的最佳人选。我们俩还是不谈政治的好。”

库珀点点头,举起手中的咖啡杯表示敬意,然后转过头来对玛莎说道:“马蒂,听说你和埃莉诺·罗斯福私交不错,是吗?”

玛莎耸耸肩,但还是点了点头。

“自打战争开始之后,你和欧内斯特去过白宫吗?”库珀问道,“罗斯福夫妇对眼前形势有什么看法呢?”

海明威接过话头。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之后,他说道:“马蒂总是能和埃莉诺不期而遇。不过,我们上一次与总统夫人在卡萨布兰卡餐厅共进晚餐,已经是1937年夏天的事了。当时我们给大家放了那部宣传片,《西班牙土地》。”

大家都在等着海明威接下来的讲述。我看到英格丽·褒曼的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她向前欠了欠身,双手十指交错,托住了下巴。

“白宫的伙食非常糟糕,”海明威笑着说道,“简直无法下咽。马蒂曾经警告过大家……她宁愿选择去纽瓦克机场的小吃铺点一份三明治。当时正值7月,白宫简直就是一间桑拿房。餐桌旁的所有人都热得汗流浃背。整座白宫看上去像是一座破败不堪的旅馆——陈旧的地毯、硬邦邦的弹簧沙发垫、沾满灰尘的布帘……玛莎,我说得不算夸张吧?”

“还真不夸张。”玛莎说道,“埃莉诺对于生活环境并不在意,至于总统先生则对这些完全视而不见。还有他们的厨子,真该被拉出去枪毙了。”

“那次晚餐给你们留下的印象如何呢?”褒曼一字一顿地问道。她的嗓音依然甜美,但也开始受到酒精的影响了。

海明威又笑了:“我挺喜欢埃莉诺和哈利·霍普金斯的。如果让霍普金斯当总统,埃莉诺当国防部长,那么战争或许到圣诞节就结束了。”

“总统先生呢?”库珀问道。那柔和的嗓音完全不像是他这么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该有的。

海明威耸了耸肩:“库珀,你也跟他接触过。他就像是个中性人,不是吗?我觉得他更像是个老妇人,一个来自旧时代上流社会的老太婆,还操着一口古板的哈佛腔调。”说到“哈佛”这个词的时候,海明威刻意把音节拉长了。

“把他从轮椅上扶上扶下要浪费很多时间。”海明威望着杯中的白兰地,继续说道,“单单是用轮椅推着他四处走动,就要花上大半天呢。”

我承认,听到海明威这样评价富兰克林·罗斯福,我的眼睛眨了一下。每个美国人都知道总统先生是个瘸子,但从来没有人公开提及这一点,新闻影片中也不会拍到他跛脚的样子。大多数美国人都已经忘记了他的身体状况。海明威居然说出这样的话。

冷场之际,海明威抬起了头。“不过……该死的……”他说道,“无论大家是否喜欢,他毕竟是领导咱们进行这场战争的首脑。我们应该支持他与希特勒那个精神上的瘸子做斗争,对吧?”

众人一片附议。海明威并没有询问别人是否还要多喝一点儿,就自顾自地给大家都重新倒满了酒。关于政治话题的讨论尚未结束。赫雷拉大夫说他对希特勒这个人的真实情况很感兴趣。

“几年前我曾经在德国参与过一些电影拍摄。”褒曼略显犹豫地说道,“那是1938年的事了,当时我正怀着皮亚。卡尔·弗罗利希带我去柏林参加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纳粹集会。你们知道的——在庞大的体育场里,到处都是泛光灯和火炬。乐队不停演奏,头戴钢盔的冲锋队员叫嚣不已。当时希特勒也在场。他满面春风地站在那群疯子中间,台下人群向他行着纳粹举手礼……”

说到这里,褒曼停顿了片刻。众人都默默等着她继续讲述。房间里静得出奇,我甚至能听到窗外的虫鸣和鸟叫。

“总之,”褒曼的话音显得有些不太真实,“所有人都在高呼胜利口号,同时像提线木偶一样伸着胳膊行礼。而我一直在抬头四望。知道吗,当时我甚至被他们的滑稽举动逗乐了。看到我的表情,卡尔·弗罗利希几乎要发怒了。他小声说道:‘英格丽,我的老天,你居然没有行纳粹举手礼!’我问他:‘卡尔,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没有我你们不也做得不错吗?’”

看着褒曼低头端详酒杯的样子,大家都会心一笑。褒曼的睫毛修长,而且每次一笑双颊都会浮现一片绯红,很是可爱。

“这就对了,姑娘。”海明威伸出胳膊搂了搂褒曼,“这就是你必须出演玛利亚的原因。”

我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能亲眼领略英格丽·褒曼的“表演功力”,真是一件有趣的事。她所讲述的这段关于纳粹举手礼的故事应该是虚构的——我对此很有把握,只是暂时搞不清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在我看来,此刻这房间里只有温斯顿、赫雷拉、帕齐和我是生活在真实世界里的。海明威和玛莎是杜撰故事的,而褒曼和库珀则是演出这些故事的。

忽然间,我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其实我也是假借名目到这里来的,我也在掩饰自己的真实意图。我是一个靠撒谎和欺诈混日子的间谍,是一个靠打打杀杀谋生的家伙。这样一来,酒桌上的六个人里就只剩下三个“真实君子”了。其他的都是些扭曲的人物。我们就像是一组皮影,在银幕上上蹿下跳只为了逗观众一笑。

后来,海明威又开了一瓶酒。如果把之前那瓶白兰地也算进去的话,这就是大家晚餐后喝的第四瓶酒了。海明威拎着酒瓶,提议大家去露台上坐坐。英格丽·褒曼看了看手表,发现已经临近午夜,便坚持要回酒店去休息。她说她明早要赶早班飞机,先到迈阿密去,然后转机去洛杉矶与《卡萨布兰卡》的导演迈克尔·柯蒂斯 会面。电影大概要一个月后才能开拍,但她需要先试试服装。于是,众人纷纷在山庄主屋前门台阶上与她拥吻告别。褒曼告诉库珀和海明威,没能拿到玛利亚那个角色,她感到很遗憾,而海明威则坚持保证说她一定能够出演玛利亚。黑人司机胡安为褒曼关好了林肯轿车的后车门,然后将车开上了车道。剩下我们一群人跟随海明威夫妇来到了后露台。

没等我找到借口溜回客房,海明威又帮我倒了一杯酒。于是我们便坐在露台那舒适的椅子上,尽情享受起夜晚的虫鸣、凉爽新鲜的空气、璀璨的繁星,以及远处灯火辉煌的哈瓦那美景。

“真是一位优雅迷人的女士啊!”帕齐·伊巴卢西亚说道,“欧内斯特,说说吧,她那个姓林德斯特伦的丈夫是做什么的?她为啥不随夫姓呢?”

海明威叹了口气:“英格丽的丈夫是一位医生,名叫彼得……至少在瑞典是一位医生。现在他住在纽约州的罗切斯特,正在试图考取行医执照。总之,就是外国大夫在美国行医所需的执照吧。在罗切斯特,大家都称呼英格丽为林德斯特伦夫人。不过在电影银幕上,她还是保留了娘家姓。”

“我们第一次与他们夫妻俩相遇,是两年前在旧金山举行的一次晚宴上。”玛莎说道。海明威想要再给她倒一杯酒,她不耐烦地摇着头:“彼得可是个好男人呢。”

海明威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

库珀慢幽幽地说道:“能来到这里认识英格丽,我真的很开心。萨姆·伍德居然用薇拉·佐丽娜替掉了英格丽,真是不开眼啊。当然,高德温先生也不想把我借给派拉蒙公司……”

“借?”我重复道。

库珀点点头。我发现这是个气质优雅的男人,即便身穿昂贵的西装,依然如同居家一般自然,完全不像海明威那样别扭。作家先生的一身行头经过一晚推杯换盏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而加里·库珀则保持着晚餐前的状态,依然显得玉树临风。我注意到,玛莎整晚都在反复观察库珀和她的丈夫,有时还会眉头紧锁,仿佛是在两人之间做着对比。库珀坐在我身旁,每次他转过身来和我说话时,我都能闻到香皂味道,还有一股来自古龙香水或是剃须膏的淡雅香气。“是的,卢卡斯先生,”他礼貌地答道,“电影行业其实很像是美国内战之前的奴隶贸易,或者当今的棒球大联盟。我们都跟工作室签订了严格的合同。除非被以某种交易形式‘借出去’,否则是绝对不能为其他工作室出演角色的。就这一回而言,萨姆·高德温之所以同意我去派拉蒙公司参加该影片的拍摄,很大程度上都是欧内斯特坚持己见的结果。他对媒体说我是出演那个角色的不二人选。”

“是什么样的交易呢?”温斯顿问道,“是用某人或者某物来交换吗?”

库珀笑了:“高德温先生告诉萨姆·伍德——就是顶替德米尔为派拉蒙拍摄这部电影的那个导演——假如我能够在他的指导下出演一部有关棒球的影片,那也一定能演好《丧钟为谁而鸣》。”

“库珀先生,您打算什么时候拍摄有关棒球的影片呢?”赫雷拉问道。

“大夫,那部影片已经拍摄完毕了。”库珀答道,“高德温先生希望我能在去派拉蒙公司帮忙之前将其完成。很快就要上映了,片名是《洋基队 的骄傲》。我在里面饰演卢·格里克。”

“卢·格里克!”帕齐忍不住喊出声来,“太棒了,太棒了!可是库珀先生呀,您又不是左撇子。”

库珀笑着摇了摇头:“他们还真尝试过教我用左手抛球击球来着。”他叹了口气,“我大概是太笨了。反正我一直都不擅长打棒球。希望他们能通过剪辑来弥补缺憾。”

我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位电影明星。他的样子跟卢·格里克并不相像。1925年,卢·格里克转会到洋基队之后不久,我便开始关注他的职业生涯了。1932年6月,我曾经在收音机里听到格里克一场比赛连续打出四个全垒打。在为洋基队效力的十七年间,“铁马”一共出场2130次,安打率34%,贡献了493个全垒打,以及1990个跑垒得分。1939年7月4日那天是我四年间唯一一次休假。于是我去了纽约洋基体育场,幸运地花八美元买到一场球票,观看了卢·格里克的告别赛。距今仅仅一年前的1941年6月,格里克辞世,年仅三十七岁。

我看着库珀,心中略有些疑惑——真的有人能在电影中演好卢·格里克吗?

仿佛能读懂我心中所想之事似的,库珀耸了耸肩说道:“我或许并非出演格里克的最佳人选,但格里克夫人却很支持我。而我也得到了与巴比·鲁斯以及其他一些大师相处的机会……”

“嘘!”海明威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大家瞬间安静下来。我们能听到蟋蟀和夜莺的鸣叫,山下公路上一辆轿车的引擎声,以及临近山顶的农舍里传来的音乐声和人们的欢笑。

“该死的!”海明威吼道,“浑蛋斯坦哈茨又在搞聚会了。我之前已经警告过他了!”

“哎呀,欧内斯特,”玛莎说道,“别这么……”

“欧内斯特,要打架吗?”帕齐用西班牙语喊道。

“是的,帕齐!”海明威站起身来,“要打架了!”他转身冲屋里招呼道,“雷内!皮奇洛!抄家伙了!把大炮和炮弹都拿来!”

“我要去睡觉了。”说着,玛莎站起身来,弯腰亲吻了库珀的面颊,“库珀,明天早晨见。”然后又对我们说道,“先生们,晚安啦!”说罢,她便走进了屋子。

男仆雷内、园丁兼斗鸡饲养员胡塞·赫雷罗(也就是海明威早些时候向我介绍的“皮奇洛”)从屋子里跑了出来,还搬来了成箱的烟花爆竹,还有几根长长的中空竹筒。

“不早了,”我放下酒杯,也站了起来,“我想我应该……”

“卢卡斯,你少给我胡扯!”海明威一边嚷嚷,一边递给我一根长约一米半的竹筒,“大家都得上阵。自个选点儿弹药吧。”

库珀、温斯顿和帕齐都已经脱掉马甲、卷起袖子了。赫雷拉大夫看着我,耸了耸肩,也把身上的马甲脱了下来,轻轻搭在椅背上。于是我也照做了。

所谓“弹药”就是两大箱烟花爆竹,有“冲天火箭”、“樱桃爆竹”、成挂的鞭炮、“瓶装火箭”、“臭气弹”,还有“风车烟花”。帕齐递给我一支引线很短的火箭:“卢卡斯先生,这玩意儿非常适合您手上的发射筒。”他朝我手中的竹筒努了努嘴,露齿一笑。

“大家都有打火机吗?”海明威问道。

我和库珀都有。

“欧内斯特,这是一场持久战吗?”库珀强忍着笑意问道。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嘴角在上扬。

“持久得很呢!”海明威答道。

钢琴音符和人们的笑声从东北方向那座房子里飘然而至。斯坦哈茨的房子是附近山区仅有的另外一座大宅,比海明威的山庄略矮一些,但看上去更加古老、更加豪华。闪烁的电灯光芒、新艺术风格的耳房和树影间若隐若现的山墙无不折射出它的迷人魅力。

“帕齐、狼崽子和医生,你们都知道该怎么办吧?”海明威趴在露台边缘,用手指在花圃的泥土里画了一幅地图。他已经摘掉了西装领带,解开了衬衣领口,看上去开心多了。他用手指写写画画的样子,很像是一位给队员们讲解战术的足球教练。

“库珀,我们要穿过这片树林,到这个位置。”他低声说道。大家都趴在他身边,库珀正咧着嘴笑。“这里是我山庄的位置……这里……成单纵队……在这里,这片栅栏,咱们要穿越敌军的阵地。记得匍匐前进,直到越过他家的围墙来到这个位置。在我下命令之前谁都不要开火。接下来咱们就把他的聚会炸个稀巴烂吧!”

库珀扬起一边眉毛:“欧内斯特,我猜你很讨厌他们搞晚宴聚会是吧?”

“我已经警告过他了!”作家先生低吼道,“好了,大家把衣兜都装满了!”

我们的衣兜的确都已装得满当当的,“臭气弹”、“樱桃弹”、大号爆竹……各种玩意儿应有尽有。温斯顿和帕齐在肩膀上缠了成挂的鞭炮,看上去活像是背着子弹带的士兵。我们跟着作家先生爬过苗圃和草地,越过一堵低矮的石墙,穿过山间密林,朝喧闹的斯坦哈茨家而去。

我知道这完全是孩子气的无聊把戏,但我的大脑显然还没有将这一信息传达给我的肾上腺。我的心跳速度明显加快了。时间似乎被拉长了,我逐渐紧张起来,仿佛真的要去执行任务一般。

我们终于爬到了斯坦哈茨家附近。海明威在院子周围的铁丝篱笆上剪开了一个口子。“开火之后注意隐蔽。”他低声叮嘱道,“斯坦哈茨会放狗咬人的,他还有把12号霰弹枪呢。”

“真闹腾……”赫雷拉医生嘟囔道。

大家一直保持着原地匍匐姿势,直到海明威第一个爬进了院子——我发现所有人都希望由作家先生打头阵,好像是要满足他领兵打仗的愿望似的。我们跟着他翻过另一处缓坡,穿过一片稀疏的芒果园和一片休耕地,在一堵及腰高的石头围墙前停了下来,再次转为匍匐姿态。这堵墙想必已有百年历史了。

“再前进二十米,”海明威压低声音说道,“我们到那里就左转,以便瞄准餐厅和露台直接开火。库珀,你跟我一组。狼崽子,你掩护库珀。大夫、帕齐、卢卡斯,你们三个负责断后。大家各自注意安全。回头撤离时我会在栅栏那边掩护大家。”

加里·库珀微微一笑。温斯顿的面颊有些泛红。帕齐那一口白牙在黑暗中非常显眼。赫雷拉大夫轻叹一声,一边摇头一边用西班牙语嘟囔道:“欧内斯特,这样对你的血压没好处。”

“嘘!”海明威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像猫一样翻身越过石墙,悄悄向山顶爬去。

我们已经在山坡草丛中占领了一片“阵地”,再往上十五米便是斯坦哈茨家明亮的露台和装着玻璃门的宽敞餐厅。海明威向大家发出了“装弹”的信号,众人都开始摸索身上的火箭和“臭气弹”。我摇了摇头,转过身来背对目标。将来要是有人问起,难道我真的要承认我曾经向哈瓦那一户上流社会家庭投掷过烟花爆竹吗?

就在转身的一刹那,我瞥见我们这支“战斗小组”左手方向有异动——就在白天海明威带我参观时所说的“猪栏”后面。

当初接受军事训练(包括在加拿大的不列颠安全协调组织X营受训)时,作战教官都在强调,观察黑暗中敌人的最佳方式,就是将视线稍稍偏过他们可能藏身的方向。在黑暗环境下,所谓“周边视觉”要比直视更有效率。我静静等待异动出现。

接着哈瓦那所独有的穿过树叶的月光,我再一次看到了那种异动——那是一个人形黑影。有人正从我们的左翼方向摸过来。那黑影貌似端着一根比竹筒细得多的管状物。忽然,一阵转瞬即逝的光亮从我眼前一闪而过。那应该是一支安装着瞄准镜的狙击步枪,枪口正对着我们这个方向……确切地说,是在朝海明威瞄准。

“现在开火!”海明威高喊着站起身来。他将一枚火箭烟花塞进竹筒,掏出金色的打火机点燃了引信。火箭应声飞出,直冲着斯坦哈茨家餐厅窗户就飞了过去。一秒钟后,帕齐也“开火”了。温斯顿把一挂长长的鞭炮抛了出去。库珀射出的“樱桃弹”击中了露台。赫雷拉医生一边摇头一边点燃一枚火箭烟花,瞄准三楼露台,火箭呼啸着钻进了窗户,在房间深处爆炸。海明威重新“装弹”,继续“射击”。那些原本设计用来在离地上百英尺处“开花”的火箭烟花,在斯坦哈茨家的房子内外四处爆炸。人们的哭喊声、咆哮声以及坛坛罐罐的碎裂声响成一片。钢琴演奏早已戛然而止。

我一直用眼角余光密切注视着“猪栏”外面的动向。这会儿,那个黑影已经站起身来了。瞄准镜折射着烟花爆竹的光亮。

我心中暗暗咒骂着,这还不如随身带把手枪或者匕首呢。我拿出一枚火箭,点燃引信塞进竹筒,朝着“猪栏”和公路的方向“开火”。火箭的轨迹有些过高,最后落在芒果树枝之间爆炸了。我再次“装填”了一枚烟花,开始朝“猪栏”的方向奔跑,试图以我自己的身体将那个端着步枪的黑影和海明威隔开。

“卢卡斯!”身后传来海明威的呼喊,“你个该死的想干什么……”

我没有回头,而是继续奔跑,穿过一片玉米田地,还踩歪了不少番茄苗。我感觉“猪栏”另一侧的那个家伙又动了一下,有东西呼啸着从我耳边猛地高速蹭过。我点燃一枚“樱桃弹”丢了出去,紧接着掏出弹簧刀按出刀刃,扔掉了手里的竹筒。我俯下身子继续向前,同时握紧了刀柄。

“猪栏”另一侧是一片空地,从“猪栏”到公路的十米距离内长满了高高的蒿草。我直起腰来,朝公路方向而去。突然,我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枪响,赶忙趴到了地上。

那是霰弹枪的声音,一共两响。伴随枪声的还有人们的嘶吼,还有大型犬只歇斯底里的叫声。根据声音判断应该是杜宾犬。犬吠声时断时续,大概是被铁链拴住了脖子吧。成挂的鞭炮被点燃了,加剧了那些犬只的不安情绪,于是它们的叫声也越发刺耳了。

我只犹豫了一秒钟,便翻身跳过“猪栏”,朝着斯坦哈茨家大宅的方向快速匍匐而去。就在我准备翻过石墙之时,那支霰弹枪又一次开火了。循着枪口的火光,我断定开枪的人站在斯坦哈茨家大宅的方向。弹着点很高,枪手很可能是瞄着我们的脑袋或者海明威的房子扣动扳机的。

大家在铁丝栅栏的缺口处挤成一团。斯坦哈茨家的露台上有人在叫嚷。烟雾弥漫之间,至少有两支探照灯在来回甩光。就在这时,又有一枚“樱桃弹”爆炸了。

“海明威,你这个天杀的浑蛋!”山顶有个家伙高声喊道,“你个该死的,这事一点儿都不好笑!”说罢,他又一次扣动霰弹枪的扳机,命中了我们头顶上的芒果树。被打碎的树叶如雪花般飘落。

“快走,快走!”海明威用手拍着几位脸色苍白的伙伴的后背。温斯顿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一路小跑朝瞭望山庄方向而去。借着月光,我看到库珀在咧着嘴笑,他裤子的膝盖部位已经磨出了破洞,衬衫上沾满了泥土和血迹,不过身手依然敏捷。在帕齐的帮助下,赫雷拉医生也爬上了山坡,穿过树林,朝着回去的方向奔跑。

忽然间,海明威抓住了我的衣领:“卢卡斯,你他妈干什么去了?刚才为什么要朝公路方向射击?”

我把他的手从衣领上拿开。身后一群人正在高声叫嚷,还有杜宾犬在灌木丛中寻找我们的踪迹。

“快走!”海明威猛地推了我一把。我一面奔跑,一面回头观察情况。我看到海明威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生牛肉,朝着犬吠的方向扔了出去。接着,他冷静地点燃了最后一枚“樱桃弹”丢向身后,然后不慌不忙地小跑着开始后撤。

斯坦哈茨和他的宾客们并未追到栅栏之外。黑暗中,那些大狗也被唤了回去。对面山坡上人们的喊叫声持续了一阵,随后钢琴声再度响起。

回到瞭望山庄的露台,库珀、医生、帕齐、温斯顿和海明威都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高声谈笑起来。库珀的手被栅栏铁丝刮破了。于是海明威拿来了绷带和威士忌酒——他拿起酒瓶将库珀的伤口冲洗了一番,包扎妥帖后又给他倒了一杯。

我在露台灯光照射不到的死角躲了几分钟,直到确定公路方向再无异动,才从椅背上拿起马甲,向大家道晚安。加里·库珀为自己手上的绷带向我道歉,而后与我握了握手:“很高兴能结识你,卢卡斯战友。”

“彼此彼此。”

“卢卡斯先生,晚安,”温斯顿说道,“咱们‘比拉’号上见。”

赫雷拉医生依然气喘吁吁,朝我这边礼貌地欠了欠身。帕齐微笑着捏了捏我的肩膀。

“卢卡斯,回去睡觉前不喝一杯吗?”海明威的表情很严肃。

“不了,”我答道,“感谢您的晚餐。”

我回到客房,换了一身黑色宽松裤加运动衫,又从帆布背包里拿出袖珍手电,悄悄溜出山庄,准备到“猪栏”和公路那边再去侦察一番。就在刚才,公路边的草地上还停着一辆汽车。灌木丛里有被压断的枝条。在“猪栏”下方的泥地里,我找到了一枚铜质弹壳——这是一枚七点六三毫米勃朗宁重弹,从气味可以判断,这枚枪弹是刚刚发射过的。

我回到山顶,但并未进入山庄,而是躲在灯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海明威和他的朋友们在露台上谈笑了许久,直到库珀提出要睡觉为止。帕齐开着一辆红色跑车送走了赫雷拉。片刻之后,温斯顿也乘着凯迪拉克轿车离开了。又过了大概二十分钟,山庄主屋的灯光都熄灭了。

我摸黑穿过芒果树林,沿着小道潜回客房。听着热带地区夜晚特有的鸟叫虫鸣,库珀、褒曼,其他几个人以及他们的言行逐一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过了一会儿,我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不再去想这些事情。

就在黎明即将到来之时,我终于睡着了。 Iffok15SakoKmVCv/EtEqFzKjasJHfpuXqgmw24GkIk6EnI2J3/oLFSvU5rvysQ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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