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5年4月里的第一个星期一,《玫瑰传奇》作者的故乡麦安仿佛陷入了某种骚动里,简直像新教徒又来发动一次拉罗舍尔的战役。好些市民看见妇女们向大街那方向跑,听见孩子们在门口叫唤,就急忙披起铠甲,拿起火枪或者长矛,稳定自己那不很安宁的心情,朝着诚实的磨坊主客店赶去。客店前面密密地挤着一大群人,大声喧闹,越来越多,都想探听发生了什么事。
在那个时代,陡然而来的恐慌是常常发生的,难得有一天,各处都平静无事。也就是说,每天总有一两处城镇要把这类的乱子记入自己的案卷。领主们彼此相打;国王和红衣主教为敌;西班牙和国王打仗。此外,除了这些或明或暗、或秘密或公开的战争,还有盗贼、乞丐、新教徒、狼群以及大人物的跟班在和所有的人对抗。所以城镇里的人都长期配备好武装,抵御盗贼,抵御狼群,抵御大人物的跟班,也时常抵御领主和新教徒,间或还抵御国王,不过从来不抵御西班牙国王和红衣主教。
由于养成了这种习惯,所以在上文所说的1625年4月里的第一个星期一,麦安的居民一听见闹哄哄的声音,并不问是否看见红黄两色的信号旗,或者黎塞留 公爵部下的号衣,就都急忙朝着诚实的磨坊主客店跑去。
到了那里,每个人都能看得出为什么骚动了。
原来有一个青年人……让我只用一两笔来勾勒出他的形象吧!
请各位想象堂·吉诃德十八九岁时的样子。不过,这个堂·吉诃德并没有保护自己的胸部,没有披上铠甲,只穿了一件羊毛的击剑短衣。衣服的颜色本来是蓝的,可现在却褪了色,变成一种难于描摹的,既像葡萄酒的渣滓,又像晴空的蔚蓝那样的色调。脸是长长的,呈现出黑黄的色调,向外鼓起的面颊,正是足智多谋的标记;额骨上的肌肉非常发达,要辨别加斯科涅那地方的人,这是最可靠的指示,即使他们不戴那种没有帽檐的平顶软帽。而我们这个青年人,他戴了顶软帽,帽子上还插了根羽毛。他有双聪明的大眼睛和一个小巧的钩形鼻子,说他是个未成熟的青年,个子却太高一点;说他是个成年的汉子,又嫌太矮一点。
他身上的斜带下端挂着一柄长剑,这剑在他步行的时候撞着他的腿肚子,在他骑马的时候又擦着马凌乱的毛。倘若他没有挂这柄剑,经验不足的人也许会把他看作一个赶长路的庄户子弟,因为我们的这位青年人有一匹坐骑,而这匹坐骑又非常引人注目:一匹倍亚仑出产的身材不大的马,从口齿上看是十二到十四岁,毛皮是黄的,尾巴是秃的,然而几条腿却都很强健。尽管它在走着的时候,总把脑袋低垂过膝盖,却同样可以日走八法里,而不必使用翱带。
不幸的是,这匹马的这些优点却被它古怪的毛皮和很不得体的姿态遮掩得干干净净。因此,在那个谁都自命为相马专家的时代,这匹身材不大的马在十多分钟前经过麦安的波让西门走进城里时,就造成了一种教人轻视的感觉。
人们因为轻视这匹马,同时也轻视起骑马的人来。
这种轻视同样使年轻的达达尼昂——这就是骑着另外一匹罗西南多 的堂·吉诃德的姓——感到难堪,纵使他是个很会骑马的人,也不能遮掩这样的坐骑给自己引起的可笑的一面。所以,当他的父亲达达尼昂老翁把这匹马给他的时候,他一面接受,一面大声长叹。他并非不知道,一匹这样的马至少要值二十利弗尔,而且伴随着这件赏赐品同来的那篇训词又的确是无法估价的。
这位老翁原是加斯科涅的一个世家子弟,说起话来总用纯粹的倍亚仑土语,也就是从前法国国王亨利四世一辈子没有改过来的倍亚仑土语。
他向他的儿子说:
“我的儿子,这匹马是在你父亲家里生下来的,到现在快要十三岁了。而且它从生下来就一直待在这里,这应当是令你疼爱的。你永远不要卖掉它,让它安安静静、受人敬重地终其天年吧。倘若你带着它去打仗,要像照顾一个老人家那样地照顾它。”
接着,老翁又说:
“倘若有一天,你有荣幸能到朝里去做事——本来这种荣幸也是你古老的贵族身份有权享受的——你应当严肃地保持你世家子弟的姓氏。那是五百年来,你的历代祖宗为了你本人和你身边的人严肃保持下来的。我说你身边的人,就是说你的父母和朋友。你只应当支持红衣主教和国王。你得听清楚,一个世家子弟在今日能获得前程,是由于自己的勇往直前,且仅仅由于自己的勇往直前。谁要是有一刹那的胆怯,也许就放走了幸运在这一刹那向他伸出来的香饵。
“你年纪轻,由于两种理由,你应当显得勇敢。第一呢,因为你是加斯科涅人。第二呢,因为你是我的儿子。不要害怕惹起是非,而是要去寻找冒险的事情。我曾经教你学过剑术,你有两条像铁一样的腿,一双像钢一样的拳,应当随时找人打架。尤其是现在禁止决斗的时候,打架就更需要双倍的勇气。儿子,我现在给你的,只有十五个埃居和我的马,以及你刚才听见的叮嘱。你母亲还要在这些东西之外再给你一种香膏的药方,那是她从一个波西米亚女人手里得来的。一切伤口,只要没有碰到心脏,它都有神效。你遇到任何事都要争上风,并且活得快快乐乐,长命百岁。
“我还要再说一两句话,那就是给你提出一个榜样。不过,那不是我,因为我从来没有在朝里做过事,早年参加宗教战争不过是义勇军的身份。我要谈的是特雷维尔先生,他是我从前的邻居,他小时候得到这种光荣,一直和我们这位受到上帝保佑的国王路易十三一块儿游戏!有时候,他们的游戏会变成真的打架,而国王在打架当中通常不是强悍的。国王在他手下挨过的揍,倒教他得到了不少的尊敬和交情。
“后来,他第一次到巴黎旅行时,又和其他人打过五次架;从老国王去世到如今新国王成年亲政,除了打仗和攻城以外,他又打过七次;从国王亲政开始到现在,也许又打过一百次!所以,尽管有谕旨、命令和规定禁止决斗,他现在依然做了火枪队的队长,也就是国王很敬重的那支禁军的队长。谁都知道红衣主教向来是不大怕事的,不过他却害怕特雷维尔。此外,他每年的收入是一万埃居,是一个很大的爵爷。他的出身和你一样,你拿着这封信去见他,应当把他当作榜样,才可以得到像他那样的地位。”
达达尼昂老翁说完了这段话,就把自己的剑给儿子挂上,又温柔地吻了他的双颊,预祝他前程似锦。
从父亲的屋子走出来以后,青年人就去找他的母亲,她正拿着那种神妙药方等待着他。我们说过,这种药今后是常常要用到的。母子间的话别比父子间的话别长久、温柔,并非达达尼昂老翁不爱他的这个独子,而是因为他是男人。他认为不抑制自己的离别之感,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不相称的。至于达达尼昂夫人,她是个妇人,而且又是母亲,那自然两样了。她尽情哭着。对于年轻的达达尼昂先生,我们则要称赞他。他虽然竭力让自己表现得沉着,如同一个未来的火枪手应有的样子,但天性触动了他,他也流了很多眼泪。
青年人当天就上路了,带着他父亲赏赐他的三件东西,那就是我们在前面说过的:十五个埃居、一匹马和一封写给特雷维尔先生的信。
至于老年人的种种嘱咐,人们都很明白那还没被计算在内。
带着这样随身的轻便行李,达达尼昂在精神上和身体上,简直是塞万提斯那部小说主角的一个精确副本了。刚才,历史学家的义务教我们替达达尼昂先生画一幅小影的时候,我已经很顺利地把他和堂·吉诃德做了比较。堂·吉诃德曾把风车当作巨人,把羊群当作军队,而达达尼昂现在却把旁人的微笑都当作侮辱,把旁人的顾盼都当作挑衅。结果,他从塔布走到麦安,尽管他那双拳头并没有打过任何人,却一直是紧握着的。尽管他那柄长剑并没有从鞘里拔出来过,但他的手每天都要在剑柄上摸十多次。
这并非是那匹小黄马的倒霉样子不教路过的人在脸上露出笑容,而是因为马的身上响着一柄尺寸可观的长剑,而长剑上头又闪耀着一双与其说它骄傲倒不如说它凶猛的眼睛,所以路过的人都抑制住了他们的高兴,或者是在高兴超过了谨慎心情的时候,也只是如同古代的面具一般,只露出半边的笑脸。所以,达达尼昂一直走到麦安这个倒霉的小城,始终都保持着尊严。
他的敏感没有受到任何侵犯。
当他在诚实的磨坊主客店门口下马的时候,既看不见老板,也看不见茶房或者管马房的人,更没有一个人走到上马石跟前来替他抓住马镫。他只看见楼下半开的窗口里,站着一个身材雄健、神气高傲、脸上稍带不悦神情的世家子弟,正和另外两个人说话,他们都像是恭恭敬敬地听他说着。达达尼昂根据自己的习惯,很自然地以为他们谈的正是他,于是用心细听。
这一次,达达尼昂却只误会了一半:他们谈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他的马。
那个世家子弟仿佛正对那两个人列举马的种种品质,那两个人正如我上面说的那样,对于讲话的人表现出一种极端的恭敬,不时放声大笑。所以,既然一点点微笑就足够惹起这个青年人的暴躁脾气,大家自然懂得哈哈大笑对他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了。然而,达达尼昂却想先看清楚那个藐视他的、毫无礼貌的人的脸,于是就用高傲的眼光向那个陌生人看去。
那是一个四十到四十五岁之间的人,锐利的黑眼睛,苍白的皮肤,鼻子很突出,黑鬓须剪得整整齐齐。他穿着一件击剑短衣和一条紫束膝短裤,裤上有些做打结用的小带子,也是紫的,浑身上下除了那种穿在衬衣之上的常见的翻袖以外,没有任何装饰品。那套击剑短衣和束膝短裤虽然都是全新的,却皱得像是长久藏在箱子里的旅行服装。这些特征都是达达尼昂用最细腻的观察者的眼光迅速看出来的,无疑,他出于本能地感觉到,这个陌生人对他未来的生活会有一种巨大的影响。
达达尼昂盯着那个穿紫色短衣的世家子弟看的时候,那个世家子弟却正在就那匹倍亚仑的小马发表他睿智而又深刻的评论。两个听他谈话的人都大声笑着,不过他本人却一反自己的习惯,让一阵黯淡的微笑在脸上徘徊——倘若“徘徊”两个字可以这样用的话。
这一次,毫无疑问,达达尼昂确实受到了侮辱。他满怀着这种自认为完全正确的想法,把自己那顶软帽压到眉毛上,模仿从前在加斯科涅看见的贵族们在旅行中摆出来的某种官架子,用一只手压着剑柄上的护手,另一只手撑在腰间。不幸的是,他这样向前走过去时,他的怒气一步步使他盲目起来。所以,他原本为了表示挑衅而预备好的尊严词句,现在到了他嘴里,却变成了一种与他暴怒手势相配的无礼粗话。
“喂,先生!”他嚷起来,“躲在这窗子里的先生!您,您赶紧把您笑的事情告诉我一点点,我们再一块儿笑。”
那个世家子弟从容地把眼光从坐骑移到这位骑士的身上,仿佛得费一定的时间来理解这种异样的指斥竟是对他而发的。随后,到了不能再有任何疑虑的时候,他才略略皱起眉头。又经过一段较长的时间,他才用一种反嘲的、无法描写的、倨傲的音调,向达达尼昂回答道:“我并不和您说话,先生。”
青年人被这种傲慢俏皮而又大方轻蔑的语气给激怒了,大声嚷道:“不过,我是在和您说话!”
那个陌生人仍旧带着微笑望了他一眼,然后离开了窗台,慢慢地从屋子里走出来。他走到和达达尼昂相距两三尺的地方,站在马的对面。那两个听他说话的人始终留在窗边,他安定的态度和冷嘲的面容,使他们笑得格外厉害了。
达达尼昂看见他走到跟前,就把自己的剑从鞘里拔出了一尺。
“这匹马的确是,或者不如说它在小时候,的确是一朵金黄色的毛茛花。”那个陌生人继续发表他那些已经开始的见解,把这样的话告诉窗边的那两个人,好像没有注意到达达尼昂正站在他和他们之间并显出激怒的神情,“这颜色在植物当中是谁都非常熟悉的,不过现在,这样颜色的马倒是很少见。”
“笑马者未必敢笑马的主人吧!”那个想效法特雷维尔的青年人愤怒地说。
“我并不常笑的,先生。”那个陌生人回答道,“这您能从我脸上的神气看出来,不过我在高兴的时候,并不放弃笑的优先权。”
达达尼昂高声嚷着:“在不合适的时候,我是不愿意被旁人笑的!”
“这可是真的,先生?”那个陌生人非常安定地接着说,“这样倒也十分公正。”说完向后一转,准备从那个大门口再回到屋子里去。达达尼昂刚才进店的时候,曾经看见大门底下有匹上了鞍子的马。
这个人用这样倨傲的态度蔑视他,照他的脾气是不肯放过的。他把那柄剑完全从鞘里拔了出来,追过去嚷道:“转过身来,讥笑人的先生!我受够了你的嘲讽,我不从背后刺你。”
“刺我?”那个陌生人转过身来,用一种既诧异又轻蔑的神情望着他说,“这是什么话,您疯了吗?”
随即,他又用低低的声音,如同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真不凑巧,国王正向各方面寻找有胆量的人来补充火枪队,这块料倒挺适合!”
他刚说完,达达尼昂的剑朝他刺了过去,如果他没有急忙跳起来向后一躲,那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跟人开玩笑了。这样一来,他看出事情越过了冷嘲的界限,就拔出剑向对方行了礼,然后沉着地摆出了准备的姿势。
恰巧在这个关头,那两个听他说话的人由客店老板陪着,一同拿着棍子、铲子和火钳,向达达尼昂身上打过来。这样一来,他们就非常迅速而又全面地牵制住了达达尼昂。他不得不转过身来,去抵抗这些雨点般的打击。这时候,对方把剑很准确地插进了鞘里,从没有当成的战士变成了战斗的旁观者。
他以他向来从容的态度喃喃地说:
“加斯科涅人都是该死的!你们把他放在他那匹橙黄色的马上,让他走吧。”
“在没有打死你以前,我是不会死的,胆小鬼!”达达尼昂一面嚷着,一面尽力抵抗,并没有在那三个向他围攻的敌人面前退后一步。
“仍旧是一种加斯科涅人的老脾气。”那个世家子弟喃喃地说,“我说句公道话,这些加斯科涅人都是本性难改的!既然他一定要这样做,你们就继续跳舞吧。等到他累了,就会说打够了。”
不过那个陌生人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同哪一种倔强的人打交道,而达达尼昂原就是个绝不求饶的汉子,所以战斗又继续了几秒钟。最后,达达尼昂精疲力竭,手里的剑被人一棍子打成了两段,他只好丢了它。另外,又一棍子打破了他的额头,他登时倒地,浑身是血,几乎晕了过去。
就在这时,大家从各处朝着出事的地方跑来。客店老板害怕走漏风声,就同几个茶房把受伤的人抬到厨房里,给他马马虎虎地包扎了一下。至于那个世家子弟,他仍旧回到屋子里的窗边,带着很不耐烦的样子,瞧着那一群赶来的人。他们待在那儿,像是对他造成了一种明显的障碍。
他听见开门的声音,偏过头去看,原来是老板来向他问安。
他问老板:“喂!那个横小子怎么样了?”
“大人可安好?”老板先问他。
“我很好,亲爱的老板,我要问您,那个青年人现在怎么样啦?”
“他好一些了。”老板说,“刚才完全晕了过去。”
“真的吗?”世家子弟问。
“不过,在晕过去以前,他用尽全身力气叫您,而且在叫的时候还向您挑衅。”
“这个大胆的家伙简直是个魔鬼!”那个陌生人大声说。
“噢!不对,大人,他不是魔鬼。”老板做出一副表示蔑视的怪脸回答,“因为我们在他晕过去的时候搜了他的身,他的包袱里只有一件衬衣,他的钱袋里只有十一个埃居。他晕过去的时候,却依然说这件事假如发生在巴黎,您是立刻要后悔的。在这儿呢,您只是比较迟一点后悔。”
“看来,”陌生人冷静地说,“他是一个改了装的王子王孙啊。”
“爵爷,我把这话告诉您,”老板接着说,“是觉得您可以留点儿神。”
“他在发怒的时候,没有提到任何人的姓名吗?”
“提到了。他拍着他的口袋说:‘将来特雷维尔先生知道有人这样侮辱他所保护的人,我们能预见他将会怎么做。’”
“特雷维尔先生?”陌生人忽然注意起来,说道,“他拍着他的口袋提起特雷维尔先生?……想想吧,亲爱的老板,那个青年人晕过去的时候,我知道您一定不会不去望望那只口袋的。那里面有什么东西?”
“有一封信,上面写明送交火枪队队长特雷维尔先生。”
“真有这样的事?”
“正和我刚才恭恭敬敬向您所说的一样,大人。”
老板原不是个有锐利眼光的人,他丝毫也没有看到自己的话在这个陌生人的脸上所起的反应。陌生人一直把胳膊肘搁在窗台上,现在他离开了,放心不下似的,直皱眉头。
“魔鬼!”他喃喃地从齿缝间发出声音,“特雷维尔会派这个加斯科涅人来找我麻烦?他年纪很轻!不过,刺一剑总是刺一剑,不管那个用剑刺人的家伙有多大年纪。而且人们对于孩子,总要比对于其他的人少一些疑心。有时候,只要一点小小的障碍,就会妨害一个重大的计划。”
最后,那个陌生人坠入沉思里,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喂,老板,您是不是可以帮我摆脱这个胡闹的家伙?就良心而言,我不能宰掉他,然而……”说到这里,他显出一种冷冷的、威胁的表情,“然而他碍着我的事了。他现在在哪儿?”
“他在楼上,我妻子的房间里,别人正在替他包扎。”
“他的破衣裳和口袋可都在他身边?他没有脱下他的击剑短衣吗?”
“脱下了,东西都在楼底下的厨房里。不过,他既然碍您的事,这个年轻的疯子……”
“用不着怀疑。他在您的客店里闹出了一件丢脸的事情,凡是爱惜名誉的人都是不能容忍这种事情的。您上楼去给我算账,并且通知我的跟班。”
“怎么,先生要离开我们了?”
“这您很清楚,既然我吩咐您给我备马。难道有人会不听我的话?”
“哪会有这样的事?大人可以看见,马已经在大门底下等着,一切都安排好了,说走就可以走。”
“这样就好,您照着我对您说的去办吧。”
老板独自说道:“真奇怪!他可是害怕那个小家伙?”
但是,当他望见那个不知姓名的人具有命令意味的眼色时,他立刻停住不说,谦卑地鞠了躬以后,退出去了。
“不应当让米莱迪 被这个滑稽的家伙看见,”陌生人接着说,“她随时都可能会到,实际上,她已经迟到了。我骑马去找她吧!这肯定要好得多……要是我能够知道那封带给特雷维尔的信的内容就更好了!”
后来,那个陌生人一面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一面向厨房走去。
在这一段时间当中,老板上楼走到他妻子的房间里,他并没有想到陌生人要离开客店是因为达达尼昂在这儿。
这时,他看见达达尼昂已经完全醒了过来,就告诉他,警察很可能会来找他麻烦,因为他曾经向一位大爵爷挑衅。同时也劝他打定主意,不管身体怎样虚弱,还是起来继续赶路。照老板的说法,那个陌生人一定是位大爵爷。达达尼昂心里还有些糊涂,身上没有披短衣,头上整个包着纱布,就这么爬起来,由老板推着他往楼下走。
走到厨房的时候,他第一眼望见的,就是那个向他挑衅的人。他正站在一辆套着两匹诺曼底肥马的漂亮四轮马车的踏脚板前,跟人安安静静地说话。和他说话的是个女人,她的头从车门里露出来,年纪有二十到二十二岁。我们已经说过,达达尼昂能够很迅速地研究一个人的面容,所以他一眼就看出那个妇人是年轻美貌的。
本来,在法国南方就很少有美丽的女人,而达达尼昂恰好一直在法国南方住到现在,所以那个妇人击中了他心灵的美更加显得动人起来。那是个皮肤略显苍白的妇人,浅黄的头发扭成绺儿直垂到肩头,浅蓝的大眼睛显出她多愁善感的神采,嘴唇粉红,双手雪白。她正很激动地和那个陌生人说话。
“所以,法座 吩咐我……”车子里的妇人说。
“立即回英国去,倘若公爵 离开了伦敦,就立即向法座报告。”
“还有其他的命令呢?”那个美丽的女旅客问。
“全封在这只匣子里,您过了英吉利海峡再拆开看。”
“很好。那您还有什么事要做?”
“我回巴黎去。”
“不收拾一下那个无礼的小子吗?”妇人问。
那个陌生人正要回答她的一瞬间,达达尼昂早已听见了他们的问答,他从门口跳了出来。
“是那个无礼的小子来收拾别人!”他高声嚷着,“这一次,我希望那个应当被人收拾的,不会像上次一样逃走。”
“不会像上次一样逃走?”陌生人皱起眉头说。
“不能逃走,在一个女人面前,我料您不敢逃走。”
“请您考虑一下!”米莱迪见那世家子弟伸手去抓剑,赶忙说,“请您考虑一下,极小的耽误也可能导致全盘皆输。”
“您说得有道理,”那世家子弟高声说,“所以还是请您赶您的路吧!我呢,要去赶我的了。”
他向她点头致意后,飞身跨上了自己的马,同时那辆四轮马车的车夫也使劲鞭打着牲口。于是,这两个交谈的人都各自动身,顺着那条街的两个相反方向各自离开了。
“喂!您的账呢?”客店老板大声怒嚷着,见旅客没有付账就动身,他对旅客的好感变成了一种深刻的轻视。
“你去付账,蠢材。”那个一直在飞奔的旅客向他的跟班嚷着,跟班向老板的脚边扔下两三枚银币,跟在他主人后面飞驰而去。
“哈!胆小鬼。哈!下流东西。哈!冒牌的世家子弟!”达达尼昂又在跟班的后边一面追一面嚷。
不过,一个受了伤的人实在太虚弱了,无法支持这样一种动荡。他只跑了十来步,耳朵里就嗡嗡作响,头脑里感到一阵昏迷,眼睛直发黑。他在街心倒下来,同时还叫着:
“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
“他实在是个胆小鬼。”老板一面向达达尼昂走过来,一面这样低声说。他试图用这种附和的言辞,来和这个可怜的孩子和解,正如寓言里的白鹭和它的蜗牛和解一样。
“对呀,十足胆小的东西。”达达尼昂喃喃地说,“不过她呢,多么漂亮!”
“她?”老板问。
“米莱迪啊。”达达尼昂支吾地说。
他又第二次晕过去了。
“反正都一样。”老板说,“我失掉了那两个,留下了这一个。我保证至少还能留他再住几天,那仍旧有十一个埃居的进账。”
谁都知道,十一个埃居恰巧是达达尼昂留在钱袋里的数目。老板的算盘是:病人要养十一天,每天一个埃居。不过这样的计算只是他一个人的肚皮账。
第二天一早五点钟,达达尼昂就起床了,独自一个人下了楼,走进厨房去调配香膏。除了单子没有传给我们的某些药料以外,他又要了点儿葡萄酒、橄榄油和迷迭香,手里拿着他母亲的药方配了一份香膏,用它在伤口上擦了一遍,亲自换过了纱布,也不愿意接受任何医生的附加药品。无疑,仗着波西米亚香膏的效力,也许又因为没有医生在场,达达尼昂当天晚上就双腿有劲,站得直了。第二天,他几乎完全好了。
他去找老板算账。两三天以来,他完全遵守断食疗法,在饮食上没有花费分文,所以他以为只有那点迷迭香、橄榄油和葡萄酒要付钱。此外,他那匹黄马还吃了几天的草料。照老板的说法,它吃的草料很多,至少比对它这样一头牲口的食量可能做出的合理估计还要加三倍。达达尼昂伸手去摸自己的口袋,只找到那只破损了的丝绒钱袋子和里面的十一个埃居,至于那封要交给特雷维尔先生的信,却不见了。
青年人抱着很大的耐心来找这封信。他把身上所有大大小小的口袋翻过去又翻过来,翻了二十几次。后来又到包袱里边找,把钱袋子打开又收拢。一直到了确信这封信是无法找到的时候,他又第三次发起火来,几乎害得他再次消耗了新的香膏。
因为看见这个狂暴的青年人发了脾气,又听见他用威吓的口吻说,倘若那封信找不出来,他就要捣毁客店里的一切,老板已经抓住了一支梭镖,他的妻子抓住了一根扫帚木柄,客店里的茶房们也都抓起了前两天用过的那种棍子。
“我的介绍信!”达达尼昂高声嚷着,“我的介绍信!赶紧找出来!不然的话,我要把你们像麻雀一样穿在钩子上!”
周围的环境阻碍了这个青年人实现他的威胁:那正同我们说过的一样,他的剑已经在第一次战斗里被打成了两截,这件事却被他完全忘记了。到了达达尼昂真打算把剑拔出来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身上的武装仅仅是一截十来寸长的断剑。那是客店老板细心地插进鞘里的。至于剩下的另一截,已经被厨房的头儿巧妙地改成了匕首样的工具。
倘若老板没有想到,旅客对他提出的要求是十分公正的,那么这种失望大概还止不住我们这位青年人的狂怒。老板放下手里的梭镖,问道:“不过,那封信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对呀,那封信到哪儿去了?”达达尼昂高声嚷着,“首先,我通知您,那封信是写给特雷维尔先生的,一定要找出它来。如果找不出来,他!他一定会打发人来找的。”
这个威胁终于让老板胆怯了。因为除了国王和红衣主教之外,特雷维尔先生也许就是被军人,甚至是城市居民最常提到的人。固然还有红衣主教的亲信、被人称为“灰色法座”的约瑟夫神甫,也是大人物。不过提到他的姓名,人们只是悄悄地谈谈而已,他教人感到极大的恐惧。
于是,老板把手里的梭镖扔得远远的,又吩咐他的妻子和仆从们也把他们的武器都扔掉。接着,他首先做出榜样,亲自动手去找那封丢失的信。
“那封信里是不是装着什么贵重的东西?”老板在枉费力气搜索了一阵以后这样问。
“还用多说,当然是这样的!”加斯科涅人本想靠着那封信,给自己到朝里开辟前程,所以高声嚷着,“我全部的财产都在信里面。”
“可是一些西班牙支票?”老板感到不安了,向他问道。
“国王特别金库的支票。”达达尼昂本来打算依靠那封信,去找给国王当差的道路,所以认为这样稍微信口开河一下,也不算说谎。
“见鬼!”老板在完全失望之中说。
“不过关系不大,”达达尼昂带着法兰西民族的冷静态度说,“关系不大,钱算不了什么,可是那封信却非常紧要。我宁愿失掉一千个皮斯托尔也不愿失掉那封信。”
他当时若是说两万个也不会太冒险,不过青年人的廉耻心制止了他那样说的念头。
老板因为找不着信很着急,忽然一线光明透进了他的脑子里,他大声说道:“那封信没有丢。”
“怎么了?”达达尼昂说。
“没有丢,它被人拿走了。”
“被人拿走了!被谁?”
“被昨天那个世家子弟。他曾经到厨房里去,您的击剑短衣正放在那儿。当时厨房里只有他一个人,我敢打赌是他偷的。”
“您相信是他吗?”达达尼昂说。他觉得老板的话并不可靠。因为他自己比谁都更明白,那封信的重要性完全是属于个人的,绝没有一点什么可以引起旁人眼红的东西。事实正是如此,没有一个旅客或者仆从拿了那封信会得到一点好处。
“您说您疑心那个不讲理的世家子弟?”达达尼昂接着又说。
“我敢说一点儿也不会错。”老板接着说,“我对他说过,您是受特雷维尔先生保护的,您又带着一封信给这个有名望的人。他登时就显得很慌张,问我那封信搁在哪儿。他知道您的短衣在厨房里,立刻就到那里去了。”
“那么,他是偷我信的贼了。”达达尼昂回答说,“我一定要到特雷维尔先生跟前去告发,特雷维尔先生一定会再到国王跟前去告发。”他说完后,就挺神气地从口袋里取出两个埃居,给了老板。老板把帽子脱下,拿在手里,把他送到了大门口。
他重新跨上黄马,一路平安无事地来到了巴黎的圣安东尼门。他把黄马卖了三个埃居,这价钱是卖得还不算坏,因为达达尼昂在最后那段行程里教它跑的路太多了。所以马贩子拿出上面所说的九个利弗尔,和达达尼昂做了这个交易之后,就坦白地对这个青年说,只是因为牲口的毛色稀奇,所以才肯出这个骇人听闻的数目。
因此,达达尼昂把他的包袱夹在胳膊底下,徒步走进了巴黎城。他走了很多路,才找到一间和他不宽裕的财力相称的屋子。那是一间阁楼,坐落在隧人街,和卢森堡宫相距不远。
交过定金,达达尼昂就住进了这间屋子,利用白天剩余的时间,把他母亲给他的金线花边,缝在自己的短衣和短裤上。那本是他父亲的一件几乎还算崭新的击剑短衣上的装饰品,他母亲偷偷拆下来给了他。
他走到铁器河沿,配齐了他的剑。随后又到了卢浮宫,向第一个他遇见的火枪手询问特雷维尔先生的办公地点。原来就在老鸽笼街,恰巧和达达尼昂租的屋子相距很近,这情况在他眼里看来,就像是他这一趟旅行成功的好兆头。
此外,对于自己在麦安所表现的态度,达达尼昂是感到满意的。
对过去不后悔,对现在有信心,对未来满是希望。
他躺在床上,心安理得地睡着了。
那种瞌睡依然还是属于外省派头的,他一觉睡到次日早上九点钟,才起床去拜访大名鼎鼎的特雷维尔先生。根据他父亲的评价,特雷维尔先生是法兰西王国第三个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