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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阴谋错综复杂了

见过特雷维尔先生后,达达尼昂心事重重地踏上了那条最绕弯子的路,向家里走去。

达达尼昂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以至于这样迷了路,只抬头望着天上的星斗时而叹气,时而微笑。

他想的是博纳希厄太太。

原来在一个火枪手学徒的心里,这个青年妇人几乎是一种恋爱中的最高理想。她是俊俏的、神秘的。宫里的秘密她几乎件件清楚,这些秘密在她那副迷人的容颜上面,反映出很多可爱的端庄表情,使她被人看作并非是冷漠无情的。这对于没有经验的痴情男子,是一种无从抵抗的吸引力。

况且达达尼昂从那些想搜查她和虐待她的恶魔手里救出了她,这种重要的效劳使得她对他已经怀着一种知恩的情感,这情感很容易产生一种更温柔的性质。

达达尼昂仿佛做着重重的好梦,这些好梦正鼓着假想的翅膀向前飞进。他已经看见一个由这位青年妇人派来的人走到自己身边,交给他一张约期相会的信笺、一条金链子或一粒钻石。

在前几章,我们曾经说过,当年的青年骑士们都毫不羞惭地接受他们国王的钱。现在我们再补充几句,在那种道德观念薄弱的时代,他们对于自己的情妇也同样不感到羞耻。他们的情妇几乎常常把种种珍贵的纪念品送给他们,仿佛她们是在试着用这类坚固的礼物去征服他们脆弱的情感。

所以,当时的人靠着女人发迹,是并不感到羞惭的。那些只具有美貌的女人,把自己的美貌当作布施,而所谓“世上最美的姑娘只能布施自己所有的”那句成语,无疑就出在这里。富有的女人除美貌以外,还布施她们一部分的钱财。可以说,那个风流时代的许多英雄,当初如果没有情妇把相当充实的钱包系在他的鞍轿上,是不能立功于前和成名于后的。

达达尼昂原是身无分文的人,他那种外省人的踌躇心理,不过像是一层薄薄的漆、一种朝开夕萎的花、一种桃子皮上的绒毛,而三个火枪手对他这个朋友稍显离经叛道的所谓的劝告,却像是一阵阵的风。他的踌躇心理早在那一阵阵的风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根据当时的古怪习俗,达达尼昂住在巴黎却自以为身在战场,这就恰好如同身在佛兰德 那地方一样:在那边的是西班牙人,在这儿的是女人。那简直是随处都有要去攻打的敌人和好些要去征收的租税。

不过,我们应当说达达尼昂当时是被一种较为高贵和较为公正的情感所推动的。针线杂货店老板固然对他说过他是个有钱的人,青年人也早已推测到她同博纳希厄这样一个低能的家伙做夫妻,那么钱柜子的钥匙准是握在妻子的手里的。不过,这一切并不能影响他那种一见博纳希厄太太就产生的情感。因为利益与那种由情感而生的恋爱的萌芽,差不多是毫不相干的。我们为什么说差不多?这是因为如果一个美丽、温雅、聪明的年轻女人同时又是有钱的,那对于这种恋爱的萌芽就不仅不会有一点削减,反而会使它壮大起来。

在宽裕生活当中,本来有一大堆贵族气派的癖好和主意,它们都是和美貌很相称的。一双精致雪白的长筒袜,一件绸子裙袍,一条花边披肩,一双穿在脚上的漂亮浅帮皮鞋,一段系在发髻上的鲜艳缎带,这一切固然绝不会把一个丑陋的女人变得清秀,不过却能使一个清秀的女人变得美丽。还不必提到那双胜过这一切的手。

因为一双手,尤其在女人身上,若是要它保持美丽,必须要它闲着不做事。

达达尼昂,读者是知道得很清楚的,我们并没有隐瞒他的财产情况,他不是一个家资千万的富翁。他很希望有一天能变成这样的人,不过他认为自己这种幸运的变化时间是颇为遥远的。目前,对于一个心爱的女人,眼见得她正渴望千百种给女人制造幸福的细微物件,而自己竟不能供给她,多么令人失望!

至少,在女人富有而情夫贫穷的时候,他不能供给她的东西都由她自己供给自己。尽管她总是用丈夫的钱获得这类享受,不过却很少因此感谢丈夫。

还有,达达尼昂是准备做最温柔的情夫的,但暂时只能先做最忠心的朋友。他在对针线杂货商人的妻子所做的多情计划当中,并没有忘掉自己的那些朋友。漂亮的博纳希厄太太是个可以带着到近郊圣德尼平原,或者圣日耳曼区的市场去散步的女人。如果有阿多斯、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陪着一块儿走,那么达达尼昂把这一个被他赢得的女人炫耀给他们看看,会感到多么得意啊!

走得时间长了,肚子会饿起来。达达尼昂早已注意到了。于是可以吃一顿有趣味的便饭,吃的时候,这一边触着男朋友的手,另一边触着情妇的脚。最后在紧急关头,在无路可走的处境当中,达达尼昂还可以做他那些朋友的救星。

至于博纳希厄先生,他不是被达达尼昂在高声否认的时候,推到了执行命令者的手里,又低声允许将来要援救他吗?可是我们应当坦白地告诉读者,他现在简直没有去想他,如果想到他,那么就是暗自认为博纳希厄先生无论待在哪儿都好。因为在一切热情当中,爱情是最自私的。

然而,假若达达尼昂忘掉了他的房东,或者他借口不知道旁人把房东带到哪儿去,便假装忘掉了他,那么读者可以放心,我们并没有忘掉他,而且知道他在哪儿。但还是让我们暂时像钟情的加斯科涅人一样做吧!

那位可敬的针线杂货店老板,我们以后再来谈他。

达达尼昂一面考虑着他未来的恋爱,一面向夜色发言,同时还望着天上的星辰微笑,就这样重新走上了我们今日的舍谢尔什米狄街。当时它叫作沙思米狄街。他走到阿拉密斯住的那个地区了,忽然想起要去看看他这个朋友,好对他说明自己先前为什么派了布朗舍,请他立刻到老鼠笼子来。

显然,如果布朗舍去的时候阿拉密斯在家,他无疑早已赶到隧人街了,也许他只看到另外两个伙伴在那边,他们谁也没法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既然对朋友们有这么一番惊动,自然应当去说明一下,这就是达达尼昂提高嗓子所说的话的内容。

随后,他又仔细想起这也许是一个机会,教自己谈到这个小巧漂亮的博纳希厄太太。她即便没有占住他的心,却已经装满了他的脑子。对于初恋的人,我们不应当要求他保守秘密。因为初恋总是有一种非常大的喜悦相伴着的,应当使这种喜悦从您的心里涌出来,才不至于哽住您的嗓子。

两小时前,巴黎就天色晦暗了,而且渐渐人迹稀少起来。圣日耳曼区所有的时钟都报过了十一点,天气是温和的。达达尼昂正沿着一条今日构成阿萨司街路基的小巷子走着,呼吸着随同沃基拉尔街吹来的风拂到身边的芬芳气息,这些气息都是从那些因夜间的风露而变得一片清凉的园子里送出来的。好几个隐在平地上的小酒店里的顾客们唱歌的声音,虽然因为店门都关上了显得不大嘹亮,却仍远远地传过来。达达尼昂走到巷子的尽头便向左拐,阿拉密斯住的那所房子正坐落在迦塞特街和绥尔旺多尼街两个街口当中。

达达尼昂刚走过迦塞特街的街口,就已经认出了他朋友家的大门,那正隐藏在一丛由枫树和牡丹蔓构成的浓密枝叶的下面。这时,他望见一个人影形状的东西,从绥尔旺多尼街的街口走出来。那人是裹在一件斗篷里的,达达尼昂最初以为那是一个男人,不过根据她苗条的身材,根据她走路时的疑虑的姿态,根据她举步困难的样子,达达尼昂不一会儿便认出那是一个妇人。

并且,那个妇人如同对于她所寻的房子不能肯定似的,抬起眼睛辨认着。一开始是停住不走,后来又向后一转,终于仍旧走回来。

达达尼昂觉得莫名其妙。

“我要不要上前去替她效劳呢?”他暗自这么想,“从她的姿态来看,应是个青年妇人,或许她是俊俏的。噢!对呀。一个妇人这时候除了去找自己的情夫以外,是不会在街上跑的。糟糕!如果我去惊扰她的密约,那大概不是一条攀上交情的好途径。”

这时候,那个青年妇人一面数着房子和窗子,一面继续向前走。这本来并不是费时费力的事情,因为那一段街面上只有三栋独立的宅子和两个临街的窗子,其中的一个属于那座和阿拉密斯的宅子相平行的宅子,另一个则是阿拉密斯本人的宅子的。

“见鬼!”达达尼昂说,他想起了那个神学家的侄女,“见鬼!这个深夜上街的姑娘,如果是寻找我朋友的房子,那就好玩了。不过凭良心说,这倒是很像的。哈!亲爱的阿拉密斯,这一回,我可要弄个明白了。”

于是,他极力缩拢自己的身子,躲到街上最晦暗的一角,靠近一条藏在墙凹里的石凳。青年妇人继续向前走,因为除了她那种轻盈的姿态泄露了她的踪迹以外,她又轻轻地咳了一下,使人听见她有着很清脆的嗓子。

达达尼昂心想,这种咳嗽是一个暗号。

这时,她毅然决然地走到阿拉密斯房子的跟前。或者是有人用一个意义相当的暗号,回答了这个深夜寻人的妇人,澄清了她的疑虑;或者是尽管没有外来的援助,但她已经明白自己走到了路的尽头,所以她在那房子的窗门上,弯着手指头,用相同的速度敲了三下。

“这显然是到阿拉密斯家里去的。”达达尼昂低低地说,“哈!假道学先生!您研究神学?我可捉住您了。”

那三下刚刚敲过,里面那层窗门就打开了,一道灯光从外面那层窗门的玻璃上透出来。

“哈!”这个旁观者说,“不敲大门而去敲窗门,这种访问是约好有人等候的。留心!外面那层窗门快要打开了,这位女宾快要攀着窗口进去了。好极了!”

不过,令达达尼昂诧异的是,外面那层窗门仍旧关着没有动。此外,那道亮了一下的灯又熄了,一切都回到了黑暗当中。

达达尼昂想到情况是不可能照这样延续下去的,他继续集中全部眼力去看,集中全部听力去听。

他预料得果然对,三五秒钟以后,两下清脆的敲击声从里面传出来。

街上的那个妇人仅仅敲了一下作为回答,外面那层窗门就半开了。

我们可以推测,达达尼昂是否热心地去看去听。

不幸,灯光已经移到另一间屋子里去,但我们的青年人是惯于在黑夜看东西的。并且根据大家肯定的看法:加斯科涅人像猫一样,他们的眼睛都有在黑夜里看东西的特殊本领。

所以达达尼昂看见,青年妇人从衣袋里取出一件雪白的东西,匆匆把它展开。那样子像一条手绢。这件东西展开以后,她把它的角儿指给那个对她说话的人看。

这情形教达达尼昂记起了那条在博纳希厄太太脚跟前拾起的手绢,而那条手绢又曾经教他记起他在阿拉密斯脚跟前拾起的另外一条。

她这条手绢能代表什么样的意义呢?见鬼!

达达尼昂待在他站立的地方,固然看不见阿拉密斯的脸,不过因为他十分相信,那个在窗子里面和妇人说话的人是他的朋友,所以他的好奇心战胜了他的慎重。而且,那两个已经上场的人物,仿佛完全正对着那条手绢出神。于是他利用机会,赶忙从埋伏的地方走出来,迅速得像一道闪电,却仍掩住了脚步声,走到墙角里把身子贴在那儿。

这样一来,他就能完完全全地望见阿拉密斯寓所内部的动静。

达达尼昂到了那地方,正想叫唤一声,去吓吓阿拉密斯,谁知那个向着黑夜里来拜访的人说话的不是阿拉密斯,而是一个妇人。达达尼昂固然颇为清楚地认出了她服装的款式,但还是不足以辨别出她的容貌。

同时,窗子里的妇人从衣袋里拿出另外一条手绢,换取了窗子外面的妇人刚才拿给她看的那一条。随后,这两个妇人交谈了两三句话。最后,外面那层窗门关上了,那个立在窗子外面的妇人把身子转过来,从达达尼昂身边走过去。

她垂下斗篷上的兜帽,不过这种戒备过于迟缓了一点,因为她和达达尼昂相距不过四五步距离,他已经认出那是博纳希厄太太。

博纳希厄太太!刚才她从衣袋里拿出手绢的时候,他已经怀疑到她。不过,她既然派了他去找拉波特先生,等这一位陪她进卢浮宫,怎么又在深更半夜十一点半,冒着第二次被人绑架的危险,单身在巴黎的街道上奔波?

所以,直至刚才,他还认为不大有这种可能性。

可现在,事情是明明白白的了,这自然是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而对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妇人来说,重要的事又是什么呢?

恋爱,肯定是的。

不过,她冒着这样的危险,究竟是为了她自己还是另外一个人?这青年暗自推敲的正是这一点。妒忌的恶魔已经咬着了一个正以情夫自居者的心。

有一个很简单的方法,可以探究博纳希厄太太要往哪儿走,那就是跟踪她。这方法是非常简单的,所以达达尼昂出于本能,自然而然地这样做了。

看见这青年人如同雕像离开龛子一般离开了墙角,又听见在背后响着的脚步声,博纳希厄太太轻轻叫了一声,就逃走了。

达达尼昂在后面跟着她跑。追上一个被斗篷裹住的女人,在他不是一件难事。她还没有跑过那条她奔进去的街道的三分之一,他就已经到了她身边。这个不幸的妇人显得衰弱不堪,那不是由于疲乏,而是由于恐惧。到了达达尼昂把手搁在她肩膀上的时候,她便跪着倒了下来,并且用哽住了的嗓音嚷道:“请您杀了我吧!总之,您是什么也不会知道的。”

达达尼昂用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腰,扶起了她。从她的重量上判断,他感到她快要晕过去了,于是连忙用好些忠实的表白来使她安心。然而那些表白对于博纳希厄太太丝毫不起作用,因为相同的表白可能出自世上最不良的意图,幸而声音起了很大的作用。博纳希厄太太觉得这声音的语调是熟识的,她睁开眼睛向那个使她感到非常害怕的人望了一眼,认出是达达尼昂,快乐地叫了一声。

“是您,是您!”她说,“谢谢老天!”

“对呀,是我,”达达尼昂说,“老天派了我来保护您。”

“您可是抱了这样的用意来追踪我的?”青年妇人带着一种满是娇态的微笑问道,她那略带嘲笑的性格重新占了上风。刚才,她因为把朋友当作敌人而感到恐慌,现在一下认清楚,她那种恐惧的感觉完全消失了。

“不是,”达达尼昂说,“不是,说老实话,我是偶然走上您走的这条道路的。我看见了一个妇人在叩我朋友家的窗门……”

“在叩您朋友家的窗门?”博纳希厄太太打断了他的话。

“自然,阿拉密斯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阿拉密斯!那是怎么回事?”

“怎么啦!您可是要对我说您不认识阿拉密斯?”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这个人名。”

“那么您也是第一次去那所房子?”

“自然。”

“您从前不知道那是一个青年人住的地方吗?”

“不知道。”

“不知道那是一个火枪手住的?”

“一点儿也不知道。”

“您刚才找的人真的不是他?”

“实在不是他。此外,那个和我说话的是个妇人,这也是您看见的。”

“这是真的,不过那个妇人是阿拉密斯的一位女朋友。”

“这个我也不知道。”

“但她住在他家里呀。”

“这与我并不相干。”

“不过,她是谁呢?”

“噢!这不是我自己的秘密。”

“亲爱的博纳希厄太太,您是很可爱的,不过您同时也是最神秘的人……”

“我可会因此成为一个下贱的女人?”

“不,恰巧相反,您值得崇拜。”

“既然如此,请您用胳膊挽住我吧。”

“我的荣幸。现在怎么办呢?”

“现在,请您带我走。”

“带您去哪儿?”

“去我要去的地方。”

“您要去哪儿?”

“您等会儿自然看得见,因为您把我带到门口,就得让我走。”

“要不要等您?”

“不必。”

“您可是单身回去?”

“也许是,也许不是。”

“陪着您走的是男人还是妇人?”

“我现在还一点儿都不知道。”

“我一定要知道得清清楚楚!”

“这是干什么?”

“我要在外面等您出来。”

“如果这样,从此分手吧。”

“这是为什么?”

“我不需要您了。”

“不过您要求过……”

“一个世家子弟的帮助,而不是一个密探的监视。”

“这个字眼未免有点生硬。”

“那些不怕旁人讨厌,老跟着走的人叫作什么?”

“爱管闲事的。”

“这个字眼未免太轻了。”

“够了,太太,我明白一切都应当照尊意办理。”

“您为什么不愿意立刻就这么做?”

“难道竟没有一点什么要后悔的?”

“您可是真有些后悔?”

“这,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我所知道的,就是如果让我陪着您一直走到您要去的地方,我就答应您一切都照尊意办理。”

“然后,您就和我分手?”

“是的。”

“并且不在我出来的时候窥探我?”

“不窥探您。”

“是君子之言吗?”

“世家子弟的信用!”

“您挽着我的胳膊,我们走吧。”

达达尼昂把自己的胳膊伸给博纳希厄太太,她挽住它,一半儿笑嘻嘻的,一半儿发着抖。他俩走到了竖琴街的坡上。

到了那儿,青年妇人如同在沃基拉尔街一样,显得迟疑起来。这时候,她从某些标记上像是认出了一扇门,她走到那扇门跟前。

“现在,先生,”她说,“这儿就是我要打交道的地方。您陪我的盛意,把我从单身一人招惹来的一切危险当中救出来,我真千谢万谢。不过,您实践诺言的时刻已经到了:我到达我的目的地了。”

“您回来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害怕吗?”

“我除了强盗以外,什么都不害怕。”

“难道强盗不算什么?”

“他们能从我这儿得到点什么?我身上一个小钱也没有。”

“您忘了那条绣了花和勋徽的手绢。”

“哪一条?”

“那条我在您脚跟前拾起又搁在您衣袋里的。”

“住嘴,您这个冒失的家伙!”青年妇人嚷道,“您可是想毁了我?”

“您明明看得见,对您来说还是有危险的,因为一句简单的话就教您发抖,而且您又承认如果有人听见这句话,就会毁了您。哈!请留心,太太,”达达尼昂紧握着她的手,用热烈的眼光望着她,大声说道,“您留心,请您谨慎一些,请您相信我。您难道没有在我的眼睛里看见,我心里只有忠实和同情吗?”

“看见了。”博纳希厄太太说,“所以,请您向我询问我的秘密吧。我都要告诉您,不过旁人的秘密那可是另外一回事。”

“很好,”达达尼昂说,“我会发现它们的,因为那些秘密会影响您的生命,应当使那些秘密变成我的秘密。”

“请您好好注意这种事情。”她用一种使达达尼昂不禁毛骨悚然的严肃态度高声说,“噢!对于和我有关的事情,请您一点也不用参加,请您对我做的事情一点也不用帮忙。正因为我从您身上感到了关心,也正因为您给我的恩惠使我毕生难忘,所以我向您这样要求。请您完全相信我所说的。不用再关心我了,对于您,我是已经不存在的了,应当像您从来没有见过我一样。”

“阿拉密斯可应当和我一样做,太太?”突然生起气来的达达尼昂这么说。

“这是您第二次或者第三次对我说起这个人名,先生,可是我对您说过,我不认识他。”

“您敲过他家里的窗子,却不认识他。哪儿的话,太太!您把我看作是太容易相信别人的人了!”

“请您老实说吧,这是为了教我说话您才编出的故事,是您造出这个人物来的。”

“我什么也没有编,太太,我什么也没有造。我说的完全是真话。”

“您可是说您有一个朋友住在那所房子里?”

“我说过的,我现在再说第三遍:那所房子是我的朋友住的,这个朋友是阿拉密斯。”

“这一切情况日后自然会明白的。”那青年妇人低声说,“现在呢,先生,请不要声张。”

“如果您看得见我这颗完全敞开的心,”达达尼昂说,“您就可以在那里边领会到我多多少少的好奇心,因此您就会可怜我;并且,也可以领会到我多多少少的爱情,因此您就会立刻使我的好奇心得到满足。对那些爱您的人是不必害怕的。”

“您很快就谈到了爱情,先生!”青年妇人摇着头,“我的爱情产生得真快,而且是第一回,因为我还没有二十岁。”

那青年妇人偷偷地望着他。

“请您听我说,我已经摸到了线索。”达达尼昂说,“一个月以前,我几乎要和阿拉密斯决斗一次,原因就是为了一条手绢,正和您拿给那个待在阿拉密斯家里的妇人看过的手绢相同,我肯定这两条手绢上的记号是一样的。”

“先生,”那青年妇人说,“我向您发誓,您的这些问题真使我感到疲乏。”

“不过,您非常谨慎。太太,请您想想,倘若您带着这条手绢被人逮捕,而这条手绢又被人搜查出来,您难道不会给自己惹起事端?”

“为什么,手绢上面的缩写字母难道不是我自己的?C.B.正是康斯坦丝·博纳希厄的缩写。”

“或者,也可以说是卡米耶·波特拉西的缩写。”

“请别说,先生,再一次地请您别说!既然我为自己而冒的危险不能阻拦您,那您就想想您可能冒的危险吧!”

“我?”

“对呀,您。因为认识我,有坐牢的危险,有送命的危险。”

“那我再也不离开您。”

“先生,”青年妇人合着双手向他恳求道,“先生,请您看在老天的分上,看在军人荣誉的分上,看在世家子弟义气的分上,就此走开吧。现在是十二点,是旁人等我的时候。”

“太太,”青年人弯着身子回答,“这样要求我,我是一点不能拒绝的,请您放心吧,我就走开了。”

“您不跟在我后边走,不窥探我吧?”

“我立刻回家去。”

“我一直知道您是一个正直的青年人!”博纳希厄太太高声说,一面对他伸出一只手,一面用另一只手抓住一扇开在墙上的小门的叩门铁锤。

达达尼昂抓住她向他伸出的那只手,热烈地吻着。

“唉!我多么希望从来没有见过您。”达达尼昂用一种天真的粗率态度高声说。这种粗率往往比彬彬有礼的奉承更能够获得妇女们的欢心,因为它揭露出思想的底蕴,又证明情感胜过了理智。

“好了,”博纳希厄太太用一种近乎爱抚的声音接着说,任由达达尼昂握着她的手,“好了,我不会同样对您这么说的。因为今天失掉的,将来依旧可以找得着,谁敢说倘若某一天我获得了自由,不会满足您的好奇心?”

“您对我的爱情也做同样的许诺吗?”达达尼昂满腔快乐地高声说。

“噢!在这方面,我一点儿也不愿意许诺,那要看您将来能把我的情感引起到什么程度。”

“所以,太太,今天……”

“今天,先生,我还只是到感谢您的地步。”

“唉!您真是太可爱了,”达达尼昂忧愁地说,“您辜负了我的爱情。”

“不对,我利用了您的大度,没有别的。不过请您相信我,跟某些人交往,什么都会有着落的。”

“噢!您使我变成了人间最幸运的人。请您不要忘掉今天晚上,不要忘掉今天的许诺。”

“您放心,时间和地点,我以后全记得清清楚楚。好了,您走吧,看在老天的分上!有人在十二点整等着我,我是迟到了。”

“迟到了五分钟。”

“对呀,不过在某些情况下,五分钟等于五百年。”

“在恋爱的时候。”

“原来如此!谁对您说我没有和一个痴情的人打交道?”

“等您的是一个男人?”达达尼昂高声说,“一个男人!”

“这算什么话,瞧吧,又要争论了。”博纳希厄太太带着一些掩不住的焦躁意味,微笑着说。

“不是,不是!我走了,我走了!我相信您,我要做一个十分忠实的人,即使这种忠实是一种愚蠢。我走了,太太,我走了!”

他似乎觉得要鼓起勇气丢开那只被他握着的手真是痛苦,然而他还是跑着离开了。这时候,博纳希厄太太像先头敲窗门似的,拿起铁锤用相同的节奏慢慢地敲了三下。达达尼昂走到拐角上转过头去望,那扇门开了后又关上了,那个俊俏的针线杂货店老板娘不见了。

达达尼昂继续向前走。他曾经答应过博纳希厄太太不去窥探她,所以即使她的生命要依赖她所要去的地方,或者要依赖那个应当陪伴她的人,达达尼昂仍旧要回他的家去。因为他说过,他是要回家去的。

五分钟以后,他走到了隧人街。

“可怜的阿多斯,”他说,“他不会知道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他一定睡着觉等我,不然的话,他就一定会回家去。回到了家,他会知道家里来过一个妇人。一个妇人在阿多斯家里!总而言之,”达达尼昂继续说,“在阿拉密斯家里的确有过一个妇人。整件事情是很稀奇的,我多么想知道这一切将来会是个什么结局。”

“事情不好啦,先生,事情不好啦。”忽然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这是布朗舍的声音,因为达达尼昂正像一个想得出神的人那样高声地自言自语的时候,已经走到了针线杂货店旁边的过道里,走完过道就是那条通到他卧房的扶梯。

“怎么了?你在说什么?傻瓜!”达达尼昂问,“出了什么事?”

“各种各样的乱子。”

“什么乱子?”

“首先是阿多斯先生被人逮捕了。”

“被人逮捕了!阿多斯?被人逮捕了!什么原因?”

“别人在您屋子里找到了他,把他当作您捉去了。”

“是谁来逮捕他的?”

“您开始不是撵走了好些穿黑衣的人吗?就是他们找来的好些卫士逮捕了他。”

“他为什么不报出自己的姓名?他为什么不说自己和那件事并无关系?”

“他想到了这一层,所以故意没有说出来。先生,他当时特地走到我跟前向我说:‘这时候需要自由的,是你的主人而不是我。因为他什么都知道,而我却一点儿也不知道。那些家伙以为逮捕了他,会使他有时间办事。三天以后,我再说出我是谁,那时候他们就不得不释放我。’”

“好极了,阿多斯!他的心眼儿真了不起!”达达尼昂喃喃地说,“我真感谢他!不过,那些执行命令的人究竟做了些什么?”

“四个人带走了他,到巴士底狱还是到主教法庭,我可不知道。两个人同那些穿黑衣的家伙留下来,没有一起走,他们在四处搜了个遍,没收了所有的文件纸张。还有剩下的两个,在别人搜的时候把守着门。随后,一切事情结束以后他们才离开。房子里是空空的了,门窗全没有关上。”

“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呢?”

“我没有找到他们,他们都没有来。”

“但他们随时都可能来,你不是教人告诉他们说我等着他们吗?”

“是呀,先生。”

“既然这样,你不要离开这儿!如果他们来了,你把我这儿发生的事通知他们,教他们到松果园酒家去等我。这儿是有危险的,房子可能被人监视。我现在赶忙去看特雷维尔先生,向他报告一切,然后再上那边去找他们两个。”

“好的,先生。”布朗舍说。

“不过你一定得待着别走,你不要害怕!”达达尼昂为了鼓起他这个跟班的勇气,又回来向他说。

“请您放心,先生。”布朗舍说,“您现在还不知道我?只要我管了一件事情,我总是勇敢的。相信我吧。我是个皮卡第人。”

“那就说妥了,”达达尼昂说,“你宁可死,也不要离开你的岗位。”

“是的,先生,为了向先生证明我是先生的部下,我肯定这样做。”

“好,”达达尼昂暗自说,“看起来我驾驭这孩子的方法的确是对的,将来遇到机会我一定还要使用它。”

达达尼昂这一天虽然跑得有点疲乏,却依然使出双腿能够使出的最大力量,向老鸽笼街走去。

特雷维尔先生并不在他的队部里,他的一队人马在卢浮宫守卫,他跟他的部下在宫廷里面。

应当到特雷维尔先生那里去,把经过告诉他,这是很紧要的。达达尼昂决定想法子进卢浮宫。他身上穿的是艾萨尔先生统辖的禁军军装,这对他可以算是一种通行证。

他从小奥古斯坦街往下走,又从河沿走上来预备去新桥。忽然,他又想起要摆渡过去,但当他走到河边,下意识地把手插到衣袋里,才发现自己没有带钱。

他刚好走到盖内戈街的坡顶上,看见两个结伴走的人正从太子妃街的街口走出来,他们的神情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两个人,一个是男子,一个是妇人。

妇人的姿态很像博纳希厄太太,男子非常像阿拉密斯,简直教人无从分辨。

此外,那件在沃基拉尔街的窗子前和竖琴街的大门外边出现过的黑斗篷,又被达达尼昂在这妇人身上发现了。而那个男子穿的是火枪手的军服。

妇人斗篷上的风帽是罩在头上的,男子用手绢掩住面部。这种双重的防备向他表明,那两个人都不愿意被人认出来。

他们过了桥,因为达达尼昂要到卢浮宫去,所以他也要过桥。

达达尼昂跟着他们走了。没有走到二十步,就确信那个妇人是博纳希厄太太,而那个男子是阿拉密斯。

他登时觉得种种由于妒忌而起的疑团在他心里骚动着。

他被双重地背弃了,一方面是他的朋友,另一方面是那个已经被他当作情妇一样爱着的妇人。博纳希厄太太对他指天誓日地说过,自己不认识阿拉密斯,而在她对他发誓一刻钟后,他就看见她挽着阿拉密斯的胳膊。

达达尼昂认识这个漂亮的针线杂货店老板娘还不过三小时。她呢,不过因为他从那些身穿黑衣的要绑架她的人手里救了她,所以负着一点感恩的义务,其实她什么也没有许诺他。可他不仅不思考这些事情,还竟把自己看作是一个被侮辱、被背弃、被愚弄的情夫。

热血和怒火升到他的脸上了,他决计要把事情全弄明白。

那青年妇人和青年男子发觉自己受到了跟踪,他们走得加倍快了。达达尼昂向前跑着,越过了他们。随后,他们走到了撒玛利亚钟楼跟前,一盏风灯的微光照亮了它和桥的这一部分。正在这时候,达达尼昂折转身子,向他们走回来。

他在他们的面前站住了,他们也对着他停下了脚步。

“您要干什么,先生?”那个火枪手向后退了一步问道。他说话带着一种外国口音,这可以向达达尼昂证明他的推测有一部分是错误的。

“不是阿拉密斯!”他嚷着。

“不是,先生,根本不是阿拉密斯!并且从您的呼喊中,我明白您把我当作了另一个人,我原谅您。”

“您原谅我!”达达尼昂嚷道。

“对呀,”那个不知姓名的人回答,“既然您不是要和我打交道,那请您让我过去吧。”

“您的话是对的,先生,”达达尼昂说,“我并不是要和您打交道,但却要和这位太太打交道。”

“和这位太太打交道?您并不认识她。”那个外国人说。

“您弄错了,先生,我认识她。”

“哈!”博纳希厄太太用一种责备的音调说,“先生,我记得您那种军人的语言和世家子弟的信用,我希望那能够算数。”

“我呢,太太,”达达尼昂尴尬地说,“您曾经许诺过……”

“请您挽着我的胳膊,夫人,”那个外国人说,“我们继续走吧。”

达达尼昂被这一切弄得不知所措,垂头丧气,双手叉在胸前,对着那个火枪手和博纳希厄太太站着不动。

那个火枪手向前走了两步,用手推开了达达尼昂。

达达尼昂向后一跳,拔出了他的剑。

那个不知姓名的人同时用闪电一般的速度,也拔出了他的剑。

“看在老天的面子上,米罗德 。”博纳希厄太太一面嚷着,一面扑到两个战士中间,双手抓住了他们双方的剑。

“米罗德!”达达尼昂突然被一种念头提醒了,也叫了一声,“米罗德!对不起,先生,您可是……”

“米罗德白金汉公爵。”博纳希厄太太低声说,“现在,您可能教我们这几个人都弄得身败名裂。”

“米罗德,太太,对不起!一百个对不起!我因为爱她,米罗德,所以起了妒忌心。您懂得什么是爱,米罗德,请您原谅我。请您告诉我,我怎样用性命来感谢阁下。”

“您是一个正直的青年人,”白金汉说,一面向达达尼昂伸出手,给他恭恭敬敬地握着,“您提出要为我效劳,我愿意接受,请您跟在后面二十步的距离,送我们走到卢浮宫。倘若有什么人窥探我们,请您杀了他!”

达达尼昂把那柄拔出来的剑夹在胳膊下边,让博纳希厄太太和公爵在前面先走二十步,自己在后面跟着他们,准备一丝不苟地执行查理一世的这位高贵出众的大臣的所有训示。

不过,幸运的是,这个愿出力的青年没有任何机会来向公爵证明他的忠心,青年妇人和英伟的火枪手都平安无恙地从梯子街的小门进了卢浮宫。

至于达达尼昂,他立刻往松果园酒家走去,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正等着他,他们三个会面了。

不过,他没有把自己深夜惊动他们的缘故另作说明,只向他们说自己有一件事,当时认为要靠他们帮忙,而现在已经单独办好了。

我们的这个故事把我们带远了,现在我们暂且听凭这三个朋友各自归家,抽空到卢浮宫的回旋过道中,去追踪白金汉公爵和他的女向导吧! TZt9kkajWmll0COhNMMQxx/Y7BzvQYET5jSxZSPitVVTFqltCOxqnTrbcJD9eH7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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