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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年

1 好像它们无所不知

暑假,天热,房子像蒸笼,人像小笼包。

社区响应环保政策,每周中某一天断电十二小时,从早上八点断到晚上十点。断电的时候楼里的居民如群蜂离巢,涌到社区公园的树荫下占地纳凉。有着几十年树龄的榆树长得又高又茂密,树上爬满了知了。它们喜欢在夏日的午后集体高歌,此起彼伏的“知了知了”,好像一场大型的有奖抢答会的现场,又好像它们无所不知。

春竹和表妹孙甜热得难受,沿着鸭江河晃悠到水库去玩。那个地方隔着一座长长的鸭江桥,附近有几个荒芜的公园和很多廉价酒店。群鸟不时地从头顶飞过,黑压压的一群不知是什么鸟类,哇哇叫着扎入云层中,像希区柯克的恐怖片,也像渔民在蓝天中撒的黑网,去捕白云。

她们趴在高高的铁网上,在水库边看人钓鱼。春竹整张脸都贴在铁网上,企图用铁网的凉意给自己降点温,圆圆肉肉的脸蛋被菱格铁网烙成了华夫饼。

钓鱼的人在江边方形石墩上坐成一排,一动也不动,好像不是在钓鱼,而是在参加“谁先动”的比赛。水面也是无波纹,死气沉沉,也许他们能钓出一只尼斯湖水怪。

一位戴着黑色渔夫帽,穿着高领风衣的“渔夫”是个异类,像一个不分春夏秋冬的侦探,不像来钓鱼,倒像来钓什么秘密的。手中的鱼线动了动,他用力提起,一条银色的大鱼被钓出水面,在阳下中用力摆动银灿灿的身子。

只听啪的一声,那鱼挣脱后掉落水面,砸出巨大的水花。而鱼钩飞脱,春竹只觉额头上刺痛,她好像被什么东西给钩住了,伸手一摸,手上的血迹让她感到眩晕。

逆光中,她看到“侦探渔夫”迈着大长腿朝着她跑来,边跑边喊:“不要动,你不要动!”她看到他的脸,只觉得夏日定格,燥热和疼痛也随之凝固。

春竹的额头缝了三针,医生说鱼钩再往下一寸,说不定会失明。

她晕血,全程都闭着眼睛,不时地听到表妹孙甜在旁边尖叫,以及怒气冲冲地埋怨陈迦南:“你是钓鱼还是钓人啊?你技术行不行啊?没听医生说吗?差一点就失明了!”

待到缝好针,春竹才认真地看陈迦南。同在学校时他那张冷酷的面孔一样,他并没有任何卑微讨好的势头,仍是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冷漠地看着春竹缝针,再冷漠地去收费窗口结账。

他是春竹的老师,是春竹所在的艺术学校舞蹈系的舞蹈总监。他是个爱挑毛病的人,在系里的风评不好,学生们都怕他。

2 一个热爱钓鱼的人

傍晚时分,天上的云霞如金鱼尾巴游过,陈迦南开着他那辆改装过的吉普车送春竹和孙甜回社区。吉普车太高,春竹晕血又还有些脚软,差点没能跨上去。她感觉手臂被人一抓一提,就被陈迦南推上了车。

晚些时候春竹听孙甜唠叨,说陈迦南二十七岁,足足比她们大了八岁;说陈迦南有一个在英国皇家舞蹈学院跳芭蕾的女朋友;说他是靠关系谋的舞蹈总监的职位。

春竹一想到他在水库钓鱼的样子,像一座雕塑一动也不动地坐上几个小时,若不是热爱钓鱼,也不会有这样的毅力。而一个热爱钓鱼的人,心性大概不会太轻浮。

额头上的伤口需要每天去医院观察换药,到了时间,陈迦南的那辆吉普车会准时出现在春竹家门口。尽管他的面孔一如既往的冰冷,态度却让人找不出一丝破绽。等到可以拆线时,就连孙甜也不怎么唠叨了。

确实留了疤,但不凑近看也看不出来。医生安慰春竹说:“女孩子嘛,以后化妆遮一遮,根本看不出来的。你本来就长得漂亮,这点疤不碍事,不碍事的。”

被医生夸漂亮,春竹心里很美,瞥到陈迦南正以手故作不经意地掩嘴在笑,并且笑得很是诡异,就好像医生说了什么笑话一般。

拆线出来后,孙甜闹着要去吃火锅,陈迦南便把她们带到了深巷里的一家火锅店。火锅店的老板娘浓妆艳抹,看着四十来岁,扭着硕大的臀部靠过来跟陈迦南说笑,问他近来有没有钓到鱼。

陈迦南伸手点点春竹的脑袋:“鱼没钓到,倒是钓了她,还折了支钓竿。”

“这么钓个可爱的小姑娘也不亏啊。”老板娘哈哈大笑,笑起来一张“血盆大口”,像要吃人似的。

那是春竹吃到过的最好吃的牛油火锅,正宗的老重庆味道,牛羊肉新鲜,蔬菜爽脆,蘸着麻油和香菜一口接一口的,吃得满嘴流油。

火锅氤氲的热气中,坐在对面的陈迦南吃得很斯文,春竹不时地看他一眼,热气和辣味蒸得她的脸红扑扑的。她觉得陈迦南看起来没那么冷了,甚至还有点接地气的暖。

结账的时候,老板娘说:“什么时候带你那个跳舞的女朋友再来?哎呀,人是长得真的漂亮,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

“她在英国。”陈迦南淡淡地说,“短期内回不来。”

春竹注意到,在老板娘提到那个女孩时,陈迦南的神色中有一抹转瞬即逝的黯然。

暑假快要结束前的半个月,孙甜约着打游戏时认识的网友出去玩了。春竹因为肠胃炎,在家躺着刷了好几天的美剧和推理小说。待身体好些,她就一个人晃荡到水库那边的鸭江桥看人钓鱼。

她主要是看陈迦南钓鱼,他并非天天来,偶尔看到他,她就满心欢喜,用力地招手跟他打招呼,还对他做鬼脸。而他只是抬头淡淡地看着她,如隔着远山淡影。

她那时并不知道那种满心欢喜意味着什么。

3 这是什么仙女

开学后的日子除了文化课就是练舞,春竹不是在练舞教室,就是在去练舞教室的路上。

表妹孙甜给春竹看陈迦南女友的照片,跳芭蕾舞的混血姑娘,现在已经是某个知名舞团的领舞,美得震撼人心。没过多久,春竹又从四面八方打听到混血姑娘的信息,母亲是中国知名的舞蹈艺术家,父亲是英国人,她与陈迦南在英国相识相恋,精通四种语言,会骑马,还会写书法。这是什么仙女?

系里的同学最近见到春竹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春竹你可太拼了。”

她总是最早一个到练舞教室,最晚一个离开。

秋天来得措不及防。清晨五点,天还没亮,春竹裹着厚围巾,骑着自行车穿过黎明的薄雾。校道两旁的大榆树如一排排沉默的古老巨人,经过食堂时可以听到食堂的工作人员正在准备早餐忙碌的声音,有蒸腾的热气从某扇窗口冒出来。她喜欢这个时间,练舞教室只属于她一个人,对着镜子一遍遍地调整舞姿,跳到满头大汗。

她偶尔会听到隔壁练舞房传来的钢琴声,大清早的也不知道是谁在那边弹琴。同学们有时候开玩笑,吓唬春竹,说隔壁练舞房闹鬼。每次春竹经过那扇门,看着从门下透出来的光线,还有流畅动听的钢琴声,后背总是会泛起寒意。

跳完舞,春竹会去隔壁的游泳馆游半小时。游完泳,她就骑车去校区三食堂吃早饭,三食堂的烧麦最好吃了。六个烧麦、两个肉包子、一碗牛肉面和半个酱饼,食物在她的餐盘里堆成小山,端着去找座位时看到了陈迦南。

她转身想走,陈迦南已经在朝她招手,招呼她过去坐。两个女老师坐在陈迦南的对面,陈迦南把自己放在旁边座位上的资料拿起来,腾出位子给春竹。

春竹不安地坐下去,坐在对面的女老师A看着春竹餐盘里的食物,忍不住笑起来:“你的胃口不小啊,这么多吃得下去吗?没有哪个艺校的女孩会像你这样吃东西。”

春竹满脸通红地把头埋下去,声音小小的:“不吃这么多我会饿,饿了就没力气跳舞……”

“肉包子和烧麦别吃了。”女老师B伸筷子想把春竹餐盘里的包子和烧麦夹出来,一双筷子从旁边横过来挡住了她。陈迦南的眼神带着几分冷漠:“她想吃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待两个女老师吃好后离开,陈迦南轻笑起来:“你每天那么早起去练舞教室跳舞,还去游泳馆游泳,是不是为了遇到我?你知道我早上会去教室和游泳,对吧?”

春竹面红耳赤,她根本不知道每天早上在隔壁练舞房练琴的人是陈迦南。但她确实知道他每天早上会去游泳,她没想到自己的那点小心思这么容易就被人拆穿了。

于是她丢下早餐跑了。

她不知道,陈迦南在后面笑了,笑容中带着些恶作剧得逞后的满意,这是他久违的笑容。

4 一种难以治愈的孤独

没有吃早餐的那天早上,春竹有一场舞蹈考核。

班级分为五个小组,每组六个人,考核三支舞。春竹她们组抽到最后一个序号,将近十一点时才跳完第二组,她的肚子早已经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饥饿首先像一只蚂蚁,之后就变成一头狼,最后变成大象,在她的肚子里发出咆哮。大象的脑袋和四肢取代了她的脑袋和四肢,她觉得自己沉重且迟钝,摇摇欲坠。只是目光扫过坐成一排的监考老师中间的陈迦南时,她又顽强地打起精神。

熬到第三支舞,春竹的脚下越发无力。但她不想拖累队友,硬着头皮跳,有一瞬间忘了自己的存在,觉得不是自己在跳,而是世界在旋转。待音乐终于结束,她跟在队友的后面退下舞台,一脚踩空,身子软绵绵的,整个人栽倒下去。

春竹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听不到什么声音,只看到有很多同学围过来,还有几个监考老师。陈迦南靠近春竹,驱散开围住她的人群,再蹲下来拍拍她的脸蛋。等她再清醒一点时,她发现自己在陈迦南的背上。陈迦南正背着她去校医室,她的脚踝在隐隐作痛。

春竹的脑袋靠在他的后肩上,可以嗅到他衬衣上某种清爽的洗衣剂或是沐浴液的味道。啊,西柚的味道。春竹在那淡淡的西柚味中感受到一种安宁,脑袋昏昏沉沉的,又昏睡了过去。

“你怎么不说自己有低血糖症?”

春竹醒来后,陈迦南问她。他的脸色有些严肃,却还是好看的。

春竹在校医室里打葡萄糖,垂着脑袋说:“只要按时吃饭,吃饱饭,就没事。”

陈迦南拎过餐盒递给她:“给你打了饭,慢点吃。”

大概是饿过头了,春竹好像在渐渐恢复力气。她吃着陈迦南给自己打的饭,看到餐盒里有两个她最爱的全家便利店的奥尔良烤鸡腿,还有六个奶黄包。她两眼冒出惊喜:“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全家的鸡腿?”

陈迦南微微耸肩,不答。他不想告诉她,他常常去全家买咖啡,也常常看到她守在烤箱前流口水。除了鸡腿,她还爱吃奶黄包,每次都买两个鸡腿和六个奶黄包。他从来没见过像她这么爱吃的女孩,眼睛看着食物时根本看不到其他。

几天后,春竹的脚伤好得差不多了,又回到练舞教室去跳舞。经过隔壁练舞房时,她会放慢脚步,听从里面传来的钢琴声。琴声流露的暖意取代了立秋的寒意,给人一种温厚的舒适感。

但她还是觉得他很孤独,一种难以治愈的孤独。

5 一个人看电影的孤独级别

学期末,孙甜交了一个叫志明的男朋友,又带来一个叫小黑的男孩。小黑是隔壁体育大学的田径生,有着麦色的肌肤和短短的板寸头,笑起来很阳光。

四个人去看电影。孙甜和志明想看文艺爱情片,春竹则想看漫威,小黑陪她,还给她买了一大桶爆米花。春竹抱着爆米花走进电影院时,一眼就看到了陈迦南。

他坐在她和小黑后两排的位子,电影没开场,他已经戴上了3D眼镜,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春竹假装没看到他,低头走到座位上坐下,背后有种被人盯着的阴凉感,可能也只是她的错觉。

她注意到陈迦南身边的位子没有人。他一个人来看电影?她忘了一个人来看电影的孤独级别是多少,但他好像一直都是一个人,钓鱼、看电影,独来独往。

电影看到一半,少有的感情戏片段,气氛突然尴尬起来。小黑的手从后面搭在春竹的肩上,就伸个懒腰后不经意地搭在春竹的肩上,自然得春竹都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他。她借口上洗手间起身,以卸掉肩膀上的沉重感。

她从洗手间出来,看到小黑靠着走道的墙在等她,还歪着嘴笑。像他这样阳光帅气的男孩,应该很招女孩的喜欢。换到几年前,哦不,就在几个月前,春竹没准也会对他动心。

“电影结束了吗?”春竹问他。

小黑把手从裤口袋里抽出来,朝着春竹走过来:“我喜欢你,我们交往吧。”

春竹十分震惊,小黑有力的双手此时已经撑住她的肩膀。他倾身过来想吻她,她条件反射地往后仰,并把头扭到一边,在小黑准备继续靠近时大喊出声:“不要!”

一道影子从后面上来,如风一般,把小黑从春竹的面前拎开,再摔到墙上。小黑对上陈迦南那双阴冷的眼睛,愣住了。春竹抬起头来,看到陈迦南的那一刻有点想哭,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叫他:“陈老师……”

陈迦南扭头瞥了小黑一眼,声音冷冷的:“对女孩要温柔一点,要懂得尊重女孩的意思。在吻对方之前,请先问一句‘我可以吻你吗’。”

小黑灰溜溜地逃走了,春竹想把自己揉成一团丢到旁边的垃圾桶里。

“想哭就哭出来。”陈迦南开车送春竹回家。

春竹坐在副驾驶座上,垂着头。他的车里也满是他身上的西柚味,淡淡的,沁人心脾。她觉得好多了,并不想哭,原本想说出口的“谢谢”变成“我才没有那么脆弱”。

红绿灯路口,漫长的三分钟红灯。路上没什么车和人,车子静静地停在路上,像停泊在海面上的船,一个隔开了外界的小世界,这个小世界里只有春竹和陈迦南。春竹突然希望那绿灯能慢点亮,再慢点亮。

春竹到家了,下车前,陈迦南对她说:“不要害怕。”

春竹说:“我不害怕,又不是第一次一个人在家。”再说晚些时候孙甜也会回来。

陈迦南摇头:“我说的是不要因为那个男孩而害怕和其他男孩交往,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还是有温柔的男孩的。”

差点被小黑强吻,春竹确实被吓到了,但她没有哭。而在这一刻,她突然很想哭。

这种事情,如果她跟舅舅和舅妈说,他们定会大骂她一顿。他们不会安慰她,跟她说这只是一个例外,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小黑那样,不要害怕去爱,更不要害怕受伤害。

内心多么温柔的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春竹突然觉得,陈迦南那坚硬冷漠的外壳下有着一颗非常温暖的心,如被茧子包裹着,温暖且不染尘埃。

6 一场来势汹汹的雪

几天后,小黑联系春竹,跟春竹道歉。春竹原谅了他,却不会再见他。

临近春节天气变得极冷,一场罕见的大雪忽然而至。早上从房间的窗户看出去,雪积在窗台上,外面白雪皑皑一片。春竹和孙甜高兴得穿上雪地靴就跑了出去,在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在她的印象中,还只在小时候经历过这样一场大雪,那可真是一个寒冬。

玩累了,孙甜说:“阿竹你听说了吗?陈迦南准备从艺校辞职了。”

春竹起伏的胸膛慢慢平缓下来,瞪大双眼看着孙甜,显得有些激动:“你听谁说的?”

“都传开了,说是下个学期结束后要去英国吧。那边有所舞蹈学校邀请他过去,估计也是因为女朋友在那边,这样他就能跟女朋友在一起了。”

春竹的脑子里嗡嗡响,落雪的声音、风的声音、道路上车子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雪落在她的脸上,冰冰凉凉的,一直凉到心里。她突然觉得很冷很冷,猛地打了一个喷嚏。

感冒就这么乘虚而入,春竹病来如山倒,发烧反反复复。大半个寒假她都萎靡不振,浑身无力。她的鼻子因为长期堵塞,只能靠嘴巴呼吸,导致喉咙发炎,声音嘶哑。她什么都不能吃,也什么都吃不下,就好像那场来势汹汹的大雪带走了她所有的精气神。

舅妈忍不住唠叨:“谁让你去玩雪的!多大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玩雪,玩出病来了不是?”

孙甜为春竹说话:“妈,我也玩雪了啊,我就没事。阿竹的身体一直都比我好。”

舅舅跟家里的三个女人商量:“今年过年家里会多一个人吃饭,是我老同学的儿子。”

春竹不以为意,直到除夕晚上陈迦南在家出现,她才感叹世界之小。

她身上穿着厚厚的棉睡衣,衣服上是几年前外婆亲手给她染的大印花图案。天气冷的时候她就会穿上,非常保暖。此时她就穿着那套大印花睡衣,睡衣上残留着不知名的污渍,扎着乱糟糟的丸子头,穿着棉拖鞋,鼻子里塞着两坨防止鼻涕流下来的纸巾。她就这么站在陈迦南的面前,能明显感觉到他的震惊,瞪着她的样子好像看见了什么怪物。而后他认出是春竹,抿着嘴笑起来。

那个笑容让春竹面红耳赤,想钻到地缝里去。她怪叫一声,转身跑进房间,再反锁上房门。她恨舅舅,恨舅舅为什么不早说陈迦南就是他那个至交的儿子。吃年夜饭前,舅舅、舅妈和孙甜轮流来敲门。春竹躲在房间里,隔着棉被喊:“我不吃了,我不饿。”

舅妈说:“年夜饭也是团圆饭,一家人团团圆圆在一起吃饭,你怎么能不吃呢?”

春竹说:“我病着呢,不舒服,也吃不下什么。”

舅舅说:“你多少吃一点。”

孙甜说:“阿竹阿竹,你不吃出来坐着也行啊。陈老师来了呢,你不是很喜欢陈老师的吗?”

陈迦南温润带笑的声音传来:“是吗?我还以为她是讨厌我,在学校见我总躲。”

春竹咬牙切齿,想死。

大年初一的早上,春竹和孙甜照常去墓地祭拜。她的父母在十六年前的大年初一,于一场飞机失事中丧生。当时他们正打算从西伯利亚飞回国,与大半年未见的家人团圆。自那以后,春竹就在舅舅家住下了。父母去世时春竹才三岁,对他们的记忆太少,悲伤也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哎,阿竹,你看那个人是不是陈迦南?”

隔着几排墓碑的阶梯下面,春竹看到陈迦南穿一身黑立在一块墓碑前。他抬起头来,四目相对的一刻,她的心咯噔一下。

回去的时候,陈迦南顺路送她们。孙甜在后座上睡着了,春竹问陈迦南来祭拜谁,陈迦南说是他的母亲。片刻的沉默后,春竹问他:“你还记得她吗?”

“记得一些。她爱穿漂亮的裙子,爱吃冰激凌,化疗的那两年还偷偷跑出医院,带我去吃冰激凌。她有一头很漂亮的鬈发,很爱笑。”

春竹听得有些羡慕:“我不记得他们了,一点记忆也没有。”

陈迦南看她一眼,她父母的事他也听说了一些。他望着前方的路说:“你长得很好。”

嗯?春竹以为他是夸自己漂亮,脸红了。

接着她又听到陈迦南继续说:“你没有父母在身边也能长得这么好,春风满面,爱笑爱闹。你父母若在天有灵,一定会很欣慰。”

春竹愣怔地看着他的侧颜,鼻子发酸。

7 也想变成五彩斑斓的人

等到寒假结束,春竹已生龙活虎地回到学校,又开始了高强度的练舞生活,为舞团招人做准备。到了第二年,会陆续有舞团来系里招人去伴舞,伴舞经验对于毕业后的舞团申请更有助力。大家咬牙练习,以应付每月一次的舞蹈考核。

陈迦南来学校的次数变少了,大半个学期过去,春竹也没有见到他几次。他要离职的消息已经公开,春竹尽量不去想这件事情,拼了命地练习。不知不觉的,天气热了起来,蝉鸣又起,夏天热气逼人地到来,一个学期也快过去了。

有一天,春竹怂恿孙甜:“我们去重庆吃火锅吧?我馋死火锅了。”

“干吗去重庆啊,小城里也有好吃的火锅啊。上次陈迦南带我们去吃的那家就不错。”

春竹求她:“我就是想去重庆。”

事实是,春竹在刷陈迦南的微博时发现他的定位在重庆,发的是洪崖洞的夜景。

重庆即使下着小雨,也还是闷热的。春竹和孙甜在美食网站上挑了一家很有名的九宫格老火锅店,打了出租车直奔那儿去。

牛油和辣椒在火锅里沸腾,热辣熏人。两个人埋头大吃,嘴里塞满了嫩牛肉和毛肚、鸭肠。香辣味刺激着人的感官,吃着吃着,就听孙甜说:“阿竹,你要真喜欢陈迦南,就告诉他啊。”她们相处了这么多年,春竹的心思不难猜。

春竹喝了点啤酒,辣味和酒气上头,直冲脑袋,逼出了眼泪。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陈迦南,她的眼泪、鼻涕啪啪地往下掉,多么狼狈的单相思啊。

孙甜翻了个白眼,拿出手机给陈迦南打电话。春竹去抢,却已经来不及了。

电话接通了,孙甜打开免提说:“陈老师,我们也在重庆,我和阿竹正在火锅店吃火锅。你在哪儿呢?阿竹说她不想你去英国。”

春竹气急败坏地要抢手机,孙甜抓着手机从座位上站起来,惹得旁桌侧过目光。

陈迦南在那头听出了孙甜语气中的醉意:“就你们两个人?在哪家店?”

孙甜报了店名,春竹气得又哭了起来。

孙甜说:“如果你不趁着这个机会告白,你一定会遗憾的。”

半个小时后,陈迦南来了。看到他的那一眼,春竹感觉热血沸腾。但第二眼,她就看到了他身边美丽动人的混血姑娘,浑身温度骤降,有一种无地自容的难堪折磨着她,进而撕裂她。

原来他来重庆是见女朋友的,原来他的女朋友回国了。

如果春竹没有记错的话,她叫May,出生在五月,她的母亲是重庆人。

May真的好美,她和陈迦南站在一起,是多么好的一对璧人,令万物都失去光彩。

春竹觉得自己变成了灰色,她从此刻起飞速成长,也想变成五彩斑斓的人。

8 知了知了

春竹当然没有跟陈迦南告白。

暑假结束后,他和May一起飞去了英国。而春竹升入大三,开始了更高强度的舞蹈练习,兼顾文化课程。时光飞逝,待到最后一年,她被一个舞团看中,招了她给某个明星的演唱会伴舞。公司在上海,经过几次演唱会的伴舞后,她被舞团签了下来。拿到签约金的那天,她打了电话回家,只留了一部分生活费给自己,其余的都寄给舅妈,让舅妈帮自己存起来。

孙甜则加入了一个戏剧社,经纪公司也在上海。可两个人都忙,不常见面,偶尔孙甜会给春竹寄话剧的演出票。碰上休息的时候,春竹会去看孙甜的话剧。

这几年来,孙甜又经历了几次恋爱,每一次都轰轰烈烈的。有一天半夜,孙甜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地来找春竹,着实吓坏了春竹。原来她和志明打了一架,因为孙甜怀孕了想把孩子生下来,而那个出演过几部电视剧,已经有些名气的志明却为此要和她分手,老死不相往来。

舅舅和舅妈气坏了,很长时间没有跟孙甜说话。但孙甜的肚子渐渐大起来以后,舅妈还是来了上海照顾她。直到她把小狮子生下来,重回剧院排演话剧。

春竹变得很忙,跟着全球巡演的歌手到处飞。舞团里有个叫阿肯的男生在追求她,已经有大半年了。每次回到上海,阿肯总是拿他对上海人生地不熟当借口,让春竹带他去吃好吃的。春竹给他下了几个美食APP,他却说他信不过那些软件。

孙甜说:“多可爱的男生啊,细心体贴,阳光俊朗,笑起来还那么好看,又跟你同在一个舞团,多好的恋爱对象啊。你到底是怎么了?也不见你谈恋爱。”

“我哪有时间谈恋爱。”春竹敷衍她,逗小狮子玩。小孩快一岁了,长得可真快,继承了孙甜的大部分基因,十分讨人喜欢。

孙甜带着怀疑的口吻说:“你不会还惦记着陈迦南吧?”

春竹没说话,专心逗小狮子。

“都四年了,难道你还忘不掉吗?”孙甜唉声叹气,“我就知道你这个人一根筋。”

四年了,陈迦南微博上的最后一条状态是在一年前。他很少发微博,平均一两个月发一条状态。他发的大多是景色,有伦敦、曼彻斯特、爱丁堡、贝尔法斯特,或是其他国家的城市,如巴黎、罗马、阿姆斯特丹。他最后一条发的是雷克雅未克,冰岛首都,六张图片中只有一张有他,还是背影。但春竹知道是他。

他穿着黑色长款羽绒服,脖子上裹着围巾,立在崖边。前方是裂开的冰海,如碎片般的冰块铺展而去,天地间好似只剩他一人,是那么孤独。

四年间也断断续续听闻他的消息:他在英国编排的舞蹈获奖了;他参加了某部音乐剧电影的编舞;他跟May一起参加公益活动,资助非洲有天赋的小孩到英国跳舞。

春竹还从舅舅那儿听说,他做了一次心脏手术,手术结果不是很好,所以正逐渐减少工作量,去一座城市会待一阵子便会离开。他们都说,他这种病,可能哪天发病人就没了。春竹每次想起都感觉心碎。

说来也奇怪,春竹有陈迦南的电话和微信,可她从未主动找他说过一句话。她只在过年群发祝福时带上他,也只有在群发祝福时才会联系他,但那样的联系可以忽略不计。

这年春节,春竹迎来久违的假期,有一个月的休息时间。她和孙甜带着小狮子回老家过节。除夕夜,吃过年夜饭,春竹照例编辑群发祝福发给微信里的每一个人,也收到了很多回复。凌晨两点她睡不着,坐在客厅里看春晚重播时,收到了陈迦南的消息。

新年好,许久不见,你好吗?春竹。

春竹盯着那条消息恍惚了半分钟,然后从沙发上弹起来,感觉心慌意乱。犹豫了许久,她也不知道该给他回复什么消息。问他身体好不好?问他在做什么?好像都不太妥当。

就这么纠结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春竹最后只打了几个字:我很好,你呢?

她等到天亮也没等来陈迦南的第二条消息,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手机屏幕上。因为就在两个小时前,舅舅打来电话,说:“这一次,他没能挨过来。”

窗外似乎有蝉开始叫了,一只接着一只,成群地鸣叫起来。“知了知了”,好似它们也知晓了远方的悲剧,声音淹没了春竹的哭声,知了知了。

尾声

第二年四月,春竹飞往美国跳舞,在一场酒会上偶遇May。May牵着春竹的手说:“你记不记得好几年前我们在重庆的第一次见面?”

春竹点点头,她又如何能忘?

May继续说:“那时我和陈迦南已经分手了,只是还继续保持着朋友关系。说来也是惭愧,是我先变的心。长期的异地恋很考验人,我没有经受住考验。这些年我们一起合伙创办学校、资助学生,我知道他因为心脏病没有再与人约会,但我也知道他心里有个女孩。”

May给春竹看了一张照片,照片上陈迦南趴在书桌上睡着了。他的一只手握着笔,在一本书的扉页上写了一串英文,翻译过来是:我喜欢上一个春风般的女孩,一想到她就心跳加速。我想靠近她,却又怕靠近她,我想我的心脏病不会好了。我希望,她能更勇敢,不要害怕去爱。

秋天,阿肯再约春竹出去时,春竹答应了。他们沿着种满榆树的街道散步,走累了,阿肯就去马路对面买奶茶。春竹站在一棵大榆树下,看到一只蝉,静静地停在树干上。

看着那只蝉,春竹的眼眶突然红了。她对着那只蝉说:“我很好,谢谢你。”

蝉发出一声“知了”,然后抖动翅膀飞向高处,飞远了。 gjExB0j6M2d0JSSqYqtCii6e0TfQ868zV7qbj+hbD2vAA1HUNJFh5xSkcKCGSpS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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